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园街五号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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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大宝醒了。

对一个精神病患者来说,醒来或者睡去,其实都没有什么区别。真实,梦幻,感觉,意识,像一锅杂碎似地煮在一起,浑浑沌沌,朦朦胧胧。即使不是在发病期,他也搞不清哪是过去,哪是现在?哪是真理,哪是错讹?哪是人咬狗,哪是狗咬人?何况此时此刻完全靠药物的作用,使他能够安静地躺在台球桌子上呢!

阿姨朝他笑笑。

他也朝站在台球桌旁的阿姨笑笑。假如你不知道他是个精神病患者的话,也许不会留意那种古怪的、异样的笑容。这种面部肌肉僵硬的笑,最好不要细看,会看得你直发毛。他问:“代表呢?”

“北京来电报让他回去!”阿姨按照事先统一口径的说法回答。那个被称做戚本禹联络员的医院杂工,被吴纬打发回温泉镇去了。

“我得给中央文革打个电话。阿姨,现在斗争的情况越来越复杂了,临江的情况,基本上是资产阶级司令部一场反夺权的斗争,该死的韩潮卷土重来,气势汹汹。”

“那是你爸爸,大宝,不要瞎说。”

“我不承认他是我爸爸。从十六条,不,从《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社论起,我就跟他实行两个决裂。在花园街五号,阿姨,现在只有你是我的亲人。”

阿姨知道他说的是疯话。可她在这种人家当保姆时间长了,比较懂得分寸,亲人身分哪能随便僭越:“大宝,还有你妈妈,还有莎莎呢!”

他愣了一会:“不,他们都是一丘之貉。阿姨,亲不亲,阶级分;亲不亲,司令部分。因为我了解你,你是三代贫农,你是受他们剥削的,所以我们是一条战线上的。阿姨,他们不让我打电话,对我实行专政。最好你能去一趟北京,找到那个联络员,让联络员陪你去找中央文革戚本禹同志,他写过批判卖国主义的文章,能领你面见旗手。你向旗手说,最忠诚的韩学青委托你向她汇报,临江已经到了千百万人头落地的严重关头,无产阶级**的胜利成果,全给他们否定了。大字报见不到了,样板戏听不到了,工人民兵干活去了,文攻武卫销声匿迹了,既没有早请示,更谈不到晚汇报了!完了,全完了!把我监禁在地下室里,你也让他们重新逼回来做保姆,侍候这些走资派!”

“话可不能这样说,大宝,当初我就不情愿走;非轰我出去。后来呢,又说我有两只手,不能在城里吃闲饭,给赶下屯去。唉,要不是莎莎找我回来,我们一家就得在屯子里待一辈子了。真得谢谢莎莎,如今我老伴、孩子、娶的农村儿媳妇,户口都落下了,工作也找到了。我还没求你爸你妈,莎莎一句话,丁副市长大笔一挥,就全齐了。”

韩大宝皱着眉头盯着她:“你的阶级意识模糊得厉害!”说完,掉过脸去不理她。

阿姨觉得他除了谈起“**”,眼睛发直,有点疯疯傻傻,只要不让他挨近报纸、收音机、电话、麦克风,他跟正常人也没什么差别。至于他喜欢做报告,喜欢讲演,阿姨倒不认为怎么反常。那些大干部,不也一讲半天,车轱辘话来回翻么?

她看出了他不高兴,连忙问:“大宝,你怎么啦?”

“根据你的路线觉悟,我看你没有必要去北京了,算了吧!”

她笑了,对疯子就得说疯话:“那你自己坐上三叉戟去吧!旗手已经把飞机派来了,他还说学青是个好同志呢!”这次大宝被医院送回家来,正好吴纬从医学刊物上看到所谓的心理治疗,她不但让阿姨,还要让老伴,让吕莎一块配合她做这实验呢!母亲的心嘛,也是可以理解的。不过,韩潮不予理会,说她是瞎折腾。儿媳那儿,还没来得及说,只是对阿姨讲了讲她的想法。所以这会儿,阿姨才有意无意地跟他搭讪着。

他哼了声:“旗手当然会派专机接我去汇报的,我才和她通了电话!”

阿姨笑了,拿一个疯疯癫癫的人,有什么法子呢?在花园街五号,阿姨的一切观点,都是以吕莎的好恶为标准的。她知道吕莎婚事的始末,包括躲到温泉镇,包括被她老爹锁在楼上房间里,包括她捏着鼻子和韩大宝结婚,包括她结婚当天跑回娘家来住,阿姨是她最忠实可靠的知情人。所以对于躺在台球桌上的韩大宝,要不是因为吴纬有话,要用感情来软化他,她才不愿意搭理他呢!“你知道吗?大宝,‘四人帮’已经垮台了!”

