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梅雨过后,第三医院的康民大厦续建工程又拉开了序幕。根基是早就打好了的,埋在地下二十米,光地下就可以建出三四层。这也是丁范生的想法,以后可以作为防空洞,可见当初丁范生在计划这个项目的时候,怀着怎样的雄心壮志,还有备战的远景目标。
程先觉让人在工地上搭起了帐篷,把基建指挥部设在这里。按照新的方案,建筑规模从原来丁范生计划的十八层降低为十层,建筑风格在原先的基础上略有改动,以简洁简朴为原则,许多模仿苏联的花里胡哨的装饰也被修改了,预算比原先少了很多。按照肖卓然的指示,程先觉开着一辆破吉普车,转遍了皖西地区的几个县,确定了价廉物美的建筑材料,挑选了一支政治过硬、技术精湛的施工队伍。据说这支队伍曾经参与过建设梅山水库,受到过省政府的表彰,里面还有不少省级劳动模范。
忙里偷闲,肖卓然经常要到工地上巡视,一如当年的丁范生。跟丁范生不同的是,那时候丁范生巡视工地,情绪是饱满的,声音是洪亮的。丁范生管得很细,钢筋他要看,水泥他也要看,拿起砖头砸三下,不断裂就是好砖头,断了就得重新烧,好像他很懂行。有一次他甚至把一根三尺长的钢筋拧弯了,由此得出结论钢筋不合格,把负责炼钢的张宗辉骂得狗血喷头,大手一挥就让回炉重炼。那正是大炼钢铁的年头,边边角角的钢材要求不那么高,自己的小钢炉炼出来的就可以用,但是丁范生不管这一套,他认为不合格,你就得重新来,而且他天天蹲在工地上,那是一点水分都不能掺的。所以那时候土法上马打的根基,也是敦敦实实一百个可靠。
肖卓然现在已经用不着亲自过问那些鸡零狗碎的事情了。他到工地来,主要是感受那份气氛,表示重视,表示关怀。
过去打下的根基经过清理,依然固若金汤,搅拌机轰轰烈烈地响着,将砂石和高标号的水泥搅成一锅稀泥,往根基上浇灌。工程进展顺利,一个多月后,墙体就露出地面了,照这个速度,再过三个月,主体工程就可以结束,势头还是很乐观的。
肖卓然现在的心情有点儿复杂。前不久在陈向真的办公室里,陈书记语重心长说的那些话,这些天一直在他的心头盘旋,想不明白,挥之不去。陈向真话语里流露的对于局势的担忧,他不难理解,所谓意识形态里的问题,连陈书记都感到困惑,他自然也困惑。关键是陈向真提出的关于第三医院院长合适人选的问题,这意味着什么,难道他要被免职?能上能下说起来容易,真正落到自己的头上,即便说高风亮节,不在乎个人荣辱得失,可是自己手里还有很多工作,交给谁?交给汪亦适,那只能把医院变成一个学术单位,书呆子云集,权力旁落。而权力旁落的结果是,书呆子最终也会没有用武之地。交给程先觉,那医院倒是有可能风光红火,可是风光红火的背后是,这个医院将变成御用工具,甚至变成特权的据点。
可是,从陈向真的话里,他分明感到了一种暗示。这个时候,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在第三医院和原来的荣军医院、705医院,他已经是几起几落了,那几次的原因他都清楚,而这一次如果被免职,他自己一点儿头绪都不明白。山雨欲来风满楼,树欲静而风不止,这到底是为了什么?
程先觉老远看见肖卓然在工地东边的空地上迎风伫立,一头热汗地跑过来说,肖院长,工程进展顺利,第二期已经开始,你不用担心。
肖卓然说,照这个进度,明年春天能不能竣工?
程先觉信誓旦旦地说,没有任何问题。从现在掌握的情况看,可能比预算要节约两万多元。
肖卓然说,节约必须一以贯之,但是要保质保量。这是皖西地区第一个规范化的住院部,只能搞好,不能遗留问题。工程质量最后是要经过专家检验的。
程先觉说,这一点请你放心,每一个环节我们都抠得很细。
肖卓然不说话了,看着西边黑红相间的火烧云,目光有些空洞。过了一会儿说,即将入夏,皖西雷阵雨多,工程上可以做一些调整,把那些不怕雨水的项目提前。另外,医院现在一边工作,一边要做好搬迁的准备。明年清明节之前,康民大厦要投入使用。
程先觉说,看目前的这个情况,应该没有问题。
肖卓然脸色凝重地说,不是应该,而是必须!
程先觉嘴巴张了几下,想说什么,又没有说出口。
肖卓然问,你身上带的有烟吗?
程先觉诧异地看着肖卓然,因为他知道肖卓然是不抽烟的。他也不抽烟。程先觉说,你等着,我到工地找工人要一支。
肖卓然挥挥手说,算了,不抽了。你们继续工作吧。
说完,转身走了。
医院的工作还在正常进行,然而有些事情已经不正常了。民主生活会,本来是个开展批评与自我批评的地方,用来交心提建议的地方,现在也搞得剑拔弩张,副书记李绍宏动不动就提出要清算某某某的“左”倾盲动错误,动不动就提出要反击某某某的右倾保守思想,批判专家治院,揪出牛鬼蛇神。
李绍宏实际上是把丁范生作为“左”倾的目标,把肖卓然作为右倾的目标,把汪亦适作为白专道路的典型,把郑霍山作为牛鬼蛇神的典型,这是稍微有一点政治常识的人一眼就能看得出来的。
肖卓然在民主生活会上说,当年丁院长设想的康民大厦虽然脱离了实际,但是出发点是好的,从长远利益看,也是应该的,不能说是“左”倾错误。那时候全国都在搞大发展,我们皖西地区头脑发热的不是丁范生同志一个人,而在知错就改身体力行方面,改得最彻底的就是丁范生同志,这件事情没有必要再拿出来批判了。至于说右倾保守,我不承认这是我的问题。我原先当副院长,后来当院长,我一直是谋求发展的。如果你们认为丁范生是“左”倾,那么我当时抵制了他的错误,事实证明我是对的。怎么能各打五十大板呢?坚持上马搞康民大厦的是“左”倾盲动,反对上马的是右倾保守,那谁是正确的呢?那只有什么事情不干才是正确的了。你们说我们第三医院是白专道路,这话有失公允,我们培养了很多贫下中农的后代,我们服务的对象是广大农民,难道仅仅因为我们尊重专家、重用专家就是走白专道路?如果取消专家,你问问皖西的老百姓答应不答应?你们说要揪出牛鬼蛇神,可是我不知道牛鬼蛇神在哪里。我们的医务工作者都是经过组织和人事部门审查的,有的同志历史上有问题,交代清楚了,改造好了,现在在积极地工作。请问,有勤勤恳恳为广大的劳动人民救死扶伤的牛鬼蛇神吗,说不通嘛。
李绍宏说,肖院长,我们衡量同志,不能只用一个业务标准,也不能只看一个时期的表现。我们要用政治的标准,要有阶级立场。现在是无产阶级专政时期,所以那些资产阶级和牛鬼蛇神隐蔽起来,假装进步,伪装积极,一旦有风吹草动,他们就会撕开面皮,向社会主义猖狂进攻。
肖卓然火了,一拍桌子说,你说谁是资产阶级,谁是牛鬼蛇神,谁向社会主义猖狂进攻了?什么叫政治标准?政治标准难道就是今天组织上做了结论,明天就予以推翻?
李绍宏说,组织结论也存在历史局限性。在一定的特殊时期,有些问题暂时无法澄清,留待以后甄别,这种情况也是有的。
肖卓然说,说话要有证据,我们不能凭想象怀疑同志。
李绍宏说,我会找到证据的,等我找到证据那一天,我再来向你肖院长汇报。
肖卓然说,悉听尊便。
02
一个云蒸霞蔚的清晨,正在康民大厦工地上散步的肖卓然听到了那个清脆悦耳的声音——江淮人民广播电台转播寿春县人民广播站记者舒晓霁的采访报道,题目是《人民公社好,肖庄春来早》。舒晓霁用充满**的语调,报道了肖庄人民公社大干快上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的事迹,农民技术员土法上马,研制水稻新品种,试验三季水稻成功,亩产一千四百斤。肖庄公社一万农民人均产粮超过两千斤,家家养猪喂鸡,平均每户养猪四头,养鸡四只,另有养鱼、牧羊等农副业生产,形势一片大好。吃水不忘挖井人,肖庄人民感谢党,每人每年交纳公粮一千斤,出售余粮五百斤。
肖卓然听着听着,眼泪就流出来了。那是激动的热泪、欢欣的热泪。肖庄公社就是他的家乡,他祖祖辈辈都生活在那里,他的爷爷是在大旱之年从皖北到寿春投奔亲戚的难民,亲戚借给他爷爷三间草房、三亩薄地。他的爷爷起早贪黑披星戴月,耕耘那三块薄地,每天清早出工之前,要摸摸母鸡屁股,看看会不会下蛋。下了蛋,谁也不能吃,就存在坛子里,换回几个铜钱,积攒了买地。赶集在路上,尿尿拉屎,就捧一把黄土,团成坨坨,带回自己家的地里。以后土地多了,雇不起长工,爷爷和伯伯姑姑叔叔全都泡在地里,全家只供养他的父亲读了两年私塾,能够记账了,能够识文断字认得官府的公告了,也回到庄稼地里。就这么含辛茹苦干了几十年,肖家从一个赤贫的农民,变成了一个拥有土地六十多亩的富户。年头最好的时候,收成也不过亩产五百多斤水稻,别说一千四百斤了,就是年产一千斤也不得了啊,六十亩地可以产六万斤粮食,那是一种怎样的情景啊,那简直是富得流油啊,那肖庄的老百姓不全都发财了吗!
肖卓然的激动,当然不是为了他自己家发财,他家里的那六十亩地,土改的时候先后经过初级社、高级社,大部分已经成为集体家业了,到了人民公社时期,全部交出去了。但是,他还是高兴,为家乡的父老乡亲而振奋不已,也为家乡的经济建设看到了光辉的未来。
肖卓然就在那当口,决定回老家看看。他已经三年没有回乡了,没想到变化这么快,发展这么大,真是日新月异啊。
还没有等到肖卓然自己提出来探亲,一个重要的任务交了下来。江淮省委副书记赵子明指示皖西地区,组成一个综合工作团,前往寿春县肖庄公社总结经验,拟在全省推广。工作团由地委杨副书记担任团长,地委宣传部邱副部长担任工作团秘书长,下设生产、新闻、教育、医疗、水利等若干小组,全面总结肖庄公社的大好形势。
肖卓然被指定为医疗卫生小组的成员,这个组的组长是地区卫生局副局长于建国。
与此同时,寿春县也抽调了人马,配合地区工作组开展工作。
在寿春县城,地区工作组和寿春县的人马会合了,肖卓然见到了舒晓霁。肖卓然一见到舒晓霁就不舒服。他的这个小姨妹已经三十来岁了,还是个单身。别人都是中山装或者列宁装,只有她穿着白呢子风衣。别的青年女干部的发式是二刀毛,她偏要烫发,脖子上还围着一条英国纱巾,搞得像女特务似的。
虽然肖卓然不喜欢小姨妹的打扮,但是关于肖庄公社的大好形势,他最初就是从小姨妹嘴里听见的,这说明小姨妹的工作还是出色的。单独在一起的时候,肖卓然对舒晓霁说,小妹,你们抓的这个典型真是太好了,真是太有意义了,太值得推广了!
