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下,传来摩托车的声响,他知道是谁来了,连忙推开窗户,一张皎洁似月的脸庞,正仰望着。
“上来!莎莎!”他多么想同她谈谈和丁晓的决斗。
她挥舞着手里的一张纸:“我费了好大劲,写完了。你下来!看一眼,要行,我就送走!”
一个女人,要是泼出胆去追求自己的幸福,是多么的不管不顾。可是,刘钊觉得,莎莎也太任性了。他有点生气地俯着身子:“我跟你说过,莎莎,这事急不得,怎么能不好好做通工作,就草率从事。你呀,就是不听人家的劝告!”
“我决定了!”
“莎莎——”他看到院子里那些好事的邻居,都抻长了耳朵在听他俩对话,便赶紧把头缩回来:“真要命,这个莎莎,多少年都坚持了,还在乎一天两天!”
“咚”的一声,吕莎气势汹汹地踢门进屋:“好你个刘钊!”说着,把她煞费苦心,比什么都难措词的向法院递交的申请离婚报告,撕了个粉碎,像天女散花似地扔到他身上。
“嗐!把姑奶奶给惹恼了!”刘钊心里想。
站在他眼前的吕莎,脸气得煞白,牙咬得咯咯地,但眼眶里又滚动着泪水,再形象不过地表现了她的性格:表面上的刚强任性和心底里的深沉真挚是融合在一起的。
“莎莎,你听我说——”
她调过脸去,不理他。
“要是你告到法院,对大宝顶多是增加他的病症,可对老两口会是怎样的打击?我简直不能想象。姑且说,我们就下这样的狠心,让他们恨我们一辈子,要仅仅是个人问题,也就算了。可是,莎莎,在临江市,除了你,最理解我的,最支持我的是谁?要是把他俩都丢掉的话,好不容易站稳脚跟,打开的局面,还有下一步的战略部署——”
她问:“你是要你的战略部署,还是要我?”
“莎莎,这根本是无法相比的呀!”
“我就要你比!刘钊,要你比……”说着说着,那泪珠像飞雨似地夺眶而出。
他知道,这场眼泪,决不会很快止住的。他从冰箱里拿出一瓶矿泉水,打开;又用脸盆打来清水,放上冰块,泡进一条全新的毛巾,送过去:“莎莎,你别激动,这么热的天!”吕莎仍旧无声地,任泪水簌簌地流着。
此情此景,他的脑海里不禁闪现出解放后,头一回来到花园街五号的那个场面……
那时,她才多大?一个完完全全的孩子嘛!刘钊在回想着。
他记得,刚踏进那随着解放而新生的芳草如茵的院子里,先听到一串娇媚的,银铃似的笑声。这可是以前这座楼房里绝对不会有的悦耳之音,正在诧异打量的时候,只见她从草坪上那座石雕女神后面跳跳蹦蹦地走出来(真可惜啊!那座美丽的很像俄罗斯少女的神像倒不是毁于十年浩劫,而是更早一点。是吕况以革命化的名义,动手毁掉的)。她那对漂亮的眼睛,不但透露出欣喜、惊讶的神色,而且还充满了信赖和如遇知己的亲切。“你准是爸爸老惦着的刘钊,是不是?跟我想象的一模一样!”
“好啦,好啦,别缠着刘钊!”韩潮说,“你爸爸等着他亲自挑选的秘书呢!”
“不,我爸爸答应的,刘钊要教我英语,教我滑冰,做我的好朋友!”一个关在花园街五号院里的小女孩,连个一块游戏的同伴都没有,实在是够孤独寂寞的了。
韩潮好说歹说拉开了缠住刘钊问个没完的吕莎:“你爸爸等急了!”然后,领他走进屋子里去。
也许吕况、韩潮、刘钊这些从事地下工作的同志,在秘密状态下活动的时候,多深的友谊,多浓的感情也必须收敛和抑制起来的缘故,所以一旦解放,束缚的友谊和感情得到爆发的机会,显得特别的不一般。
现在,他一点也不怀疑当时的吕况,是那样喜欢他这个年轻人。如果不是还有其他人在场,吕况真会掉下几颗充满感情的泪水的。他记得,那个时期,从市委书记身上找不到后来的冷漠、拘谨、随时害怕袭击的提防心情,和尽量深藏不露的任何感情,而是相当豁达和充满人情味的。“我们费了好大劲才把你调回临江来的啊!”吕况紧紧地握住刘钊的手。原来,把刘大巴掌镇压以后,刘钊被地下党送到省城读大学,搞学生运动去了,把他要回来很费了些力气。
“让我给你当秘书?”