“可耻的谣言,你一个三代贫农也跟着撒谎,真让我痛心!你被他们收买了,你已经堕落成托洛茨基、布哈林,是个工贼!”说着说着,病又开始发作,很可能是镇静药并不像医生说的那样奏效;另外,精神分裂症患者有一种特殊的偏执力,发作到一定程度,药物根本无济于事,只好靠电休克这类强刺激使其服帖。现在,这两个因素也许同时在起作用,他兴奋的程度越来越高涨,面孔出现一块一块的潮红,嘴唇翕动,鼻翼发紧,两只手开始抓挠台球桌上的绿呢。

阿姨倒不怕他发作。他不打人,不砸东西,顶多就是做报告,内容基本上差不多——大段大段地背诵语录,大篇大篇地讲述“文革”期间两报一刊的社论精神。他的记忆力也真让人吃惊,像姚文元评《海瑞罢官》那样的东西,都能够基本上复述一遍,更不要说十六条了。你随便提问哪一条,他会一字不差地将原文念给你听。而且,无论他睡觉也好,吃饭也好,演讲也好,头的方向永远对准正南方,比指南针还准确。这种由偏执顽固到了精神分裂地步而产生的一种可怕的力量,着实是难以理解的。

每当做这类大报告,他总觉得整个临江市五十万人都在聆听,所以常常因大声疾呼,口干舌燥,最后弄得声嘶音裂。这时候,就得有一位装扮的“中央文革特派员”用更革命的语句制止他。另一种方法,就是塞给他一份“文革”期间出版的什么“井冈山”小报、“工总司”小报。尤其当你郑重地告诉他,小报上刊有最新消息、中央首长讲话,他就安静下来了。不过,给报纸这个法子,不宜多用。因为这次演说算停住了,但会很快又勾起下一场报告。报纸对他,也是一种发物。高音喇叭,话筒,则更是兴奋剂,千万不要让他接触。否则,会疯狂到发作癫痫病的程度。

他挣扎着要坐起来,大概又要开始演讲了,但是他身子里的氯丙嗪还未完全失效,连翻身都还很困难。阿姨想到吴纬关照过的,要让他充分体会到家庭的温暖,便过去扶了他一把。他还未坐稳,脸已朝着南方偏扭过去,幸亏台球桌子很大,要不然这猛地一转,非滚下来不可。

“小心,大宝!”

但是,韩大宝忽然丢魂失魄似地吼起来:“我的纪念章呢?我的语录本呢?我的——”他把他的胳膊转过来,调过去,分明是在寻找他那红卫兵造反兵团的臂章。

“莎莎怕你丢了,给你藏起来了!”如今那些玩艺儿,除了拍电影,谁还穿戴?吕莎一气之下全给扔掉了。阿姨当然不能告诉他,那是他的**呀!

“什么藤结什么瓜,什么阶级说什么话,我才不相信她的好心。”然后他又背语录,“凡是敌人拥护的,我们都要反对,你知道吗?我早就估计到他们会采取这一手,这些三反分子,你看——”他把草绿军装解开,掀起衣襟,左胸上一枚硬币大小的像章,是用别针穿在肉皮里挂在那儿的。

阿姨愣在那里。因为地下室里,光线暗淡,她不相信自己眼睛所看到的是真事。她拉开了台球桌上的罩灯,走近去。那穿透皮肤的针口,因为汗沤、磨擦和不卫生,已经红肿发炎。那渗出来的黑色血水,使像章粘在胸脯上。不难看出,这是最近干出来的事。阿姨跺着脚数落他:“大宝,你可真疯了!”

他要是不疯狂,会干出这种愚蠢的事么?

韩大宝在狞笑。这笑容在罩灯光线的照耀下,倒真有点使阿姨感到害怕了。只见他又掀起另一侧衣襟,右胸上是三个忠字,阿姨不敢细看,只是说:“这乱画的可以洗掉,别针穿个窟窿,直流脓水,医院也不管!”

“洗?我把它铭刻在心灵上,溶化在血液中!”