舒晓霁表情很怪地看看他,笑笑说,这不是我抓的,跟我没有任何关系。我是个广播员,只不过鹦鹉学舌而已。你可别当真啊。
肖卓然说,你总是参与了吧。任何一项事业,都不是孤立的,它需要很多人付出劳动,付出心血。
舒晓霁说,肖卓然,你可别高兴得太早。你听到的,也许跟你看到的不一样,跟你想象的,也许更不一样。
肖卓然一怔说,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
舒晓霁嘴角一撇,满脸的吊儿郎当,说,你别这么看着我。
肖卓然说,难道,难道有什么问题吗?你红口白牙,声情并茂,言之凿凿,上了江淮广播电台,传遍了大江南北,难道那是表演?
舒晓霁说,我说过,我是个广播员,国家每个月给我三十多块钱,就是让我讲话的。我的话,并不代表我的观点和我的思想。
肖卓然傻眼了,怔怔地看着舒晓霁说,你怎么越说我越糊涂啊,难道……难道是假的?
舒晓霁说,我说过是假的了吗?这是你说的,你可要当心。这话说出去,是要负政治责任的。
肖卓然顿时蒙了,半天做声不得。
舒晓霁说,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不过,我劝你还是老老实实地搞总结,总结大好形势。你要带着感情,带着希望,但是你的眼睛要注意,耳朵也要注意,嘴巴更要注意。
肖卓然不说话了,他已经有预感了。很有可能,情况不是他听到的那样。舒晓霁要他带着感情和希望,并暗示他不带眼睛不带耳朵不带嘴巴,这简直就是一闷棍,打得他回不过神来。
在往肖庄公社去的客车上,工作组的其他成员谈笑风生,兴致勃勃地谈论着人民公社的巨大变化,谈论着肖庄公社的伙食,中午和晚上两顿大鱼大肉是少不了的。寿春县的红烧公鸡那可是远近有名啊。
上午十点钟,工作组到达肖庄公社。肖卓然心事重重地下车,心不在焉地同地方干部打着招呼,心猿意马地东看西看。一个小时后,他的心才放回肚里。
肖卓然看见的肖庄公社,同舒晓霁在广播里描述的并无太大差别。公社大院红墙黑瓦,街上贴着标语:“人民公社万岁!”“大干快上,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多出工,多流汗,多产粮,多贡献!”诸如此类,美不胜收。
中午饭后,工作组深入到乡下,走了几个村庄。晒场的粮食果然堆积如山,农民们在碾谷、扬场、垒垛,一捆捆稻穗在脱粒机上跳跃,金黄色的颗粒饱满的稻谷在阳光下流光溢彩,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田野的丰收气息,那情景真是让人陶醉。见到一大群干部过来,有的农民停止劳作,抱起陶瓷水罐,热情洋溢地给干部们倒茶。从那黑糊糊的陶罐里流到大碗里的,居然是皖西著名的六安瓜片。
然后,又参观了肖庄农村卫生院、中心小学、供销合作社、食品加工厂、粮站等,所到之处,无不笑脸相迎,无不喜气洋洋。
晚上工作组回到肖庄公社吃饭,果然十分丰盛。大块吃肉,大碗喝酒。肖卓然在主桌上,舒晓霁他们当地的干部在另外的房间。吃完饭,于建国约肖卓然散步。肖卓然说,不知道明天怎么安排,我想连夜回我的老家郢子看看,正要跟你请假呢。
于建国说,哦,对了,你就是肖庄公社的人。离这儿远吗?
肖卓然说,十几华里的路程,走一个多小时。
于建国说,干什么要走啊,我让车子送你。
医疗卫生组里,只有于建国带来一辆吉普车。这些年,于建国跟肖卓然的关系一直不错,从来不在肖卓然的面前摆上级领导的架子,跟人家介绍肖卓然,都是“我们是老战友老搭档了”,这一点让肖卓然很有好感。
于建国说,你等着,我去向邱副部长给你请假,一会儿让车子来接你。
于建国离开后,肖卓然就在公社大院的花台前面等待。这时候,舒晓霁不知道从哪里蹿出来了,老远跟肖卓然打着招呼,一摇三摆地往这边走,看样子喝了不少酒,手里居然还夹着烟卷。
肖卓然说,你怎么抽上烟了?一个女同志……
舒晓霁说,时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样。男同志能够做到的事情,女同志照样能够做到。
肖卓然说,把烟戒掉,抽烟有害身体。
舒晓霁说,烟不能戒,戒烟妨碍思想。
肖卓然看着舒晓霁,对面是一张玩世不恭的脸。肖卓然说,小妹,你要是没有事情,能不能跟我到肖店埠去一趟?
舒晓霁说,我是没有事情,但是我也不能跟你去肖店埠。
肖卓然嘴巴张了几下,又把话咽回去了。这个小姨妹太张扬,大黑天的,他单独带着小姨妹回老宅,多少有点不方便。
舒晓霁学着当地农民的腔调说,肖干部,吃饱了吗,吃好了吗,吃饱了吃好了,下次再来啊!
肖卓然说,小妹,我总觉得你话里有话,好像肖庄公社这个典型有问题。可是我们今天走了几圈,差不多转了大半个公社,反映良好啊。
舒晓霁说,当然反映良好。反映不良好,他们能带着你们这些官僚去看吗?
肖卓然说,不会吧,难道现在还有人搞浮夸弄虚作假?就是弄虚作假,农民脸上的喜气也是没法作假的啊。
舒晓霁嘻嘻一笑说,肖干部,你看我的脸上是不是喜气洋洋?我当然喜气洋洋。肖庄公社成了典型,不光是农民沾光,我们这些土干部也跟着沾光。别的不说,今天这两顿饭,鸡鸭鱼肉全上了,还有好酒伺候,我为什么不喜气洋洋,我又不是神经病!
肖卓然心里一阵反感,暗想,这个舒老四,怎么开口闭口都是吃,饿狼似的,哪里还像个大家闺秀啊!
正想着,于建国回来了,很难为情的样子,看见舒晓霁也在场,怔了一下说,卓然同志,你过来,我跟你说句话。
肖卓然走过去,于建国说,他妈的没想到这次下乡搞得这么严格,不让工作组的同志单独行动,说是怕有紧急情况,夜里可能要开会。
肖卓然的脸色立马就木了下来,嘟囔了一句,这又不是战争年代,能有什么紧急情况?
于建国说,我也觉得不合情理,可是既然邱副部长说了,这件事情就不太好办。邱副部长那个人你也是知道的,什么问题都搞得很严重。这件事情啊……我还被说了一通……于建国不往下说了。
肖卓然心里明白,于建国在邱副部长那里肯定挨了批评。肖卓然赌气地说,那好,我不回了,大禹治水三过家门而不入,这也算大公无私吧。
于建国说,已经到家门口了,不回老宅看看,确实也说不过去。你几年没回老家了?
肖卓然说,三年。
于建国想了想,很仗义地说,卓然同志,你做好回老宅的准备,我再去跟邱副部长说,就是在家待十分钟也行啊,看看二老。
肖卓然说,那就谢谢于副局长了。
于建国走后,舒晓霁蹭过来说,怎么样啊肖干部,我为什么说我不能跟你去肖店埠,现在你明白了吧。
肖卓然没好气地说,我不明白,你忙你的去吧。
于建国第二次回来,面带喜色,对肖卓然说,邱副部长同意了,说我们现在都进入人民公社时代了,哪里还能让我们的同志学大禹治水啊。你可以回老宅了。车子我已经安排了,路不好走,邱副部长让肖庄公社的熊书记陪你一起去。
果然,于建国的身后闪出一个脸皮黝黑的汉子,恭恭敬敬地向肖卓然点点头说,肖院长,我陪你回肖店埠。有事你尽管吩咐。
肖卓然面无表情,没有答理熊书记,左顾右盼了一番说,算了,不给公社的同志找麻烦了,我不回去了。
舒晓霁一杠子插进来说,肖干部,你太了不起了,太善解人意了,太替我们基层的同志着想了。你不知道,你这次要是回肖店埠,会给我们基层的工作带来多少麻烦;你这次不回肖店埠,会给我们基层的同志减轻多少压力。
肖卓然停住步子,回过头来恶狠狠地看着舒晓霁说,舒老四,你注意一点,别太张扬了。
舒晓霁说,肖干部,我怎么张扬了?我知道你看不惯我这身打扮,这没办法,生成的骨头长成的肉,我不可能去穿大裤裆留二刀毛子,我怎么打扮是我自己的事。倒是你要注意,你是领导干部,记住我的话,带着感情看,带着希望看,注意你的眼睛耳朵嘴巴,还有鼻子,还有脑袋。
肖卓然说,用不着你来教训我,你把你自己的事情管好,不让二老操心着急,就算是你最大的孝顺。
舒晓霁说,你放心,我有毛病,都是小毛病。但是你肖干部如果管不好你的脑袋,你犯的毛病就是大毛病。我跟你说,别看我形象不好,但是我不会犯错误,在政治上,我比你成熟多了。
肖卓然几乎到了怒不可遏的地步,压低声音吼了一句,舒老四,回去干你自己的事情,赶快从我眼前消失!
03
肖卓然第二次回到肖庄公社,已经是三个月以后的事情了。这时候肖庄公社已经成了江淮省人民公社的典型,省委主抓这项工作的副书记赵子明也提升为省长,地委主抓这项工作的杨副书记提升为专员。事实上肖卓然自从那次随工作团撤离肖庄公社之后,第二天就想掉头返回,但是一回到皖西城,就遇上了政治学习,迟迟脱身不得。同时,他也想让自己冷静一下。
已经进入初冬了,淮河岸边如烟的垂柳开始落叶,随风卷起,路面一片斑驳。
为了保密,肖卓然没有动用医院的吉普车,带上程先觉,乘坐长途汽车。到了县城,再转乘农用客车,这种车子很特别,卡车车头,客车车身。农用客车到了肖庄公社,就不往前面走了,只得步行。
两个人走了小半天,回到老宅已近黄昏。
正在院子里筛米的老父亲一看见儿子突然出现,疑是从天而降,又惊又喜,赶快招呼杀鸡做饭。
肖家老宅过去比舒家老宅还大,但早已不复存在了。现在的肖家,和一般农民家庭别无二致。三间正屋略微高大一些,墙是土墙,顶是草顶。肖卓然虽然主张均贫富,但是家里的寒酸还是让他有些心冷。他站在院子里四下打量,跟佝偻着腰的父亲说,这新屋刚刚盖好的时候,还是很敞亮的,才几年过去,怎么矮了半截?
