“难道,我们这个时代,不需要**,不需要浪漫主义,不需要冲锋陷阵的战士了么?”
刘钊的自行车在空****的马路上,随意地骑行,用不着顾忌十字路口的红灯、绿灯了。夜深人静,交通岗都撤了。如果把人的一生比作一条漫长的道路,那么,刘钊这数十年来,碰到的红灯未免太多,顺利通行的绿灯可实在太少。他认为自己是天生的倒霉蛋,总得急刹车,总是停下来。即使在改革的潮流中,上有党中央的绿灯,下有群众的绿灯,每往前迈一步,仍旧有这样或那样的好心肠或坏心肠的人,把红灯亮起,挡住他的去路。
“不!我要照直走改革的路!这是党给我的权利!”他在心里回答着韩潮。
夜深人静,整个临江市显得那样安详,沉静,似乎全都进入了温甜的梦乡。在这夏日的深夜,只有江面上升腾起一缕一缕雾氲,随着阵阵清风,顺着通往江沿的道路,往市中心吹散而来。隐隐约约,似有非有,那轻渺袅袅的烟云,使他想到一件潇洒飘逸的浅青色纱裙;而从头顶的夜空里,那闪闪烁烁的星星,他似乎同时看到了一对似怨似嗔、充满了爱情光泽的眼睛。
刘钊突然意识到什么,急急忙忙蹬快了自行车,朝临江剧场的方向骑去。
看他那劲头,简直不像五十出头的人。也许是这样,人要是积极地去追求什么的时候,生命的活力会更强盛些。社会大概也是如此,失去了**,失去了浪漫主义,失去了一批冲锋陷阵的战士,必然会老化,会死气沉沉,会停滞,甚至会死亡。但要是相反,整个社会充满了活力,时刻不停地在追求,在进展,在新陈代谢,在攀登,在冲刺,那么,它必然是永远年轻,充满了希望的。
歌舞晚会显然早就散场了,那霓虹灯也熄灭了,海报上那个穿黑衣服的塔姬雅娜,现在看上去,不是给人美的享受,而使人觉得阴森森的了。
“那么莎莎呢?”他差点叫出了声。
不该让她留下来看什么演出的,他跳下了车,敲自己的脑袋。莫名其妙的检举信,大宝从精神病院回家,丁晓所扮演的角色,欧阳慧究竟起什么作用,在江沿散步要说未说的话……等等等等,怎能把她撇下不管?尽管她心事重重,尽管她表示不去,可到底还是穿上那件他最最欣赏的浅青色纱裙,随他去参加洽谈了。想到这里,他恨不能捶击自己的心。
这里是临江市最热闹的中心,放射形的六条马路,向一个小小的街心花园汇集。全市最大的剧场,最大的百货公司,最大的中西餐馆,以及最支持刘钊的人民银行和吕莎最爱光顾的专门生产俄式糖果的食品店,都在街心花园四周。
现在,除了著名的春元楼的二楼餐厅里灯火辉煌,除了食品店的早晚服务部还亮着灯外,整个市中心都静悄悄地。葱茏的树木,葳蕤的花草,如茵的绿地,也安然入睡了。
刘钊把车靠在路旁,向街心花园走去。
也许因为临江市有一条风光旖旎的大江,谈恋爱的情侣都喜欢逗留在那幽静的林荫道里,再说市区里还有一座从白俄时代开始,就是最适宜恋人相聚的晨光公园,所以,巴掌大的街心花园,此刻已无人光顾了。
但是他一眼瞥见了座椅上那团远远看去像云,像雾,也像淡青色雪花似的纱裙和那一双明亮的、像星星闪烁的眼睛。他走了过去,在她身边坐下。
“我知道你会来的。”
“我猜想你也会在这儿等我!”
“多少年前的事情了,你还记得?”
“爱,是不能忘记的!不是有这么一篇小说吗?”
“欧阳说你不会来的,我说会来,哪怕再晚。所以,我打算在这里坐到天明。”
“你总是这样任性!”
“我要真的敢任性到底的话,我今天不至于这样!”
“是我把你害苦了,莎莎。我这一辈子唯一感到内疚的事情,就是辜负了你的爱和不曾给你带来幸福。”
“说那些还有什么用?归根结底,错就错在我偏要按我的意志去爱,可又拿不出破釜沉舟的决心去爱到底。结果,苦了你,苦了我,还苦了别人。因此,我在这椅子上,思前想后,考虑了许多许多,我决定要做一件你会赞同、也会反对,我非常想做、可也非常怕做的事情,你明白吗?”
“你别说了,莎莎,我拼命往这儿蹬车的时候,连我自己也不明白从哪儿来的力气。我知道,我离不开你,你也离不开我,可是——”
两个人沉默了好久以后,吕莎说:“我决定了,这回,谁也休想我退让了!”
“那——”他不敢想象花园街五号,明天将是什么样的气氛。也许善良的心,总是先考虑别人,他实在踌躇不决啊!
“刚才欧阳慧跟我讲了,那封信涉及的情况,确实是她告诉丁晓的。”
“我估计到了,他们不会退让的。”
“欧阳是为了我好,丁晓却是为了搞你的鬼。所以我想,也好,就此机会把问题挑明,结束这种不尴不尬的日子。我知道,爸爸妈妈会伤心,而且很伤心,大宝病成这样,说不定加重刺激,要发作得更厉害。有什么办法,拴得住人,拴不住心。我可以跪下来求他们原谅,要是不原谅,恨我一辈子,我也心甘情愿。可我终究得到了你,得到了爱情!我是一个女人,可活了四十岁,又过了几天算得上是女人的日子……”说到这里,她的语音哽咽了。
他把她揽过来,替她拭去脸颊上的泪水:“莎莎,我还担心失败的命运,正在等着我咧!”
她紧紧地挨靠着他:“正是这样,我才要公正地、堂而皇之地和你站在一起,跟他们较量!”她指着春元楼那灯火通明的二楼大餐厅,屋顶几台吊扇转动的影子、服务员来回走动的影子、高高举杯祝酒的影子,都投到街心花园里来了。可以想象到餐厅里觥筹交错,杯盏碰撞,人声笑语,酒酣耳热的热闹喧哗的景象。
“又是他们聚会了吗?”
“以欢迎的名义!”
刘钊松开她,站了起来,突然,他捧着她的脑袋,眼睛对着眼睛地说:“你真决定了?”
那对明亮的眸子一动也不动。
“你不后悔?”
那眼睛像一汪泉水似的清澈。
“那好,莎莎,假如你真有胆量的话——”
她知道这个打冰球的家伙,打算干什么:“只要你敢,我就敢!”
“我想,既然已经挑战,也就不必退却,莎莎,你愿意陪我一起去会会他们吗?”
“记住,亲爱的,我是永远属于你的!”
吕莎站起来,挽住他,并肩朝春元楼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