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郑霍山没有食言,这年秋天,果然给舒晓霁物色了一个对象。对方是郑霍山的一名病人,据说肾功能不好。舒雨霏一听说这个人肾功能不好,当即就找到郑霍山把他骂了一顿。说郑霍山你这个反动派安的什么心?把一个肾病患者介绍给我们家老四,你想让我们家老四守活寡啊!
郑霍山皮笑肉不笑地说,大姐你又不是院长,怎么跟你们家老汪一样犯官僚主义?那家伙患肾病那是不错,可那是过去的事情了。我老郑妙手回春,治疗男女功能手到擒来,女人我都能让她长出胡子,还治不好一个肾病?
舒雨霏说,你不要贫嘴,说说这个人的条件。
郑霍山说,姓名,夏易功;性别,男;年龄,四十二,括号,周岁;民族,汉;职业,人民教师;家庭出身,中农;政治面貌,中共党员,括号,正在申请加入;收入,工资四十二元;婚否,已婚,括号,离异。完毕。大姐你还有什么要问的?
舒雨霏说,搞了半天,原来是个二婚头。
郑霍山说,舒老四倒是黄花闺女,括号,非处女。
舒雨霏大怒说,他妈的郑霍山,你简直就是流氓,你怎么知道我们家老四不是处女?
郑霍山说,你们家老四下面做过息肉切除手术,当然不是处女。
舒雨霏说,你这个人怎么这么下流,专门记住这些事情。
郑霍山说,我是医生,我的所有语言都是专业术语,不存在下流不下流的问题。
舒雨霏说,人品怎么样?
郑霍山说,婚姻这东西,要看缘分,什么病吃什么药。人参是好东西吧,林黛玉吃了,一命呜呼。所以说,人品好坏,与婚姻无关,关键是要对症。
舒雨霏说,你乱七八糟地说什么,难道这个人人品有毛病?
郑霍山说,我说过他有毛病了吗?第一,不偷;第二,不抢;第三,没有强奸妇女;第四,没有欺行霸市。行了吧?
后来舒雨霏拖着舒云舒悄悄地到中医科病房里侦察了一下,发现那个名叫夏易功的病人还算顺眼,五官端正,文质彬彬。脸色也不像想象的那样苍白,像个健康人。舒雨霏说,这个人不像肾病患者啊。
郑霍山说,当然不像,经过我老郑的调理,他现在每周至少可以**一至三次。
舒云舒叫道,郑霍山,讨厌!
舒雨霏说,他病好了,你为什么还要让他住院?
郑霍山说,为了完成任务啊。我给他留了一点后遗症,让他慢慢地耗在这里。要是他和舒老四好上了,我立马让他出院。要是他看不上舒老四,我还把他的肾亏还给他。
舒雨霏叫道,郑霍山你缺德不缺德啊,有你这么看病的吗?我们家亦适要是知道了,不拿掉你的处方权才怪!
舒云舒说,大姐,他那张纰漏嘴说话你也信?
郑霍山说,还是局长夫人明白,我哪敢拿我的饭碗开玩笑啊!
舒雨霏说,那他的病到底好没好?
郑霍山说,要让他彻底好,至少还得调养三个星期。你们说,我是接着下手还是让他滚蛋?
舒云舒说,你看着办。
舒家两姐妹目测之后下来商议,综合情况看,这个夏老师条件还是不错的,年龄稍微大了一点儿。但是对比舒老四,还算合适。
达成共识,姐妹俩就往寿春去了一趟,乘坐的是医院的吉普车。在用公车的问题上,汪亦适不像肖卓然那样呆板。汪亦适的规矩是,救护车任何人不许动,吉普车可以松动。只要交汽油钱,医院主要领导私事用车,由程先觉批准。
上午到了寿春,还没到下班时间。到广播站办公室一问,一个记者模样的小伙子说,舒司令今天没有上班,可能在指挥部指挥作战呢。
姐妹俩吓了一跳,才几个月没见,小妹怎么就当上司令了?