老父亲眨巴眨巴眼睛,不解地看着儿子说,没有啊,盖的时候什么样,还是什么样。你是在城里见惯了高楼大厦,眼光高了。
肖卓然说,也许吧。
程先觉说,土墙垒的房子,可能就有这个问题,时间一长,就往下矬。
母亲和嫂子在锅屋里忙乎,肖卓然钻进锅屋,一股浓烟扑面而来,连连咳嗽。母亲说,儿啊,快到堂屋跟你爹说说话,这里你插不上手。
肖卓然说,不是说家家户户都用上沼气了吗,怎么还用柴草?
娘没听懂,反问,沼气,啥沼气?
肖卓然不再解释,掀掀锅盖,揭揭水缸,探探米桶,然后一言不发地出了锅屋,站在院子中央发愣。父亲看儿子心事重重的样子,问道,你咋招呼不打一个,说回来就回来了,莫非有啥事?
肖卓然说,啥事也没有,下乡巡回医疗,顺便回家看看。
父亲说,云舒和我的那几个孙子,都还好吧?
肖卓然说,很好,有牛奶有面包,有学上有书读,您老人家就放心吧。他们这一代,生在新中国,长在红旗下,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
父亲说,那就好,那就好,只要孩子们有好日子过就行了。
肖卓然笑笑说,真是时势造英雄啊!我记得母亲过去是大门不出,小门不迈,成天在楼上读书绣花,现在也能在锅屋里做饭了。那么大的烟,她老人家居然也能待得住。
父亲说,这算啥?双抢的时候,你妈还跟着我下田呢,一天七个工分,一毛四分钱。
肖卓然怔住了,半天才问,爹,你是说我娘和你都要下田?我不是每月给你们十块钱生活费吗?难道还不够?
父亲说,公社号召俺们自食其力,俺们又不是不能动,咋不能下田干活?农忙的时候,人不分男女老幼,地不分东西南北,全民皆兵,统统下田。
肖卓然被父亲说得哭笑不得。老人家把当年蒋委员长号召抗日的话都说出来了,好像双抢就像抗日那样紧张似的。
大哥跑了三四里路,到村里的代销店打了一斤散酒回来,爷仨和程先觉就着一只老母鸡,一碟炒鸡蛋,还有几碟小菜,边喝边聊。肖卓然问起肖庄公社粮食产量是不是真的,大哥支支吾吾地说,好像是真的,反正俺们肖庄公社的粮食产量比别的地方高。
肖卓然说,那每家每户养鱼牧羊,鸡鸭鱼鹅满村跑,是怎么回事?我们家里养了没有?
大哥说,养了几只,都在棚里了。
肖卓然说,我那几个侄子学习成绩怎么样?
大哥说,不怎么样。老大已经不上学了,大半劳力,一天六个工分。
肖卓然愕然说,他才十二岁,你让他挣工分干什么?
老爷子插话说,反正在学校也学不到啥东西,动不动就号召学生下田,一样的种地,在家种可以挣工分,在学校种,不给工分还要交学费。
肖卓然越来越觉得不对劲了,一再追问粮食产量的问题。问到最后,大哥说了实话,说三季稻是有的,但是把人累死了,把地累死了,而且那粮食虚头大,吃了不管饱,上顿吃了,下顿很快就饿。不知道谁发明了三季稻,原先俺们都欢天喜地,可是种了两年,地就不行了,一年要搞两个双抢,把人累得不行。这边忙着栽秧,那边忙着割稻,老人孩子都要下田。
老父亲说,忙是忙点,累是累点,好就好在粮食够吃了。
肖卓然说,都解放这么多年了,粮食够吃算什么?猪肉早都应该够吃了。
老父亲说,啊,有粮食吃就行了,不挨饿就行了。
肖卓然明白了,老父亲是被三年自然灾害饿怕了。1960年,要不是肖卓然及时从皖西城背回两袋麦麸子,一家人恐怕都熬不过那个夏天。难怪他老人家现在能吃饱就满足了。
肖卓然心里一阵酸楚。
老爷子说,你说能吃饱吧,又怕吃不长。咋说呢,怕就怕地不给用,化肥上多了,地都板结了,三季稻一季不如一季,稻田一年不如一年。大队支书和大队长都讲了,也就是这两三年的事情。过了两三年,再换一种松土的化肥,地照样还是好地。
肖卓然说,哦,还有这种化肥?我还没有听说过呢。
程先觉说,糊弄老百姓的,哪有这样的化肥啊!为什么不用有机肥呢?
肖卓然说,你真的没有当过农民。有机肥是有限的,尿尿拉屎能有多少?我给你算个不雅的账,一年三季稻,需要农民和他们的牲口多拉三倍的屎尿,别说这不可能,就算能拉三倍的肥料,也得多吃三倍的粮食,那我们的农民成了什么啦?不是成了吃为了拉,拉为了吃的机器吗?
程先觉说,当个农民真不容易。
大哥说,现在农民真是累得很,去年双抢,西马堰硬是累死两个人,两个都是大姑娘,有一个你恐怕还记得,她爹过去给咱家种过地,小穗子,说是铁姑娘,丫头家拿满劳力工分,也是好强,两个人比着挑秧,小穗子吐血死了,另外一个叫王冬梅,本来说今年嫁人的,嫁妆都办了,没想到生了一场病,也死了。
肖卓然的筷子放下了,不知不觉地,两行热泪突然滚滚而下。那个小穗子他认识,解放前几年,农忙的时候,小穗子的父亲到肖家来帮工,小穗子也跟着来玩,圆圆的脸蛋,一笑两个酒窝,挺可爱的一个小姑娘,说起来也是贫下中农,根正苗红,怎么就活活给累死了呢?
见肖卓然落泪,父亲和大哥慌了神,连忙说,为了啥,为了啥,这都是啥事啊,平常事,小事啊,好好的,你怎么就哭了呢?
肖卓然回过神来,掏出手绢,擦擦眼角说,没事,烟熏的。我现在已经不适应柴草了。
这天晚上,肖卓然和程先觉躺在老屋的东厢房里。程先觉很快就打起了呼噜,肖卓然辗转反侧,脑子里反复出现那几句话和那几个人影,把人累死,把地累死,小穗子,王冬梅,人不分男女老幼,地不分东西南北……
第二天早上,程先觉还在酣睡。肖卓然悄悄起身,走到院子里,母亲和嫂子正在商量做什么饭。肖卓然说,别费心了,你们平时吃啥,我也吃啥。
早晨肖卓然独自到村里转了一圈,上午又带着程先觉到村里的小学和医疗点看了看,找了几个熟识的人,问了一些情况,然后就返程了。路上肖卓然对程先觉说,我要反映情况,这样下去不行。
程先觉呆着脸想了一会儿说,我也觉得肖庄公社的有些做法不合适,但是现在肖庄公社已经是全省的典型了,成绩大于缺点,这个时候反映问题,会不会……程先觉不往下说了。
肖卓然说,我不这么看。我认为肖庄公社的经验完全不可取。我们都是学医的,多少懂得一些化学原理。我跟你说几点,第一,农业生产有自身的科学规律,土壤资源是有限的,像这样拼命地挖掘土地的潜力,不惜用超量的化肥催生,对土壤是有害的,这无异于竭泽而渔。你注意到肖店埠的池塘没有,已经发绿了,这也是过多使用化肥的结果。第二,为了提高产量,男女老少没日没夜地耕作,这尚且可以用勤劳来解释。可是孩子呢,高年级的学生每年上课不到两百天,每天上课不到五个小时,都在忙乎种田。这怎么得了?第三,医疗卫生根本就不存在,违反人的生理极限,把人始终放在极度劳累的环境里,以致出现累病累死的现象,哪里还有什么医疗卫生呢?我们的劳动人民还处在这样的生活状态中,就是产量再高,又有什么用呢?肖庄公社的所谓经验一旦推广,势必重演当年的大放卫星产生的悲剧,重蹈覆辙,把农民继续推向苦难。第四,最重要的是,我可以判断,工作团下来的所见所闻,绝不是真实的情况,至少有一半是弄虚作假,有些人为了捞取了政治资本,上骗下欺,是可忍,孰不可忍!
程先觉说,如果你坚持要反映,我也不能装孬,这份反映材料由我来起草。
肖卓然说,那倒不用。这件事情肯定是要担风险的,好汉做事好汉当,你是被我拖进来的,你作为旁观者就行了。但是,现在你要帮我做一件事情。
程先觉说,作为下级,我服从你的领导;作为同学和朋友,我两肋插刀。
肖卓然笑笑说,干吗说得那么悲壮,我又不是派你刺秦。我交给你办的是好事,让你会会你的初恋情人。到了寿春县城,你帮我找到舒晓霁就行了。
程先觉就像见到鬼一样看着肖卓然,嘟囔道,找她干什么?我早就结婚了。
肖卓然说,这跟你结婚有什么关系?是我要找她,你不过通风报信而已。我目标大,你出面比较合适。
程先觉说,你找她也没有必要,我早就听说了,这个人现在疯疯癫癫的,像个神经病,她不可能给你提供什么有用的东西,没准还会帮倒忙。
肖卓然脸一板说,程先觉同志,你要搞清楚了,舒晓霁哪怕浑身都是毛病,但她是肖院长的姨妹,是舒云舒的亲妹。以后我再听到你诋毁舒晓霁,我就让她起诉你。
程先觉眼珠子骨碌两圈,不吭气了。
肖卓然和程先觉一共在寿春县城待了两天,住在一个很小的旅馆里,搞得像做地下工作。登记的时候要证件,肖卓然怕暴露身份,坚持说自己的证件丢了,两个人有一个证件就行了。旅馆的服务员警惕性很高,原则性很强,没有证件绝不让住。肖卓然没有办法,只好交出自己的证件,服务员很认真地对照着填写姓名、性别、民族、年龄、职务。让肖卓然惊讶的是,服务员居然在填写肖卓然这三个字的时候没有表示惊讶。以后程先觉开玩笑说,肖院长你多虑了,并不是皖西地区所有的人都知道你的大名,对于寿春县的年轻人来说,你的名字还不如肖庄公社那个熊书记响亮。
肖卓然说,那也不能掉以轻心。饭还是你打回来吃。舒晓霁的电话,还是你去打。
舒晓霁最初听到程先觉的声音,在电话里咯咯地笑,说老程你还有这份心思啊,你都结婚几年了,好几年没有收到你的情书了,孩子都四五岁了吧?我跟你说,别看我三十岁的人了,可我还是个黄花大姑娘啊,跟你通**可不干……
程先觉一听这话不是人话,而且是连珠炮,瞅个空子插进去,一本正经地说,舒晓霁同志,不是我找你,是我们肖院长找你。
舒晓霁一听就明白了,不再挖苦讽刺,在电话那边沉吟了半天才说,你们在哪里,怎么见面?