阿姨一听这话,俯身过来看,眼睛都直了,好好一个人家,缺了什么德?受到这样报应?老天也太瞎眼啦!那三个忠字,每个都有扑克牌大小,从锁骨一直排到肋骨下的上腹部,统统是用土人文身的办法针刺出来的。阿姨自然不懂得文身是某些民族古老的传统,而且是一种美的装饰。据说,一个浑身刺遍了花纹的人,被他的国家视作国宝,不许外流。但韩大宝身上三个歪歪扭扭的忠字,实在相当的不雅观。阿姨马上想起,旧社会八道街有一个白俄老太婆,专门给人刺字,一朵花,一颗鸡心,一支箭,一根铁锚,正经要花一摞大洋才给你好好弄。在阿姨的印象里,所有在胳膊上和前胸后背刺过花纹的白俄也好,中国人也好,都不那么正经。这会儿,她也忘了大宝是个精神病患者,忿忿地责备着:“就你这不人不鬼的样子,甭说莎莎,连我也脸上无光,你不是作践你自己,是作践你爸、你妈和莎莎!”

“她有什么了不起?连红卫兵都不是!”

“莎莎从昨天下午出去,到今天还没回家,都因为你!”

“我要不念她是个可以教育好的子女,理都不理,让她给走资派殉葬去!”

“又是这一套,都是你瞎说八道,莎莎的爸给整死啦!”

韩大宝吼了:“他死有余辜,阶级斗争是不以人们意志为转移的,他就是党内资产阶级!同志们,革命造反派的战友们……”他挥动臂膀,提高调门,敞开胸前肌肉上别着的像章和那三个忠字,开始发表演说,“吕况是何许人也?让我们剥开他的画皮。同志们,月晕而风,础润而雨,树欲静而风不止。我早就发现了他骨子里的三反罪行,他每做一件他认为不该做的事情,就偷偷地忏悔,折磨自己,通宵不睡地楼上楼下蹓跶,尤其是大跃进时期。他后来对我说,他压根儿就——”

阿姨一看钟点,做午饭的时间已到,连忙从怀里掏出事先准备的一份钢板油印的“北京来电”塞给他。在“文革”期间,各种各样的印刷品满天飞,俯拾即是。到八二年却很难找得到了。幸亏临江市有那么一位被错划为资产阶级右派的教授,是个有收藏癖的人。他搜罗了许许多多“文革”中的传单、小报、讲话、上访材料、通缉令、檄文、勒令……各色各样非正式出版物,以及各种版本的语录,各地制造的像章……承他情,送了一些多余的藏品给吴纬,作为他一点友谊的表示。

“谢谢你啦,教授!”吴纬十分感谢。说实在的,经过十年浩劫的人,一见这类东西,头都疼的,早清理得一干二净。没想到偏偏有人专门搜集,而且堆了整整一屋子。

这位教授不但学富五车,那脾气性格也着实古怪。三十年前,为一幅郑板桥的画,竟敢顶撞进城不久的许杰,硬是不给他看。三十年后,前些日子平反,最近把全部珍藏书画捐献给市博物馆,连该得的奖金,也馈赠给拟议中的少年宫。他开始搞新的收藏,不遗余力地搜集那大如铜锣的像章,小若拇指的语录,五花八门的袖章、胸标和各式各样的小报、讲话。在他的书斋里,你可以欣赏到什么林副统帅可以活到一百三十八岁啦,样板戏是文艺复兴以来最高成就啦,旗手是第二鲁迅啦,是三十年代革命文艺创始人啦,绿灯通行必须改成红灯啦等等奇文,吴纬看得头晕眼花。她认为从小得了癫痫症的大宝,在那个失去理智的年代里精神分裂,好像也是可以理解的了。她对教授说:“你是有意识地钻进历史的垃圾堆里去,可我儿子却无意识从垃圾堆里走出来,唉!”

“可不么!从今天来讲,那些荒唐的闹剧,或者是丑剧的东西,对他来讲,都还是一本正经的呢!悲剧就在这里。”

“殉葬品啊!”说这话时,她恨不能恸哭一场!

被他妈妈称为殉葬品的韩大宝,如获至宝地抓住这份“北京来电”,立刻停止了揭发吕况的演说。哆哆嗦嗦地打开那张纸,全神贯注地看着,终于慢慢地读出声来:“……我的身体状况很不好,小将们,这些年,我只是主席身边的一个流动哨兵……”

阿姨趁此机会离开了这位演说家,走出了当年康德拉季耶夫的台球室。由于她巴不得摆脱那无休止的报告,同时,也由于她惦着整整一夜没回家的吕莎,便匆匆忙忙从地下室里走上来。可她疏忽了一件绝顶重要的事情:台球室的门,她忘记反扣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