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委的周五例会,比以往任何一次例会都短,总共不到两个小时。
填那张硬白纸,还不容易么?在副部长讲为什么这样征求意见、有什么意义、应该挑选什么样的同志进领导班子、最基本的条件是哪些、怎样填写等等事情时,在座的二十五名常委中,有人已经写好了自己的人选。
前后不超过十分钟。从一开始把硬白纸发给大家,到一一收回来,装在文件袋里,封好。然后,秘书在封口处,盖上市委的公章,交给了副部长,一项最重要的议程结束了。
大家活动了一下,抽烟,喝水,看表,和邻座轻声交谈。也有人借此机会向副部长打探省城的情况。其实,临江离省城二百多里,火车三个小时就到,这里有点什么动静,省里马上就能知道;同样,省城有点什么重要新闻,临江很快就能传开。所以,也就只好问问球赛啊,演出啊,随后,大家自然而然把话题转到文艺上来,这似乎是人人可捶的一面破鼓,于是也成了历次会议的常规议题。什么电视剧是如何之糟啦!电影是如何的不行啦!作品又是怎样的成问题啦!议论得是那样热烈而又痛心疾首,直到韩潮看电钟过去半个小时了,才示意秘书进入第二项议程。
秘书咳嗽了一声,然后提出关于刘钊同志要求到一建公司当经理的问题,请大家审议。那个被挠得满脸开花的经理调到外地去以后,一建公司经理的职务一直空着。丁晓几次向常委会提出由副职升任,总是因意见不一致耽搁着。现在,刘钊,一个五十年代后期就是省里副厅局级干部,到一个处级单位,担当领导,岂不绰绰有余?要是他也学电影里的那些厂长,立下军令状,如何如何,那就更漂亮了。可大家沉默着,只见电钟一格一格往前走动。
韩潮知道,这是个很难表态的问题,尤其此时此刻更难表态。一则刘钊和丁晓俩人刚刚吵过架;二则丁晓和一建公司的特殊关系人人知晓;三则刘钊没犯错误,不能降级使用;四则省委一位副部长在座,又是管干部的,言语稍有不妥,恐怕给他留下不良印象。我们的市委第一书记环视围绕会议长桌的所有人,都好像没有首先发言的意思,而会议沉默的时间越长,有勇气打破僵局的发言者就更少。于是,长者、前辈、资历较深者,这时就有用了。韩潮向一位年纪最老的同志问:“您老先说说吧!”
“我看,是不是由干部处和工交办公室先提个意见,然后再议?属于安排工作的事情,宜细不宜粗,宜稳不宜急嘛!”与会人员都点头称是,大家一齐附议。
丁晓说(他是桌前有话筒的座席,所以声音格外响):“慢着——”他指了指窗户外边,有的人听到过刚才的激烈争论,自然明白是怎么回事;几位来晚的常委,却以为窗外白杨树上,有什么稀罕物件,连忙探头观看,“塔吊已经停工,红军楼停了下来,市委总得有个态度啊!”
因为问题迫在眉睫,等到下次例会再议,必然要停工一周。议来议去,得出的结论:不管谁是谁非——这件事责成市建委,把情况了解清楚再说;不管是否违反财经制度——这件事由市经委写出书面报告;以上两事统由纪律检查委员会归口;但房子停下来不盖是不对的。即使原方案是错的,要不盖完,半半拉拉撂在那儿,岂不是错上加错?
丁晓表示:“如果确实错,我当然承担责任,我的动机是——”
韩潮打断了他的话,心想:还来什么苦肉计呢?便问大家:“还有没有其他意见?没有?散会!”
他送走副部长,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对秘书说:“要是选世界上第一号傻瓜的话,刘钊挺够资格,这一架打的,大个子的戏全砸了,混账啊!怎么看不出来人家是刘备摔孩子,邀买人心呢?”
跟他多年的秘书,叹了一口气:“可惜临江这样的傻瓜太少,精明人实在太多,一个赛似一个!”
他看看时间尚早,便对秘书说:“我出去透透新鲜空气!”直到坐进轿车,他才嘱咐司机:“到临江大厦工地!”