程先觉鬼鬼祟祟地说了见面地点、时间和接头暗号。此后,这三个人果然搞了两天地下活动。
从寿春县回来之后没过几天,肖卓然就起草了一份报告,题为《肖庄公社的奇迹是怎样创造出来的》,介绍了他两次前往肖庄公社进行调查研究的情况,但经过深思熟虑,还是有所保留。其他问题尽量不涉及,只是从医疗卫生的角度,分析了肖庄公社在提高产量的同时,也违背了生态和人的生理规律,以致造成土壤和水质变异,教育受到严重影响,医疗卫生条件没有得到很好的改善。肖卓然提出,在总结先进经验的前提下,也应该汲取教训,科学地提高农业生产效率,不能竭泽而渔,不能以破坏土壤良性结构为代价,不能以超负荷劳作损伤农民身体为代价,更不能以争夺下一代的受教育时间为代价。
这份材料里面没有提及弄虚作假的事情。
真实的情况是,当初工作团第一次参观时,肖庄公社给工作团看到的,确实是经过精心加工和精心排练的。至于说到粮食产量,肖庄公社的三季稻实验确实是成功的,因此肖庄公社人均产量达到了九百斤,这在当时确实是惊人的。而肖庄公社为了在全省争取魁首,虚报了五百多斤,好在这个问题并没有像当年放卫星那样造成严重后果。至于肖卓然等人看到的肖庄公社的集市、学校、卫生所等单位,也确实经过了仓促的修整,体现了社会主义新农村的面貌,尽管这个面貌有很多水分。
肖卓然在这份材料的最后,提出了几个振聋发聩的观点:譬如,如果我们不能保证我们的孩子有足够的时间学习,那么无论我们取得了怎样的成绩,都是目光短浅的行为;譬如,如果我们不能保证病者有其医,老者有所养,幼者有其学,而是让他们始终处在劳累的极限上,那么我们要产那么多粮食干什么?我们的生活不仅需要粮食,我们还需要良好的生活水平、教育水平、医疗水平、交通水平……
尽管经过再三斟酌,但是文章写好之后,他还是犹豫了。反映,向哪里反映?就像程先觉说的那样,现在肖庄公社的经验已经在全省推广,已经搞得沸沸扬扬,即便有瑕疵,如果能够推动全省的农业生产,那么这个经验也应该理解为成功的。他当初在搞这个调查的时候,首先想到了陈向真书记,可是最近一段时间,他也影影绰绰地听到了一些风声,说陈向真在抓肖庄公社这个典型的问题上,认识跟不上,有保守观望态度,已经遭到了省里的批评。这个时候,把这个材料送给他,他若是同意自己的观点,就会火上加油,这对陈书记并不是一件好事情。他如果不同意自己的观点,把材料送上去,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吗?
想来想去,肖卓然当时就没有把这个材料递出去。但是他没有想到,即便他把材料一把火烧了,但是,他私自潜入肖庄公社进行秘密调查,这件事情的本身,就是一个祸根。
04
第三医院的外科范围扩展了很多,包括胸外科、脑外科、泌尿外科、普通外科等。因为有汪亦适这块招牌,连省城的一些病人也来诊治,汪亦适和他的三个学生每天要在手术台上站十几个小时。舒雨霏对此很担忧,多次跟汪亦适讲,铁打的汉子也是肉长的,这样长期下去怎么得了!
汪亦适说,你想让我怎么办?病人相信我,我也确实能为他们解除痛苦,累一点算什么?一个人能做自己能做的事情,能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就是累一点,也是值得的。我感到我的人生没有虚度。放在旧社会,我只能当一个御医,为少数人服务。我感谢新中国,给了我这么一个机会。
舒雨霏知道汪亦适说的是心里话。尤其是危重病人和他们的家属,有的带着绝望的心情来到第三医院,只要见到汪亦适,就像见到了亲娘,就像见到了组织,把病人交到汪亦适的手里,他们的一颗心就从嗓子眼里放回到肚子里。舒雨霏也看见过病人痊愈出院的情景,一步三回头,恋恋不舍,眼含泪水。有一次一个胃穿孔病人出院,正逢汪亦适在做手术,从下午等到半夜,硬是要等到同汪亦适见一面才离开。汪亦适从手术室出来,筋疲力尽,步履艰难。这个病人不管不顾,扑上去就给汪亦适跪下了,嘴里念念有词,汪医生啊,你的大恩大德我终身不忘,来世变牛变马也要报答啊!
汪亦适赶紧将他扶起来,拍着他的肩膀说,你是病人,我是医生,我们之间的关系不是施舍和报恩的关系,我做的一切,都是分内的事情。要知道,我也是劳动人民养活的啊!
汪亦适的三个学生中,最拔尖的是宋江淮。这个年轻人二十多岁,非常用功。汪亦适亲自实施的手术,十有八九是宋江淮当助手。有时候在台上,汪亦适会情不自禁地想起十多年前在维丽基地的情景,那个双臂毛茸茸的克拉克西可不像他现在这么心平气和温文尔雅。他给克拉克西当助手,做好了,克拉克西会像孩子似的龇牙咧嘴地喊OK!倘若手术中有失误,克拉克西会暴跳如雷,大骂猪猡!那是多么屈辱的经历啊,但是他挺过来了,韬光养晦,为了自己的国家和民族。他不可能像克拉克西那样一边吹着口哨一边做手术,也不可能像克拉克西那样杀猪屠夫似的把自己的手插进病人的腹腔打捞,但是,克拉克西严格的工作作风和精湛的医术他已经拥有了。
有一天晚上,师徒二人在康民大厦工地附近散步。宋江淮说,汪老师你真行,三十好几的人了,做了几个小时手术,对接血管那么细的活,你的手居然动都不动,我在显微镜里看你的手,就像雕塑,一动不动。
汪亦适笑笑说,这就能看出功夫了?
宋江淮说,外科大夫,准是第一,稳是第二。不准能致命,不稳也能致命。老师是怎么练出来的?
汪亦适说,你见过射击运动员吗?训练的时候他们的手腕下面悬挂着砖头,平举手臂,臂平面和海平面是平行的。
宋江淮惊讶地看着汪亦适说,老师你是说,当外科大夫的,还要练膂力。
汪亦适笑说,师傅领进门,修行靠个人啊。你不一定学射击运动员,只要你能做到心平手稳就行。
宋江淮说,我听说你的医术是跟一个美国鬼子学的,是这样吗?
汪亦适说,只能这样说,我跟着他学了不少东西,那个美国鬼子不是一般的美国鬼子,他是一个医生。
宋江淮说,那他现在在哪里呢?
汪亦适没有回答,望着西天燃烧的云霞出神。火烧云的下面,是露出地面半截的康民大厦工地。对这个建筑,汪亦适表面上不关心,实际上还是希望它早点建成。他也听说过肖卓然对丁范生的那个承诺,一年两年不行,三年五年可能,十年八年准成。现在已经十多年过去了,可一直是断断续续,建建停停。他想象着远在大洋彼岸的克拉克西,那个屠夫般的医生,也不知道现在在怎样的环境里工作,至少也不会比这里差吧?
冬天的一个夜晚,天上飘着鹅毛大雪,汪亦适还在灯下读书,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开门一看,是肖卓然。肖卓然眉毛胡子都是白的,进门就说,亦适,快穿棉衣,有紧急情况。
舒雨霏从里屋披衣出来说,肖院长,我们家亦适今天做了六台手术,就是钢也吃不消啊。半夜三更的,你又要把他往哪里指使?
肖卓然说,大姐,人命关天,不能跟你细说了。
汪亦适已经穿上棉袄,问肖卓然,有手术?
肖卓然一把拉起汪亦适说,边走边说。
路上汪亦适才搞明白,原来是正在省委汇报肖庄经验的地委宣传部邱副部长突然发病,头痛欲裂,经江淮第一医院拍片诊断为脑瘤,正在做手术方案。邱副部长陷入严重昏迷状态,邱副部长的老婆要求转回第三医院治疗。慎重起见,肖卓然连夜组织外科、内科和中医科的几个专家前往省城会诊。
汪亦适说,哪个邱副部长,是不是经常来给我们作报告的那个邱山新?
肖卓然说,正是。
汪亦适说,他妈的那个人的脑子是有问题。有一次他到外科视察,跑到我的办公室问我,你这么大的学问,说明你读了很多书,能读书的都是有钱人,你的家庭是什么成分?我告诉他,我家庭是手工业者。这家伙居然说,哦,那要认真改造世界观,要彻底清除剥削思想。这个人脑子出毛病一点儿也不奇怪。
肖卓然说,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作为一个医生,不能对病人有个人成见。
汪亦适说,我有个人成见,并不影响我给他看病啊。
肖卓然说,那好,不啰唆了,赶紧上车吧。
走到院部门口,救护车和吉普车都已经停在那里了,程先觉和郑霍山、陆小凤、宋江淮等人都在车里。
郑霍山说,老汪你的脸大啊,我们都是小护士去擂门,你还要肖院长亲自出马。
汪亦适没好气地说,我让他亲自出马了吗?你稀罕肖院长亲自擂你的门,以后让他夜夜擂你的门。
郑霍山说,你这话反动。为什么要夜夜擂门,夜夜擂门就说明夜夜有危重病人。你希望我们皖西城鸡犬不宁吗?
程先觉笑着说,郑主任真会举一反三,我看你这水平,到地区“抓革办”工作比较合适。
郑霍山说,程副院长你这话也反动。我是个中医专家,你把我调到“抓革办”里,那不是拿牛刀杀鸡吗?我们的组织难道会这么有眼无珠?
肖卓然说,老郑,闭上你的嘴巴,小心它把你再送回三十里铺。
郑霍山说,我不仅要闭上嘴巴,还要收回鸡巴。半夜三更,老婆孩子热炕头,你硬是把我们拖出来搞什么会诊。我连**都没穿。
肖卓然说,你注意一点形象,都专家了,还那么粗鲁,车上还有女同志。
郑霍山嘻嘻一笑说,车上就一个女同志,我说的啥玩意儿她没看过?陆小凤同志你说是不是?
陆小凤说,是啊,我现在在学结扎手术,除了没见过猪的那玩意儿,就是没有见过你的那玩意儿。你啥时候掏出来给我见见,我做结扎手术比骟猪还要利索。
陆小凤面不改色心不跳,把大家说得想笑又不敢笑。
郑霍山说,省城那么大的医院,为什么还要我们皖西小小的第三医院去会诊?我们要是比江淮医院强,那以后把我们第三医院搬到省城,让他们到杏花坞来算了。
肖卓然说,我同意,你给省卫生厅下个通知,我立马组织搬家。
车子颠颠簸簸开了四个多小时,到了省城江淮医院,天已经大亮了。在医院神经科,见到昏迷不醒的邱山新,大家都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
郑霍山说,这堆肉是谁,这还是活人吗?这简直就是一具尸体了嘛。你们江淮医院怎么搞的,把人治成这样,还让我们来接手,这不是推卸责任吗?
江淮医院神经外科的侯主任可怜巴巴地看了看郑霍山,又求援似的看着肖卓然说,这个病例很怪啊,脑溢血不像脑溢血,脑**不像脑**,血糖很高,血压偏高。如果是肿瘤,我们就没有办法了,只有送到北京和上海了。
郑霍山说,这个样子,往哪里送都是死路一条。
肖卓然问,都采取了哪些措施?
侯主任说,我们怀疑是糖昏迷,就输了液,结果越输液越昏迷,会不会是氯化钠用多了,酮酸中毒?汪医生,你是专家,就看你的了。
汪亦适一直没有说话,默默地查看病人的瞳孔,摸摸脖子,有点发硬。
肖卓然说,如果真是肿瘤,我们院能不能做手术?