“你不会反对吧?还是你原来住的房间,我已经让莎莎妈妈收拾好了。”吕况这种亲切的关怀,一直持续了好几年。
所以后来,无论吕况对他怎样苛刻,怎样乖戾,怎样不近人情,他总是默默无言地忍受下来。直到今天,他也是多念吕况好的和值得尊敬的地方。不管怎么说,是吕况使他走上革命路途。直到五十年代中期,吕况一直把他当作自己家庭的一员。甚至将珍爱的掌上明珠,也信赖地托付给他关照,还曾经说过这样极亲近的话:“有朝一日,我们都得去见马克思。那时候,莎莎在这个世界上,最近的亲人,就是你刘钊了!”
现在,吕况和他的妻子全离开了人世,可屋里的刘钊和吕莎却又像当年第一次见面时那样,闹开别扭了。
那一次,大家正谈得热闹的时候,吕况的警卫员跑进来报告,说是莎莎在草坪上哭呢!大家连忙赶去。好像也是一个三伏天,院里绿树成荫,鸟语花香,蓝天里响着悠扬的鸽哨。可吕莎像个泪人儿一样,在女神雕像的基座上哭个没完。刘钊问她:“怎么啦?莎莎!”
她没回答,而是问:“你做他们的朋友,还是做我的朋友?”
这和“要战略部署,还是要我”的问题,基本上是同一个口吻,是吕莎的口吻。大概也是所有燃烧着炽热爱情的女人,都会有的口吻。她们决不允许一个能同自己等量齐观的东西,存在于所爱的那个人的心中。
吕莎的泪水流够了,她问:“刘钊,你回答我的问题!”
他把矿泉水插上麦管,递给她,她不接;他又从脸盆里捞出毛巾,拧干了,送到她手上,她也推开了。
“你为什么不吭声?”
过了好一会,刘钊才一面捡着撒在地上的纸片,一面低沉地回答:“我不知该怎么说好?莎莎!我爱你,你也爱我,我们已经相爱了二十年,不,甚至还多,我们完全应该在一起。”
“那你干吗当懦夫,连一个爱你的女人都保护不了。我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说着又掩面抽泣起来。
“你捶我吧!莎莎……”刘钊心痛地说,“丁晓骂我是一只狼,对他来讲,也许是这样。可我决不能逮谁咬谁,连亲人、好人、正直的人,都不分青红皂白地咬呀!”
“早晚总是要疼痛的呀!”
“莎莎,现在可真的不是时机!”
吕莎抬起脸:“要想让爸爸、妈妈不痛苦,那就永远不提!”她突然扑到刘钊怀里,无限委屈地,“我连一天都不想再在花园街五号待下去。只要一到地下室,听大宝唱样板戏,唱语录歌,我……”
他本想扶她坐好,但看她伤心的样子,就轻轻地把她揽住:“莎莎,再坚持半年,不,三个月,好吗?”
吕莎不表态。
“我把你写的这份离婚申请给保存好!”
她还是不做声。
刘钊下了决心:“到时候,我们俩真正私奔——”
吕莎坐起来,端详着他:“你?”
“只要把临江的局面打开,改革势不可当了!莎莎,我就走。等三个月,不,等过了这阵最紧张的日子,咱们就再不分开!这会儿,怎么也不适宜提这件事。就不说你爸会对我怎样想,莎莎,你妈的日子该怎么过?”
吕莎诧异地望着他。
“她为你的文章正焦头烂额呢!现在声势造得那个大,省里还专门派人来调查,一个一个找人谈,闹大发啦!”
“啊?”她站起来,奇怪地,“江胖子不是拉倒了吗?”
“拉倒?别人可不肯善罢甘休。现在,市委宣传部叫编辑部作检查,还让你妈帮助编辑部提高认识,难为着呢!”
“什么?”她被震惊了,“我怎么一点不知道?”
刘钊指着自己的鼻子:“都是冲着我来的,莎莎,你还不明白?”
“啊!怪不得编辑部有些人,见了我不打招呼!怪不得张武刚才在马路上追我摩托,说有事情!”她越想越清楚了,“这我就明白了,邮电局门口,有人在卖《耕耘》月刊,三毛钱一本卖成三块钱,一时成了稀罕物!”
她擦干净脸,吸着矿泉水,把刘钊捡起的已成碎片的离婚申请,抟了抟,扔到窗外去了。她当然想象不到这些碎片,会酿成一个怎样可怕的后果!(唉!善良的人啊!)然后,坐到电话机前,用和她那张漂亮面孔完全不相称的语言骂着:“×他妈!临江是有一股邪劲!我倒要看看是哪个王八蛋在兴风作浪?”
这时候,吕莎把刚才的伤心,完全置之脑后,倒好像难得找到这么一次机会似的,兴致勃勃地拨电话,准备和人打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