是啊!……他忍不住思索:不存在完全由傻瓜或完全由精明人组成的清一色社会,问题在于比例。他觉得,五十年代的比例大致合适,后来,特别是“**”,随着政治上的动**,经济上的摇摆,这种傻瓜与精明人的比例关系也失调了。他不由得感慨:一个精明人太多的社会,是值得忧虑的呀!
为什么有这么多精明人?因为你尽给他们甜头嘛!为什么傻瓜越来越少?因为你尽给他们苦头嘛!假如你颠倒过来,给精明人以苦头,给傻瓜以甜头,或者,退一步,既不给精明人甜头,也不给傻瓜苦头,试试看,也许比例关系会正常起来。
车子由新市区开往老城的路上,矗立在江边的临江大厦,像个巨人似的映入眼帘。整个建筑物的框架结构基本上接近完成,电焊的弧光,闪闪烁烁,塔吊的长臂,转来转去,在晴朗的天空里,特别显眼。作为一个临江人,作为在临江奋斗一生的老布尔什维克,看到这座拔地而起的高楼,心里感到那样充实,那样豪迈。因为我们的党,确确实实是在为民造福嘛!他想:假如我们每个负点责任的领导干部,多做一些为民造福的事情,不同时也为我们亲爱的党增光嘛?
在临江历史上,盖二十层高楼是破天荒的工程。
他记得解放初期,省市领导干部组织了一个参观团,走遍京、津、沪、穗,学习游玩兼而有之。他们漫步在上海的南京路上,望着那著名的国际饭店时,吕况曾经对他说:“老韩,将来,咱们临江也要盖这样一座大楼!”
“还是先解决临江人民的温饱吧!”
结果,这个幻想着盖大楼的吕况,一座大楼也未给临江留下。相反,却在大炼钢铁,大办食堂,大放卫星,大抓阶级斗争的一系列“大”字当头的运动中,耗尽全部力气,最后死在了大鸣大放,大字报,大辩论的“**”运动中。现在,这幢大楼倒要在当时并没有想盖楼的韩潮任期里建成。生活就是这样作弄人的。
想到这里,韩潮问自己:“将来,人们该怎样评论我呢?即使现在不议论,也挡不住盖棺以后的历史评价啊!”
他自己回答着:“该不会是茧中人吧?最后最后,终于把自己束缚起来,成了僵蚕……”
是的,我不该交“白卷”(韩潮踌躇,犹豫好一会儿,硬是落不下笔去)。怎么能不写一个名字就交了呢?韩潮后悔了,干了一辈子革命,越来越畏首畏尾,瞻前顾后,怎么能在这样一个重大问题上,不拿出一个鲜明的态度、明确的立场来!
他所以踌躇,因为有人认为刘钊冒险,丁晓稳健,要是想平安妥当,不出问题的话,丁晓是最佳人选;他所以犹豫,因为有人认为丁晓保守,刘钊进取,要是想有所突破,打开局面,刘钊倒是值得考虑。因此,一个时期以来,他的沉思,他的考虑,他的判断,总是像钟摆似的,时而刘钊,时而丁晓,下不了决心。
现在,他在琢磨:难道进取就是冒险、保守就是稳健么?假如这会儿让他填那张硬白纸的话,怕不会交“白卷”了。一个人的生命不会是无限的,像西天斜坠的夕阳,韩潮顿时生出一种念头:是应该迸发出最后光亮的日子了。正如刘钊所说,在还来得及的时候,趁谢幕之前,再唱一出好戏,这就是他突然要来工地的动机。
“你停下来,我自己进去!”
“那我送你到施工指挥部!”
“不!”