汪亦适用手掌在病人的额头上试了试,还是没有说话,拿起江淮医院拍的片子,横看竖看,然后问病人家属,什么时候开始昏迷的?
病人家属说,前天开始喊头疼,以为是感冒,吃了几片感冒药。老邱这个人你们都是知道的,轻伤不下活火线,还坚持看文件,改材料……
汪亦适打断了她的话说,我问你,他是什么时候开始昏迷的?
病人家属说,昨天后半夜,喊着喊着就不喊了,眼睛就闭上了。
汪亦适又拿起病历和处方,看了一会儿问郑霍山,你的看法呢?
郑霍山把了把病人的脉搏说,肿瘤的可能性不排除,但可以肯定地说,他的昏迷不是肿瘤引起的。而现在危及病人的不是肿瘤,当务之急是要找出病因。
肖卓然说,你认为病因是什么?
郑霍山说,从病人的脉象上看,气血滞阻,运行微弱,应该是血栓的可能性比较大。
肖卓然对汪亦适说,亦适,我同意霍山的看法。
汪亦适说,我也同意,但我只同意一半。脑瘤不排除,但导致病人头疼以致昏厥,不应该是脑瘤的作用,除非瘤子破了。像这种急性发作,如果是脑溢血,早就没命了;如果是血栓,来势不会这么迅猛。从片子的情况看,表层有阴影,而且面积较大,形状不规则,有点像脑溢血,但有两个疑点,一是部位不对,二是血管没有畸形。
程先觉说,能不能排除脑瘤破裂?
汪亦适说,脑瘤破裂的可能性几乎没有。像邱副部长这样做脑力工作的人,不可能拿脑袋往墙上撞,而不把脑袋往墙上撞,不把脑袋撞开瓢,瘤子是不可能轻易破裂的。
肖卓然说,我们以前有没有遇到过这样的病例?
汪亦适说,有相似的,没有相同的。大家请看,把前后两次拍的片子对照起来,这片阴影有所变化,一眼看去,面积大了,色素浅了。这就给我们的判断造成了误区,一般都是在脑瘤和脑血栓上做文章,现在看来,恐怕都不是。
大家都不吭声,等待汪亦适的下文。
汪亦适又摸摸病人的脖子,并且曲起中指敲了敲,抬起头来说,片子上有一个细节被忽略了,就是这个像是边缘而实际上不是边缘的凸起部分,在第二张片子上,明显变小,呈下落状。这是什么呢?我初步判断这是一个囊肿,是囊肿破裂导致颅压剧增,压迫脑神经,所以疼痛难忍、昏迷不醒。
肖卓然转向侯主任和江淮医院的另外几个医生,这些人像发现新大陆一样,赶紧扑上去看那个片子,但是看了半天,没有人说是,也没有人说不是。
肖卓然说,怎么才能证明你的判断是正确的?
汪亦适说,在苏联和美国,有进一步的探测仪器,但是我们国家目前还没有,要证明我的判断,只有开颅。
病房里顿时一片沉寂。因为大家都知道,开颅这个手术,别说第三医院和江淮医院,在整个江淮省城,都不具备这个条件。而如果转院至北京或者上海,按照病人现状,即便专车飞驰,恐怕路程不到一半,病人也就一命呜呼了。
肖卓然问侯主任,你们有什么想法?
侯主任说,我们确实力不从心,病人是皖西地区的领导干部,家属也有转回皖西治疗的要求。我认为汪主任的诊断接近真理,那么处理,也只能由贵院负责。
肖卓然说,病人已经气息奄奄了,如果再让他颠簸三四个小时,谁敢保证不出问题?
大家都不说话。病人家属哭哭啼啼,一个劲儿地央求,肖院长、汪主任救救我们家老邱,我们老邱这条命,就交给你们了。
肖卓然问,如果就地手术,江淮医院能不能提供设备?
侯主任说,这个我要请示。
程先觉说,肖院长,这太担风险了。
肖卓然说,没有哪一次做手术不承担风险的。
程先觉说,但是这一次的风险也太大了一点。
肖卓然心里何尝不明白?而且他比程先觉还多了一层隐秘的心理,这个邱副部长对他一直抱有成见,他对邱副部长自然也不会同心同德,上下级是这样的关系,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万一邱副部长的家人翻脸不认人,岂不是惹火烧身?依照目前的情况,病人是江淮医院收治的,他们只不过是应江淮医院和病人家属的请求来会诊的,完全可以推卸责任。但是,肖卓然心里始终有一种感觉,在病人面前,他就不再是肖卓然了,而是第三医院的院长。一个医院的院长,面对病人,怎么能撒手不管呢?
肖卓然问汪亦适,亦适,你有信心没有?
汪亦适说,你是院长,你让我做我就做。但是,我把话说在前面,一是缺乏深入探测仪器,我的判断不一定百分之百正确。二是这里的设备我不熟悉,助手我只有一个宋江淮,护士没有。
郑霍山说,死马当着活马医,全看他的造化了。你真缺帮手,我可以给你当护士。
汪亦适没有理睬郑霍山,又去看病人的瞳孔。肖卓然扭头向侯主任说,麻醉师在不在?
侯主任说,我去请示,如果院长同意了,所有的保障都没有问题。
肖卓然说,那你赶快去请示。程先觉,你赶快到邮电局给地区卫生局罗局长打电话请示,我们要在省城给邱副部长做开颅手术,请他向地委报告。
侯主任一看有人接下了这个包袱,二话没说就去找院长请示了。没有想到院长不同意,江淮医院的院长说,皖西第三医院的医生跑到省城医院来给病人做手术,这算怎么回事?欺我江淮医院没有人啊,传出去不是天大的笑话嘛!要做也可以,算是两家合作,你也得上手术台。
侯主任脸都吓白了,对院长说,我从来没有做过开颅手术,这可不是切西瓜啊。
院长说,那我不管,我不能让一个地区医院的医生在我这里耍大刀。
侯主任走出院长办公室,他的护士长提醒他说,侯主任你不要紧张,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那个汪亦适确实有两把刷子,你和他同台做手术,实际上就是配合。成功了,皆大欢喜;不成功,责任也不在我们啊!
侯主任恍然大悟,回到病房跟肖卓然把院长的意思转达了。肖卓然有些为难,他明白江淮医院院长的意思,但是又怕汪亦适不痛快,汪亦适怎么能和侯主任这样的庸医相提并论?他用目光征询汪亦适的意见,汪亦适视而不见。肖卓然无奈,只好把汪亦适叫出病房,低声下气地说,亦适,救人要紧,他们要面子,就给他这个面子吧。
郑霍山也溜出来了,冷不丁地插嘴说,我看要慎重。成则他们是王,败则我们是寇。这种只赔不赚的买卖能做吗?
肖卓然说,救死扶伤,实行革命的人道主义啊,哪里还能去谈什么赚啊赔的?老郑你不要捣乱。
汪亦适说,那我跟你说清楚了,我可以不计较个人得失,倒是你要注意。据我所知,那个邱副部长一直是把你当做阶级异己分子的。你这么大包大揽,万一有个好歹,给你扣上一顶阶级报复的帽子也不是没有可能的。
郑霍山说,这不是什么可能不可能,这简直就是现实。成功了,他可能会对你有感激之心。失败了,那就是黄泥巴掉进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了。
肖卓然说,老汪,老郑,我们都是医生,医生要讲医德。陈书记过去老爱讲一句话,天地之间有杆秤,我们凭良心办事,事不宜迟啊!
汪亦适说,那好吧,我同意做。不过我需要先喝一杯热茶,四五个小时了,我连一口水都没有喝。
这边刚刚说好,那边程先觉回来说,打电话到地区卫生局找不到人,卫生局的领导都集中在地委大礼堂里学习《人民日报》。
程先觉说,没有得到领导的同意,手术还能做吗?
肖卓然说,做手术又不是作战,我用不着听命令。再说,打仗还讲究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呢。做!
一切准备就绪之后,轮到家属签字的时候,又出现了麻烦。邱山新的老婆听侯主任给她念了责任书之后,两条腿都软了——手术中出现意外,手术后出现意外,造成死亡,都由签字人负责,她能负那个责吗?不能。这一切都应该由医生负责。一旦她签了这个字,医生不负责任了怎么办?医生把老邱弄死了怎么办?
侯主任耐心地给她解释说,这个责任书是惯例,并不是为了推卸责任。就连割阑尾、扁桃体这样的小手术,只要动刀见血,病人直系亲属必须签字。
邱山新的老婆哭哭啼啼,就是不肯签字。肖卓然说,不签字就不能做手术,不能做手术,你们家老邱就只能等死了。
邱山新的老婆说,你是皖西地区第三医院的院长,老邱是你的顶头上司,老邱的安危应该由你负责,这个字应该由你签。
肖卓然说,我可以签,我坐牢杀头都无所谓,但是我签了没有法律效力。医院有医院的规矩,你不签字,手术是万万不能做的。你愿意眼睁睁地看着你们家老邱等死吗?
邱山新的老婆见赖不过去,又想了一招说,那好,责任书的字由我签,不过你肖院长也得给我写一份保证书,保证把老邱救活,保证手术成功。
郑霍山早已不耐烦了,听这女人毫不讲理地胡搅蛮缠,禁不住吼了一声,肖卓然你想干什么?你想巴结这个鸡巴副部长吗?没见过这么横的女人!我们走,把这个卵子副部长交给江淮医院,让他们自己收尸吧。
肖卓然厉声道,老郑,你冷静点!
郑霍山说,有这样要挟医生的吗?善良就是软弱!
肖卓然说,什么叫软弱?你理解病人家属的心理吗?要理解。这个保证书我给你写,不过我只能向你保证,我们会尽全部努力,杜绝医疗事故。如果出了医疗事故,一切由我肖卓然承担,行了吧?
一来有郑霍山的骂骂咧咧做威慑,二来肖卓然的保证合情合理,邱山新的老婆这才停止纠缠,瞻前顾后地在责任书上签了字。
开颅只开了很小的一块,果然证明汪亦适的判断是对的。病人的颅内确实有一个囊肿破裂,积脓流出,在脑室内压迫神经。病源找到了,处理的办法就有了,手术其实并不大,大的是风险。汪亦适采取的是穿刺引流的办法,在病人的左前额上钻了一个洞,插进一根软管,用气鼓抽取积脓。
足足三天,邱山新的脑袋上一直插着三四根管子,其中引流的管子从邱山新的颅内抽取的脓液将近一百五十克。七天之后邱山新从昏迷中醒来,惊问自己身在何处。一百天以后,邱山新踏上东去的火车,到上海一家大医院复查。一个著名的老教授看了邱山新的病例,良久不语。
汪亦适创造的,是当时整个华东唯一的范例。
以后邱副部长康复了,打电话向肖卓然致谢,说,过程我全知道了,要不是你扛着,这个手术做不成,我老邱也就呜呼哀哉了。
肖卓然说,我只是做了我应该做的。真正救你的是汪亦适。
邱副部长说,你们第三医院抢救的不是我邱山新个人,而是挽救了皖西革命运动的重要领导。你们的贡献不是对我个人的贡献,而是对皖西革命运动的贡献。
肖卓然半天没有搭腔。
邱副部长说,所有参与这件事情的人,都是我的恩人,只有那个郑霍山例外。这个人极有可能是阶级异己分子。
肖卓然说,没有郑霍山对你进行中医调养,你现在恐怕还在病**躺着,你说话不可能这么有底气。邱副部长,我向你郑重保证,郑霍山他不是阶级异己分子,他是一个很有经验的中医专家。
05
邱副部长死里逃生,给第三医院带来的不仅是声誉,还有政治上的宽松。李绍宏这半年都在暗中调查搜集肖卓然等人的历史情况,事与愿违的是一直没有重大进展,都是一些众所周知而且似是而非的事情。后来邱副部长奇迹般的死里逃生,这段新闻迅速传遍皖西城,汪亦适再一次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也成为地委领导议论的话题。这个时候,从汪亦适的头上开刀显然是不明智的。而且不仅汪亦适暂时不能动,因为肖卓然当机立断,敢于负责,组织抢救邱副部长有功,也多次受到地委主要领导的表扬。这个时候,如果没有重要而且可靠的证据,想扳倒肖卓然也是不容易的。
就在李绍宏心灰意冷之际,他获悉了一个重要的情况:肖卓然在前不久私自回到故乡肖庄公社,秘密调查肖庄经验的真相,对于这个人民公社的典型提出怀疑,并写了一篇叫做《肖庄公社的奇迹是怎样创造出来的》的文章。
李绍宏如获至宝。因为当下全省都在学习肖庄经验,已经成了各级的中心工作。这个时候肖卓然去搞肖庄公社的黑材料,安的是什么心?定性为什么性质的问题都不过分。既然在历史问题上暂时没有什么作为,那么如果能在现实问题上揪住肖卓然的尾巴,将更有杀伤力。
突破口选择在程先觉的身上。有一次散会,李绍宏跟程先觉并肩走出会议室。走了几步,见前后人距离拉大,李绍宏低声说,程副院长,抽空到我办公室去一下,我有重要的事情向你汇报。
李绍宏说得郑重其事,不像是开玩笑。
程先觉说,李书记开玩笑,你是党委副书记,我是委员,应该由我向你汇报,但不知道要我汇报什么。
李绍宏意味深长地一笑说,我们互相汇报,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程先觉这几天眼皮老跳,本来就心神不宁,李绍宏要找他“汇报”,他就预感要麻烦了。那天上午的后三个小时他都有点心猿意马,不知道李绍宏找他究竟要做什么。他对李绍宏一直有戒备心理,这个人给人感觉有点阴沉。在他眼里,几乎所有的人都不是好人,就像医生的眼里所有的人都是病人一样,他尤其爱抓住别人的历史问题,这一点很让程先觉犯怵。
同李绍宏分手之后,程先觉先是到康民大厦工地跟基建办的人商量开春复工问题,结束后准备回医院见李绍宏,却横竖找不到眼镜了,心急火燎地把基建办的黄秘书叫过来问,刚才你过来拿图纸,里面有没有东西?
黄秘书说,除了图纸,啥也没有。
程先觉说,你去把图纸打开,看看里面有没有夹着我的眼镜?
黄秘书也是个丢三落四的人,马上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把图纸打开,又跑回来说,没有眼镜。
程先觉说,奇怪了,刚才我洗了一把脸,转眼之间眼镜就找不到了。你帮我找找。我有急事要回院里。
黄秘书一听程副院长有急事,也很着急,就弯腰哈背找了一圈说,还是没有。程先觉等得焦急,自言自语地说,他妈的,这不是好兆头啊,难道会有什么麻烦?
黄秘书直起腰,看着程先觉,突然尖叫起来,程副院长,你摸摸你的鼻梁,你的眼镜不是戴在你的鼻子上吗?
程先觉摸摸鼻梁,上面果然架着自己的眼睛。黄秘书哈哈大笑,程先觉黑着脸苦笑。
李绍宏的办公室和程先觉的办公室隔壁,见程先觉进门,李绍宏招呼一声,请坐,然后起身把办公室的门关上了,还插上了门闩。程先觉坐下,忐忑不安地看着李绍宏,感受到有种很神秘的气氛。
李绍宏把门关好之后,搬过一张椅子,坐在程先觉对面,先是聊了康民大厦的一些情况。程先觉知道,这是序幕,因为李绍宏向来不关心康民大厦的情况,他只关心负责基建的那些人,多次在会上告诫各位领导要注意负责基建财务、采购的人员,不要出现贪污浪费情况。李绍宏关心的是更高的建筑,是人的思想。
聊了一阵子,李绍宏话题一转说,程副院长,你恐怕已经听说了,有人向组织上反映了一个情况,关于你的。作为党务工作者,我本来不应该直接跟你说,但是因为有疑点,本着对同志负责的精神,有些情况我还必须向当事人核实。
程先觉心里咯噔一声,他妈的,怪不得这几天眼皮老跳,原来是被这小子盯上了!程先觉保持镇静说,李书记,我不知道别人反映我什么问题。
李绍宏说,老问题。现在是运动阶段,组织上对每个干部的历史都要重新调查。有人反映,皖西解放前夕,你虽然有起义行动,但那是因为有人动员你,而且你当时态度并不积极。后来你到了风雨桥头,还一度动摇。因为在关键的时候,你已经退却了。你最后的位置是在隆泰粮栈的后门口大槐树一带,这个位置偏向国民党军阵地,有迹象表明,你有动摇返回的表现。如果不是我军接应人员及时出现,也许你就跑到国军阵地了,那你现在就是人民的敌人。
李绍宏说得平平淡淡,程先觉却听得魂飞天外。要知道,这正是大抓阶级斗争的年头啊!程先觉说,事实不是这样啊,我是坚定不移地要起义的,肖院长可以证明这一点。
李绍宏笑笑说,问题就在这里。肖院长会不会给你证明,你心里有数。有一点我可以告诉你,那个时候的情况,除了你本人,就是肖院长最清楚了。肖院长如果认为你是真心实意要起义,那么这件事情是怎么传出来的?
李绍宏这么一说,程先觉心里就更虚了。刚才他一直在琢磨,这件事情过去快二十年了,为什么还要旧事重提,到底是谁先提起的?李绍宏暗示他,没准这件事情就是肖卓然自己说出来的。通常情况下肖卓然不会说,因为当时肖卓然似乎并没有发现他的动摇,肖卓然仅仅说过一句话,为什么要藏在这里?五百米外就是敌人的阵地。但是肖卓然这个人很精明,也许他当时发现了他动摇而没有点破,留在以后念他的紧箍咒也未可知。这种事情肖卓然完全能做得出来,就像那次他在朝鲜战场上被人民军俘虏,回来之后吹嘘自己怎样同敌人英勇战斗,肖卓然当时就挖苦他,说他英勇战斗了半天,枪里的七发子弹一发不少,不符合逻辑啊。这种话肖卓然后来又说过。那时候丁范生还没有离开医院,他天天跟在丁范生的屁股后面转。肖卓然说,这回投降投对了,又投到人民军的手里了。他当时心里一紧,就知道他当年在朝鲜战场上攥在肖卓然手里的把柄还没有扔掉。现在是非常时期,到处都在搞运动,人人自危,肖卓然会不会因为某种利益,公开地把他的那些隐私抖搂出去呢?难说。
程先觉说,李书记,我不知道为什么现在要提这件事情,是谁反映的,我以党性保证,我当年起义事实确凿,无懈可击。
李绍宏说,老程,你也不要激动。有人反映,组织上总是要过问的。不过我可以给你提供一个好消息。这件事情地区“抓革办”孙主任也知道了,孙主任说,程先觉这个同志有政治敏感性,听话,如果能够配合组织开展工作,就不要揪住他的历史问题不放。我说的这个意思你明白吗?
程先觉更紧张了。他听出了李绍宏的弦外之音。“抓革办”的那个孙主任他也听说过,那是一个比邱副部长还要厉害的角色。这个人就像一架显微镜,一天到晚都在窥视革命的细菌。一个人如果被孙主任注意到,无论如何不是好事。邱副部长现在处在半养病半工作状态,“抓革半”的工作主要由孙主任主持。李绍宏的话说了一半,如果能够配合组织开展工作,就不要揪住他的历史问题不放;可是如果他要不配合呢,那就另当别论了。
程先觉思前想后,一咬牙表态说,李书记你放心,组织上交代的工作,我程先觉赴汤蹈火,从来不含糊。
李绍宏说,老程,那我就实话实说了。你前一段时间是不是跟肖院长到肖庄公社去了一趟?
程先觉心里惨叫一声,他妈的怕有鬼就有鬼,果然就是这件事情。程先觉说,是去了一趟,陪肖院长看看二老。
李绍宏说,程副院长,你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肖卓然回去探亲那是私事,你一个副院长,又不是他的随行人员,你跟着他去干什么?
程先觉说,我们家庭过去都有些来往,一起去看看老人也是应该的。
李绍宏说,那好,我就开门见山了。有人检举,肖卓然在肖庄公社搜集黑材料,企图颠覆肖庄经验。这个问题很严重,可以上升到政治的高度。你也参加了。有没有这个事?
程先觉一听,头皮都麻了,怔怔地看着李绍宏,半天才说,肖院长回老家,看到了听到了一些情况,但是并没有说要颠覆肖庄经验啊!这是从哪里说起啊?