司机知道他的脾气,停稳车,让他下去。
韩潮抖擞精神,朝繁忙的施工工地走进去。他是个老泥水匠了,别看刘钊在大学读土木建筑,可在施工组织,现场管理,所谓实施学方面,他一点也不佩服刘钊。所以那天参观沿江新村,他一下就能挑出许多毛病。这里,到底是样板企业,讲究文明施工,处处井井有条,给他的第一个印象就很不错。
没想到,丁晓的轿车停在里面。
他自然不是来教工人们打太极拳的。赫赫有名的一建公司,是丁晓特别关心的单位,这好像是众所周知的。由于这面旗帜的树立,有他不可抹杀的功劳,所以他也像许杰离开临江以后,还关心临江一样,他树起这面旗帜以后,还经常关注这面旗帜。于是,日久天长,这种过度的关注,逾格的扶植,无微不至的额外照顾,以及不容他人染指的戒备之心,就产生了“自留地”的说法。
许杰的关切,更多的还是出于善意,出于爱护。而丁晓,却把一建公司看成是装在他口袋里的私有品,谁也插手不得。小农经济思想和封建意识是互为因果的,这一点,包括死去的吕况对丁晓并不缺乏认识,可是,吕况却容忍了他,唉……
韩潮那时是临江市的公安局长,也曾经恼火丁晓把一建公司划成似乎有领事裁判权的租界,甚至公安局去抓个人,也得丁晓首肯。气得他扎煞着胡子找吕况抗议:一建公司是不是属于共产党领导?为什么共产党的王法不适用于那里?
吕况给他解释:“你别激动,一建公司是我们好不容易树立起来的红旗单位,在全国都是有影响的。取经的,参观的,络绎不绝。我们总不能树起旗帜,又在旗上抹黑?”
“证据确凿,完全弄清了,临江最大的一个赌博团伙就在一建公司,猖狂得很,不狠狠打击,压不下歪风。”韩潮有股坚持劲,不肯让步,“我要在工地召开现场大会,公开逮捕,杀一儆百!”
“得啦得啦!一建还是省里的标杆单位,警车开去铐出一大串人来,算怎么回事?投鼠忌器嘛!不能这么鲁莽,老韩。”
韩潮问:“照你的意思,听之任之了?”
“当然要处理,讲点方法嘛!你不要以为我不了解情况,旧社会八道街,赌场和妓院紧挨着,光一个赌博团伙么?算了,让丁晓把那些混账东西调出一建公司,然后你再开刀问斩,不行?”
“你,老吕?”他瞪大眼睛。
“我们总要从大处着眼嘛!……”
丁晓就凭着这面红旗,平步青云。到“文革”前夕,都快登上副市长的宝座了。常委会上,韩潮表示了不同意见,吕况来给他做说服工作。那时,他俩已是儿女亲家,更不见外了。可吕况的见解,韩潮实在不能接受,吴纬更不赞同。这种理论简单地说,就是:有一点私心杂念,倒是促进干好工作的一种动力。
当时,韩潮的笑声,使他家居住的四合院都震动了。
“你笑什么?我观察了好久,凡是追求物质,喜欢享受,总是给自个儿经营安乐窝的人,必然是胸无大志,在政治上倒常常是稳健可靠的。为什么现在反对清官?反对海瑞?凡是有作为的人,往往不大肯安分——”
“你这是混账逻辑!”既然是亲家,他也不客气。
“老韩老韩,我战战兢兢当了这么多年市委书记,总结了一条,用庸才的最大好处,就是你可以睡得稳觉,他不会给你招灾惹祸。而用干才,搞好了,自然大家脸上有光;出问题,连你一块拖下水去淹死!”接着,他又解释道,“我对丁晓也并不满意,至少品质上不那么正,所以刘钊垮掉以后,我把他也下放了,可老许偏要把他弄上来,唉……其实,一点毛病挑不出,或者没犯过一点错误的人,不一定就是为国为民的好党员、好干部。可老许总夸他根子正,守本分,听话,好使唤,从来不表示异议,上下左右关系好。我想,现在这样强调阶级烙印,对这样一个成分好、出身好的干部我总不赞成,人家会考虑我这个知识分子对工农干部是什么立场、什么态度的。”
等他走后,韩潮对吴纬表示,实在不能理解吕况越来越拘束、胆怯乃至自卑的心理:“怎么回事?这个人……”
“我在猜想,一辈子没翻过船的人,往往越干越胆小,也越是怕翻船。看到那么多和他同样的知识分子,都掉进水里,泡汤的泡汤,淹死的淹死,他会不紧张、不敏感?”