李绍宏说,我问你,他是顺便听到的看到的,还是主动去调查的?你要说实话。不说实话,视为同谋,那后果你自己想吧。
转眼之间,程先觉的脑门就冒出了冷汗,说话也语无伦次了。程先觉说,李书记,我真的不知道,我只是……
李绍宏说,我们都是同事,而且关系不错。无论于公于私,我都应该保护你,但是你不能说假话,不能隐瞒。你也不用为难,不用马上就说,孙主任说了,你不是主谋,胁从不问。给你两天时间,你慢慢考虑吧,想明白了,你再来找我。
不到两天,仅仅过了半夜,程先觉就想明白了。下半夜他写了一份材料《我和肖院长到肖庄公社的所见所闻》,第二天早上,他就敲开了李绍宏的办公室。他只提了一个请求,请李书记手下留情,不要把这份材料披露出去。李绍宏说,老程你放心,我站在斗争最前沿,一切都以我的名义。
程先觉的材料,并没有说他和肖卓然到肖庄公社的所见所闻,而只是他在肖庄公社见到的肖卓然的所作所为。蹊跷的是,关于肖卓然和舒晓霁接触的情况,他只字未提。
李绍宏根据程先觉提供的这份材料,妙笔生辉,又整理出了一份《肖卓然是怎样反对肖庄经验的》的文章,很快就送到地区“抓革办”。
这件事情过后不久,就有风声传到第三医院,李绍宏的揭发材料引起了上级的高度重视,连陈向真书记都做了批示,事关大是大非,涉及政治立场,严格调查,认真处理。
据说陈书记还把肖卓然叫去亲自谈话,从陈书记办公室出来,肖卓然的脸色苍白,从那以后就病了。
李绍宏这段时间更加活跃了,在肖卓然生病期间,大包大揽了医院的领导工作。康民大厦的工程再一次停止,因为负责基建的人员都被抽调回来参加揭批运动了。
06
风云突变,关于李绍宏接任院长的消息,在第三医院很快就不是秘密了。市卫生局下了一个临时通知,在肖卓然同志生病期间,由李绍宏代理院长、代理党委书记,全面主持第三医院的工作。
自此以后,程先觉就不用向肖卓然请示汇报了。李绍宏说工程停止,程先觉立马就把铺盖卷子从工地上扛了回来。搭建指挥部的帐篷也被拆除了。在李绍宏的授意下,程先觉亲自参与半年总结起草。半年搞一次总结,这在第三医院也是第一次,目的很明显,就是要清算肖卓然的错误。
程先觉明白这个意思,虽然说肖卓然在工作中没有重大失误,但是,在个性上,在工作作风上,还是有瑕疵的。一个人当了六七年院长,无论如何都不可能一尘不染。程先觉最初想避重就轻,在总结稿里指出原主要领导骄傲自大,有官僚主义作风,随着医院建设的规范化,原主要领导自我膨胀,发展到了动辄骂人、决策主观,等等。
这样不痛不痒的问题显然不能让李绍宏满意,李绍宏一针见血地指出,原主要领导的核心问题是阶级立场不分,屁股指挥脑袋,招降纳叛,包庇投降变节分子,任人唯亲,把自己的连襟都安插在医院的重要岗位上。
程先觉不敢得罪李绍宏,只好挖空心思地搜罗肖卓然的问题。他明明知道汪亦适是解放初期就参加工作进入医院的,郑霍山是丁范生从舒皖药行挖墙脚挖来的,但是,他还是把这些账算在了肖卓然的身上,在总结材料上变成了白纸黑字。
肖卓然真的病了,并不是传说中的被陈向真训斥的结果,不是闹情绪,也不是畏罪装病。他患的是肺结核,是带领医疗队下乡在梅山农村被传染上的,就住在本院的内科。舒云舒左右斡旋,医院里面展开的一切活动,能够瞒住他的,尽量瞒住他。有一次陆小凤到病房看望他,带来一个消息:地区派了一个更大的工作组,就住在招待所里,每天都找人谈话。
肖卓然苦笑说,为什么偏偏不找我谈话?
陆小凤说,现在还敢找你谈话的,除了你老婆,就是我了。
肖卓然说,谢谢。
陆小凤说,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你住院后,有几个人来看过你?
肖卓然扳着指头算了半天说,六个,秦副院长,汪亦适两口子,郑霍山,盛锡福,还有就是你了。不过我不计较,这个时候,我不能牵连别人。
陆小凤冷笑一声说,你倒是善解人意。你不牵连别人,别人可是要清除你的流毒。你当年在朝鲜战场上为了你家成分大骂土改干部的事情都有人揭发,说你本来就妄想变天。
肖卓然愕然说,都过去这么多年了,怎么还提出来?而且我后来检讨了,组织上也有结论了。
陆小凤说,不把你搞倒,难道还让你老是盘踞在院长的位置上?
肖卓然叹道,把我的院长撤了也就算目的达到了,何必下这样大的功夫?
陆小凤说,因为你在医院太霸道了。你能干,有本事,有成绩,这都是别人的障碍。有人不仅要当院长,还要树立比你更高的形象,不把你搞臭,你阴魂不散,别人当院长,心里就不舒服。
肖卓然说,那就随便吧,我现在是死猪不怕开水烫了。政治上我成了不齿于人类的狗屎堆,身体上我成了爬不起床的病秧子。随便,天塌下来我扛着。
陆小凤说,那好,你还是个男人,我送你一句话,大丈夫能屈能伸,纵天下横也天下,无论发生什么事情,你都得挺住!
肖卓然警觉起来了,从病**坐起来问,怎么回事,你是不是听到什么消息了?
陆小凤说,我给你透露一个绝密,你要是挺住了,说明我没看错。你要是挺不住,那就活该,说明你外强中干。
肖卓然竭力镇静下来说,无所谓,砍头不过碗大的疤,不就是撤职吗?
陆小凤给肖卓然透露的消息,来自于她的在地委组织部当打字员的亲戚。亲戚透露,关于肖卓然的处理,已经形成了文件,撤职查办,院长和党委书记由李绍宏接任。
肖卓然听了,半晌不语,最后说,意料之中,不足为奇。行了,无官一身轻,我也跟老院长学习,到农村接受改造吧。
正说着,舒云舒进门了。舒云舒对陆小凤从来没有好感,陆小凤并不十分漂亮,至少不比舒云舒漂亮,但是这个女人好像很有风情,眉眼妖娆。特别让舒云舒反感的是,她似乎对肖卓然始终都有一种说不清楚的感情。更奇怪的是,肖卓然风光的时候她还把自己弄得很清高,从来不套近乎,但是只要肖卓然倒霉,她就会黏糊上来。
舒云舒说,陆医生,难得这个时候你还来看我们家老肖。不过你是医生你应该知道,我们家老肖患的是肺结核,你跟他头挨头挨得这么近,就不怕传染?
陆小凤笑笑,起身,反唇相讥说,舒大夫,你们家老肖都成落水狗了,你还有心思吃醋啊!
舒云舒脸色一变说,我们家老肖就是成了落水狗,爬上岸来,他也是一条顶天立地的狗,还轮不到你来取笑。病房之内,不宜久留,你请吧。
陆小凤还是微笑,对肖卓然说,老肖,记住我的话,你是个男人,天塌不下来。过两天我还来看你。你要是坐牢,你老婆不一定去探监,但是我一定去给你送饭。
舒云舒说,陆小凤,你给我滚!
陆小凤说,发这么大的火干什么,不像大家闺秀哦,没有风度哦。
说完,腰肢一扭,袅娜而去。
这段时间,肖卓然度日如年。
毕竟是医学进步了,在皖西地区,肺结核早已不是绝症了。肖卓然住在医院里,权力是没有了,待遇暂时还没有变化,医疗不成问题,病情很快就被控制了。
让他难受的是,他现在这个样子,还不太好出院。李绍宏已经全面接管了权力,组织上又没有给他作出结论,也没有重新安排工作,他出院之后怎么办?总不能天天蹲在家里吧?
没有办法,他只好赖在病房里。
那一次谈话,陈向真确实狠狠地批评了他,说他不识时务,逆水行舟,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肖卓然说,我反映的都是事实,为什么就不能派个工作组到肖庄公社进行深入调查?就算我的观点有问题,但是先进典型弄虚作假,这是明摆着的问题,为什么不让说?
陈向真沉默了很长时间,叹了一口气说,在这样的气候里,当领导的,能不说话的尽量不要说话;能不说实质话的,尽量不要说实质话。现在情况很复杂,有些人就是要夺权,争名夺利,我们不能把权力交给那些小人坏人。你的问题在于,过于偏激,说得太多,授人以柄,这不是自己给自己找麻烦吗?这件事情已经弄得满城风雨了,你说怎么办吧?
肖卓然说,惭愧,我给组织上找麻烦了。我接受处理。
陈向真说,我原先认为你政治上已经很成熟了,但是没有想到,你也会犯这样低级的错误,这恐怕就是因为你长期当一把手,助长了骄傲自大情绪。你要好好反思。
肖卓然本来打算韬光养晦,召开一次民主生活会,检讨自己在肖庄经验上犯的认识错误,先保存自己再说。没想到被陈书记训话之后,就病倒了。更没有想到在他生病的这段时间,情况会变得这么糟糕,似乎整个医院都在反对他,似乎他本来就是劣迹昭著。
病好了,心里却更难受了。按照他过去的性格,让他装病赖在病**,打死也不能干。他现在没有别的办法。他只能寄希望于组织上早一点给他结论。撤职是铁板钉钉了,他有思想准备。他估计他的问题属于人民内部矛盾,他还有工作的机会。
他是多么盼望陈书记再找他谈一次话啊,那样他就有机会倾诉了,就有机会检查了。说他别的错误他不承认,肖庄经验到底是什么性质,功过自有后人评说。但是他犯了官僚主义、主观主义的错误,都是事实,一言堂的问题也存在。一个人在一个单位当一把手时间长了,难免主观,难免自负。他已经到了刚愎自用的地步。譬如说,康民大厦续建工程刚刚启动的时候,计划工期,程先觉提出来梅雨季节施工时间要计算得富裕一点,他当时就黑着脸把程先觉训了一顿,要求对施工实行军事化管理,准备若干帐篷雨布。晴天不能停工,一旦下雨,搞紧急集合,上面拉天幕,下面照样作业,一天也不能停。后来的情况是,雨天根本无法施工。程先觉无奈中准备的雨布和帐篷都没有用上,白白花了一笔冤枉钱。这个情况和当年丁范生所犯的错误如出一辙。他反思,自从他当了第三医院的院长,特别是后面这几年,他越来越像丁范生了。
有时候他也设想,如果陈书记真的再找他谈一次话,他有没有勇气像丁范生那样把自己剖析得淋漓尽致,有没有勇气像丁范生那样自觉地把自己放逐到长期赎罪长期补过的位置?他不知道。
绝望之中,他终于不再踌躇了。有一天晚上,他回家找出了那篇《肖庄公社的奇迹是怎样创造出来的》,让护理他的护士把宋江淮叫来,秘密交代,务必亲手送给陈向真书记。他是豁出去了,反正是个撤职,就算坐牢杀头,他也得说真话。
一个秋风萧瑟的下午,行署专员安至深、地委乔副书记和组织部李部长一干人等来到了第三医院,宣布新的领导班子。
肖卓然是在中午接到通知的,让他参加下午的全院大会,并且在主席台上就座。肖卓然心里明白,这是他最后一次坐主席台了。
下午两点钟,两百多名干部职工汇集在小礼堂里,主席台中间是安专员、乔副书记,他们的两边分别是地委组织部李部长、宣传部余部长,再两边是肖卓然和李绍宏。会议由乔副书记主持,安至深作为行署新任专员,讲了一通形势,又讲了一通自己的态度,然后就由组织部的李部长宣读第三医院新的领导班子。
几乎所有的人都没有想到,李绍宏并没有当上院长,院长是汪亦适。原行署卫生局副局长、当年705医院老政委于建国又杀回来了,担任第三医院党委书记。
当肖卓然听到李部长宣布“肖卓然同志调离第三医院,任皖西地区卫生局局长”的任命后,他疑惑自己听错了。不仅是他,台下两百多人都以为自己听错了,但是大家的疑惑并没有持续太长的时间,仅仅过了两三秒钟,暴风雨般的掌声便响了起来。
07
肖卓然在一个小时之内就像变了一个人,迅速找到了感觉,脸上的晦气一扫而光。几分钟前他的眼皮还是耷拉的,表情还是麻木的,但几分钟后,他的腰杆子一下子挺直了,目光炯炯有神。
散会后,肖卓然拉着汪亦适站在院子里给地区领导送行,汪亦适脸上的笑容却很僵硬。
领导走后,大家都来祝贺,就连李绍宏也强打精神跟肖卓然握了握手。李绍宏说,肖院长,不,肖局长,祝贺你担负更重要的责任!
肖卓然大手一挥说,祝贺什么,还是一起工作,不要客气。
李绍宏说,我的工作没有做好,对于肖院长……肖局长可能有些误会,还请肖局长包涵。
肖卓然说,人无完人,孰能无过?我也有很多缺点,还希望你继续监督。错误和挫折教训了我们,使我们变得聪明起来,人嘛,就是在批评和斗争中进步的,李书记你说是不是啊?
李绍宏讪讪地说,是啊,是啊,肖局长有度量,有见识,值得我们永远学习。
肖卓然说,你不要永远学习我,以后,你们要支持汪院长的工作。他的身上,值得学习的东西更多。
李绍宏说,我一定铭记肖局长的教诲,一定大力支持汪主任,不,一定大力支持汪院长的工作,请您放心。
肖卓然转向汪亦适说,亦适,走,到工地上看看。这一个多月,我都没敢离开病房,就像躲在阴暗角落里的蝙蝠,我们去看看晚霞,看看夕阳,看看我们的康民大厦。
汪亦适说,对不起肖局长,我还没有适应这个变化,我想回家吃饭,我饿了。
肖卓然说,嗨,你这个人真是莫名其妙,吃饭着什么急?
汪亦适说,我是凡夫俗子,到了吃饭的时间就要吃饭,我没有你那么高的兴致!
肖卓然一下子僵在那里,似笑非笑,很尴尬。程先觉在一旁见状,赶紧上前说,亦适,啊,汪院长,今天是个大喜的日子,大家就一起去散散心吧。
汪亦适说,搞了十几年,还是一堆废墟,有什么看头!
说完,拂袖而去。
肖卓然等人面面相觑,大家都愣住了,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还是肖卓然反应快,哈哈一笑说,看来亦适是在埋怨我啊,给他留了这么个烂摊子。那好,他不去我们去,我们去看看这个屁股该怎么擦。
李绍宏赶紧说,这件事情我负主要责任。
肖卓然说,基建工作是程先觉同志在抓,你负什么主要责任?你以后不在这件事情上负责,就是最大的负责。
李绍宏的脸刷一下就白了,再也不吭气了。
汪亦适并没有回家,而是到办公室坐了一会儿。宋江淮敲门,汪亦适说,什么事情啊?
宋江淮说,祝贺你老师,你当院长了,我们第三医院就更有希望了。
汪亦适苦笑说,你是这么认为?
宋江淮说,大家都这么认为,专家治院,顺理成章。
汪亦适看看宋江淮,半天才说,你这样讲不合适哦,难道肖卓然当院长,第三医院就没有希望了?肖卓然听到你这话,没准会让你写检查。
宋江淮诡秘一笑说,汪老师,我没有说肖老师当院长第三医院就没有希望啊。你是专家型的,他是领导型的;你主持业务工作,他负责行政管理,各得其所,各负其责,也才能各显身手。这样的搭配,才是最佳结构,所以我说第三医院更有希望。
汪亦适愣怔了好大一会儿才说,啊,江淮,你还很会看问题,这一点比你老师强。可是……我还是不想当这个院长。
汪亦适喟然一声长叹。
宋江淮说,我知道,老师您最担心的是运动。依我看,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您是江淮地区远近闻名的专家,请您出山当这个院长,是体现重用知识分子的政策。至于运动,不是您的强项,您也用不着过多参与。凭您的威望,坐镇就是领导。
汪亦适说,以后,恐怕我亲自指导你们的时间就少了,我是多么不甘心啊!
宋江淮说,老师,还是您那句话,师傅领进门,修行靠个人。我们已经入门了,也不能老是小鸡跟母鸡啊。我们会努力的,您就放心吧。
汪亦适在办公室里枯坐了很长时间,他甚至想到了辞职,但是任命刚刚宣布就去辞职,那就是给组织找麻烦了。生米已经煮成熟饭了,赶鸭子上架,看来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回到家里,汪亦适的脸色还是不太好看。舒雨霏说,怎么啦亦适,当院长了,为什么还拉着个脸?就像谁借你钱不还似的。
汪亦适说,当什么院长,简直是突然袭击!
舒雨霏吓了一跳,忙问,出什么事了?刚才宣布你当院长,这时候就是出了事情了也不是你的责任。
汪亦适说,我说的就是当院长这件事情。为什么不征求我的意见,为什么事先不找我谈话?这不符合组织程序嘛!
舒雨霏说,不符合就不符合吧,这又不是什么坏事。刚才老三跟我讲,肖卓然当卫生局长,也没有谈话,简直是喜从天降。肖卓然的病一下子就好了,马上就到康民大厦工地上指手画脚了。
汪亦适说,我跟卓然不一样,卓然是当官的料子,给他治病的最好药品就是升官。可我是一个医生,既不会当官,也不想当官。我不是当官的料子。
舒雨霏说,话不能这么说,你怎么就不是当官的料子了?你当外科的主任,领导几十号人,不照样风调雨顺?
汪亦适说,那是业务部门,行政上的事情由满副主任和乔书记管。现在把我推到院长的位置上,全院两百多人,行政后勤人事,还有运动,什么都得管,我哪里能顾得上?这不是把我架在火上烤吗?我当了院长,还做不做手术了?亏他们想得出来!
谁说当院长就不能做手术了?
门口突然响起了肖卓然的声音,话落人到,肖卓然满面春风地推门进来了,后面跟着舒云舒。
汪亦适说,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提前不打个招呼?
肖卓然说,我也很意外,刚才才听于建国同志说,这里面还真复杂,前天给我的处分意见还是撤职下放,但昨天又变过来了。负责抓肖庄经验的那位省委领导犯了错误,地区的杨副书记也到省里检讨去了,肖庄经验里面有很多弄虚作假的成分。我的那篇文章有很多观点被省委主要领导认可。据说这件事情还要进一步调查。
汪亦适怔怔地看着肖卓然,半天才说,啊,原来我是跟着你沾光啊。你在这场斗争中胜利了,你升官正中下怀。可是我呢,我为什么要当这个院长?为什么不征求我的意见?
肖卓然说,当年让你第二次参军到朝鲜战场,其实那时候你最渴望的就是恢复你的军人身份,你也问为什么不征求你的意见,后来你不是高高兴兴地从命了吗?我听老于说,关于提升我的动议,一年前就有了,不过那时候是当副局长,后来又变成撤职,这次柳暗花明,又成了局长,也没有谈话。陈向真书记刚才给我打电话说,一个月前他训我那一次,就算谈话了。上次我们一起抢救邱副部长的路上,我跟你说的话,也算是组织上跟你谈话了。你就不要吹毛求疵了。
汪亦适说,那我把话说在前头,当医生,我好歹还能算个好医生。当了院长,我耽误工作,工作耽误我,两头不落好,那就是你们害我了。
肖卓然说,组织上让你当院长,自然有组织上的道理,难道组织上不知道你的情况?我人虽然调走了,但还住在第三医院。作为一个老院长,我对你的最大的希望就是尽快把康民大厦的续建工作再恢复起来。一幢大楼,从50年代中期开始谋划,十多年了,还是一个根基,几根大桩,这简直就像我的盲肠露在肚皮外面,不雅观还在次要,主要是劳民伤财。
汪亦适说,李绍宏把人员都抽调回来了,把建筑单位都赶走了,人家又接了新的工程,工人都在脚手架上,你让我怎么尽快恢复?
肖卓然说,啊,你也并不完全是闭门造车啊,你心里还是很有数嘛。我跟你讲,这件事情你用不着担心,有程先觉具体负责。
汪亦适不说话,有点怪怪地看着肖卓然。
肖卓然马上意识到汪亦适的情绪了,哈哈一笑说,好了,亦适,其实你已经进入状态了,我不能再对你指手画脚了。从今天开始,第三医院的一切工作完全由你决定。明天我就办移交。
舒雨霏说,既然来了,大家一起吃饭吧,我添一把米就行了。
肖卓然说,吃什么饭啊,我现在想喝酒。
舒云舒说,你肺病还没有完全好,喝什么酒啊,不要命了!
汪亦适说,你们家老肖刚刚被打了一针特效药,他的病完全好了。
08
肖卓然担任卫生局长的第二年,皖西地区改建为皖西市。市里成立了革命委员会,陈向真不知道犯了什么错误,被调到省委党校当了排名最后的副校长。
忙里偷闲,肖卓然去蓼城县桥头公社看望丁范生。丁范生现在基本上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农民了,满脸沧桑,皱纹纵横,横七竖八,刀刻一般。
这些年来,丁范生一直在桥头公社卫生院当院长。卫生院条件很差,这里的老百姓不到生死关头,一般的头疼脑热是不找医生的,而一旦找了医生,都是大病,乡里卫生院根本解决不了。丁范生这些年一直致力于改善乡卫生院的条件,能够做些普通的手术,割脓疮、扁桃体、阑尾不用再转院了。为了这个目标,他把自己的钱搭进去不少。
丁范生下乡,他原先的妻子齐秀芬不愿意跟过来。丁范生一咬牙,拉着她去扯了两张离婚证,各人腰里别了一张。他现在的妻子是桥头公社的农民,比他小了七八岁,在卫生院做饭兼护理,完全是义务的。肖卓然发现这个跟他年龄差不多的女人,苍老得已经像老太太了,可见她跟着丁范生受了多少苦。
两个人聊天,肖卓然说,老院长,你在农村一待就是八九年,把自己搞得像个苦行僧,何必?其实比起你在战争年代作的贡献,你的那点错误算不了什么。
丁范生说,肖老弟,你以为我还是在赎罪吗?不是,我现在真是想做点实实在在的事情,为老百姓。我文化不高,大事我做不来,小事可以。我跟你讲,我现在中医西医都懂一点,逼急了,还能动个小手术。
肖卓然问,这里的常见病有哪些?
丁范生说,我记得你十几年前就说过,从理论上讲,每个人都是病人,只不过咱们的老百姓命硬,头疼脑热不看医生,没那个条件,扛不过去了到卫生院来打一针,拿点药完事。这里的常见病多了,肠道病和肝炎发病率高,食道癌也比较多,就是你说的,饮水问题比较大。
肖卓然说,第三医院淘汰下来一些设备,在乡村级卫生院还是算先进的。我可以跟汪亦适商量,给你补充一点。
丁范生说,那自然好。我现在最需要的是人员。一会儿我带你去看,我这里也有了X光透视机,有了显微镜,还建了一个手术室,可以做胃切除和肠道手术。老百姓多数依赖中医,中医药便宜,可以治本,我自己在治疗肺病和肾病方面摸索了一些经验,早期肝病中医也很有效。我要是有郑霍山那样的中医就好了。当然,这是不可能的。
肖卓然说,你这样说给我一个启发。以后我们皖西市的医疗卫生系统,再分配新人员,那些从医科学校毕业的,先到农村卫生院来实习一至半年。一来可以加强农村的医疗卫生力量;二来可提高他们的实践能力;第三,也可以让他们实地了解情况,增进对农民的感情。
丁范生说,你这个卫生局长当得明白,每个步骤都有章法。
肖卓然说,其实有些问题我们早就该想到了。
丁范生说,我一直有个问题,我们这些共产党员,这么多为老百姓办事的人在勤勤恳恳地工作,可是我们的老百姓为什么生活条件还是那么差?
肖卓然说,你的问题也是我的问题。不过这话不能出去说,现在正在批判今不如昔的奇谈怪论。说出去了,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