“你别乱弹琴了!”韩潮对于他不喜欢听,可又不得不承认有某些道理的话,爱这样反驳回去。
“我听莎莎妈讲,他每天晚上,要把一天所讲的话,所做的事,都要过电影、照镜子,生怕出错。秘书给他写篇文章,恨不得每句话,都要从党报党刊上、文件上找到出处。你最近没去花园街五号,那女神像给请走了,伯爵那幅画着白桦树的习作也撤掉了,屋里挂了许多领袖像,把顶楼布置成警卫班的学习室。唉!说实在的,我有点可怜他这样怛怛怵怵的……”
韩潮说了一句泥水匠的粗话:“我看他是捂着卵子过河,简直是小心过肾(甚)!”
紧接着没过多久,一场风暴席卷全中国,临江岂能例外,这样,丁晓的副市长任命,一搁十年,粉碎“四人帮”以后,才正式上任。
一九七九年,那个造反起家的革委会主任,因有多条人命,关到牢房里去了。花园街五号腾空了,粉刷一新,等待着新的主人。那一阵子,丁晓的积极性异常高涨(看来,吕况的私念动力论,不无道理),以致气功都做不下去。硬着头皮入静,那股气也运不到丹田,总像是氢气球,按下去又顶上来。因为他知道许杰在省里会为他讲话的,而临江,斯时斯刻,好像也只有他能一呼百应。然而,他没想到,中央批下来的名单,却是任命韩潮为第一书记,而且还代市长职务。早就有人在春元楼为丁晓准备下的宴席,那么多水发海参、鱿鱼,成箱的出口对虾,还有熊掌,都只好内部处理了。啊!花园街五号,你是多么近,又是多么遥远啊!
以为十拿九稳到手的东西,不翼而飞,人们可以想象丁晓该是多么沮丧懊恼了。但恰恰相反,他还是老样子,甚至比老样子还要好。倒是许杰好不自在,闹了一阵美尼尔综合症,同他的夫人罗缦到南方疗养了好些日子。
唉!谁也捉摸不透的生活漩流啊……
韩潮踱进正在施工的楼层,谁也没有拦阻。正好!他希望自己好好看一看。前呼后拥,夹道欢迎,参观那些事先布置好的东西,肯定有许多假象。因为他看过沿江新村,今天再看临江大厦,实际上,他是在看刘钊,看丁晓,进行比较,谁应该住进花园街五号!
他听到一个房间里正在上课,门口用图钉按着一张纸,上面写着:“工人政治学校”。他侧耳一听,教员在讲中东两伊战争,无疑是在讲国际形势了。韩潮马上露出一丝高兴的神色,心想:这一点刘钊就不如丁晓。刘钊就会组织工人打冰球,他到哪儿,哪儿就出现一批活猴。韩潮又隔着窗户朝里一望,虽然人数不多,但一个个正襟危坐,政治空气浓浓的,也招人喜欢。只是觉得讲伊拉克和伊朗,实在太遥远。假如讲讲改革,讲讲“四化”,岂不更好?
接着,他又朝楼层深处走去,东拐西绕,到处是决心书,比武台,招贤榜,献计献策光荣榜,英模榜,以及向党的生日献礼、流动红旗竞赛、安全月、质量月等等报表图片,花花绿绿,五颜六色,煞是热闹。
他笑了,这种三十年一贯制的宣传鼓动,是吕况的一套,也是丁晓的一套,虽说有它不多,无它不少,但沿革至今,似乎非此不足以显示政治气氛。可在沿江新村,你很少看到这些,刘钊好像只有两手,一手奖,二手罚,连标语也闻得出铜臭味:“时间就是金钱!”“惜油如金!”“一砖一瓦,一钉一木,都是人民血汗钱!”
然后,韩潮上了楼,堆码得很整齐的水泥,挡住了去路,毫无疑问,这里是工地材料库了。他想到里面去看看,守在门口的人不让,指着“仓库重地,闲人免进”的招贴,示意他走开。有什么办法?他不能亮出市委书记的身分,只好顺着人家指定的路线前进。
韩潮一边走着,一边默默地比较。他觉得一建公司工人的精神状态很好,不像那天在沿江新村,工人干活总是赶紧,似乎有无形的力量在催逼,所以活计比较粗糙。这里,情绪、气氛都比较正常……忽然,屋里有人在嚷:“快甩你的黑桃尖!”无疑,这使韩潮有点失望!他固然不赞成刘钊的紧张,催逼,刻不容缓;但也决不欣赏这里的正常,正常到甩黑桃尖的程度。不过,他还是原谅了:装卸工没有活的时候,适当松散一下,打把扑克也是情有可原的。
绕过料库,又登三楼,他想去看看电气安装工程。大厦所有声光控制将来都是电脑操纵,设计水平不亚于国外第一流的五星级饭店。韩潮虽未出国,但思想并不保守,很想趁此机会开开眼界。别看他已六十有六,求知欲尚未衰退,只要没有特殊情况,“Follow Me”的节目他是一定要听的。不过,他念英语的时候,吕莎不是走开,便会捂上耳朵,说她实在受不了这种神经上的折磨。但是,他无论如何没想到,推开中央控制室的大门,迈腿进去,想不到在许多尚未安装的机件后面,撞上一对年轻男女,正紧紧搂抱在一起亲嘴呢!那声音之响,和不要脸的程度,使年过花甲的韩潮,都叹为观止。他慌不迭地退出来。
在门口,碰到一个干部模样的人,手里拎着一篓鸡蛋,横眉立目地对他说:“这里是保密的,你怎么随便进去?”
韩潮真想冲他吼:“大白天上班,不干活,亲嘴,动手动脚,你要保的密就是这个吗?”但是,他终于忍住了,没有发作,一言不发地走了。看起来,闲则生非,他觉得,刘钊的快马加鞭,或许不是没有道理的了。
现在,一间大厅展现在他眼前。这大概是将来的会议厅。目前存放着各式各样的电工器材、工具、配件、备品,真像物资展览会一样,看上去整洁美观,赏心悦目。工作人员穿着白大褂,清一色全是二十来岁,长得很水灵的女孩子。韩潮知道她们是一建公司的门面。报上介绍说,她们能像捉迷藏似地用毛巾蒙住眼睛,摸出你所要的工具和材料,而且一抓就准,不差分毫。
他看到女孩子们正忙碌着,在搞什么货架一条线,堆码一条线,标签一条线,账册一条线,搬来挪去,穿梭不停,猛乍看去,这群姑娘好像在跳芭蕾舞剧《天鹅湖》。这种苦练过硬基本功的精神,他是很敬佩的(过去,他在公安局,就让消防队严格训练,一丝不苟,登高爬梯,练一身超凡本领。因为水火无情,片刻不容耽搁,这样要求是应该的)。可一个建筑工地的仓库,一定要训练得闭住眼睛发放材料,他认为大可不必,应该说,这是一种形式主义。
当他步出大厅,还没走出多远,身后就传来那群女孩子的哄笑声。顿时,他毛骨悚然,原来,她们刚才是在为他做戏。韩潮领悟到,除了亲嘴、打扑克,其他一切,又落入了事先安排好的参观程序之中。哦!天啊!韩潮那种被耍弄的感觉,被欺骗的感觉,被人算计了的感觉,终于还是上了圈套的感觉,一古脑儿从心底里,往头顶上涌。他头晕目眩,站在那里,好久好久,一动也不动。
韩潮不想看了,也没有力气看了,扶着防火梯,慢慢地往下走去,在大厦的阴山背后,又看到了一座超级市场。一辆大卡车装着一箱箱鸡蛋,那个被他视作妖异的第三代混血儿,正站在车厢里,指挥着这个科室,那个班组,一箱一箱地抬走。
“同志们,咱们得不到锰钢车,超额奖,可咱们有福利。这白花花的好鸡蛋,是硌窝蛋的价,怎么样?再过两天,分冻鱼,还有处理的确良。”
大伙儿拍着巴掌,有节奏地喊:“欧、阳,欧、阳!”
站在车上的欧阳慧,跟着群众的巴掌声,跳着哥萨克舞。她还唱起来:
在那遥远的地方,
有一个好姑娘,
她拿钢材换来了鸡蛋,
又拿水泥换来了的确良!
在一片哄笑声里,曾经一杆枪毙了十五个鬼子警备队的敌工部长,两眼一黑,晕倒在防火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