问那小伙子,指挥部在哪里,小伙子咧嘴笑笑说,就在舒司令的宿舍。
姐妹俩心里直犯嘀咕,一路小跑到了办公楼后面的平房,老远看见舒晓霁的单人宿舍果然开着门,走到门口一看,又吓了一跳。舒晓霁坐在一张太师椅上,跷着二郎腿,嘴里叼着一根烟卷儿,足有三寸长。太师椅显然是造反派抄家抄来的,上面雕花很精致。
舒晓霁吐着烟圈儿正在看一份文字稿,猛抬头看见两个姐姐从天而降,一骨碌跳起来说,哈哈,喜鹊叫,贵客到,局长院长夫人来查哨。说着,就扑了过来。
舒云舒站着没动,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样子说,老四,你怎么搞成这样了?
舒晓霁松开三姐的胳膊说,我搞成哪样了?
舒云舒说,你抽烟也罢了,干吗要把烟接这么长,两根一起抽!你是瘾君子啊?
舒晓霁说,反对铺张浪费,厉行节约,我这样可以省下一个烟屁股。来,先坐下说。我给你们沏茶,总算有好茶了,六安瓜片。
舒晓霁大刀阔斧地涮杯子,然后点燃煤油炉烧开水,一边忙乎一边说,为啥不打个电话来?
舒雨霏打量着舒晓霁的打扮,一头卷毛不见了,也剪了个二刀毛,身上穿着黄军装,胳膊上箍了个红袖标,上面是某某战斗兵团字样。舒雨霏说,老四,听说你当司令了?
舒晓霁嘻嘻一笑说,副的。
舒云舒没好气地说,什么正的副的,土匪司令啊?
舒晓霁扑哧一口把煤油炉吹灭了说,污蔑革命运动,不给你们喝茶了。
舒云舒说,什么革命运动?那都是十几岁的毛头娃子们干的,你都三十好几的人了,跟着起什么哄!真是丢人现眼。
舒晓霁嬉皮笑脸地说,这回我总算可以下决心跟你们划清界限了。老爸说我是败类,老娘说我是孽种,你们说我是土匪,肖卓然说我破罐子破摔,汪亦适说我颓废,这一切都证明了,我和你们是两个阵营的。老爸老娘是资本家,你们两个是当权派的臭老婆,而我是革命者,我们之间能有共同语言吗?我闲着也是闲着,当个司令,能抄你们资本家的家,有好茶喝。看看我这太师椅,这是明代家具,红木的呢。
舒雨霏说,老四你正经点,我们是来跟你商量你的终身大事的,不是来跟你辩论的。你这么大个人了,当什么造反司令,造谁的反?造老爸老娘的反还是造你姐夫的反?简直莫名其妙。
舒晓霁咔嚓一声把打火机揿燃,又把煤油炉点着了,说,我们要实行人道主义,虽然政见不同,茶还是要喝的。
舒云舒说,你不工作了?
舒晓霁说,这就是工作啊,我们把老阎那个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打便了,让他靠边了,大快人心,这不就是工作吗?
舒云舒叹了一口气说,老四,我怎么也想不通,你是怎么变成这样的。你不能再野了,好好想想自己的下半辈子,不能这么任着性子来。你就是不为自己考虑,也得替二老想想啊,他们都是过了六十往七十岁奔的人了,你在这里弄得三分像人,七分像鬼,二老心里是个啥滋味啊!
舒晓霁说,我没给他们丢脸,是他们认为我丢脸了。
舒雨霏说,你跟我们回皖西市吧,郑霍山给你物色了一个对象,我们都看了,反复权衡,挺适合你的。
舒晓霁说,你说什么?给我找了个对象?
舒云舒说,是的,父亲给你写了亲笔信,恳求你回去跟人家见个面。
舒晓霁愣了,看着两位姐姐,突然笑了说,哈哈,郑霍山给我介绍对象?你们相信那家伙?他自己都那个德行,还有眼光给我介绍对象?你们回去转告二老,我舒晓霁今生今世不结婚了,我就当一个革命的女光棍,我把我的青春和生命都交给革命事业了。
舒云舒说,你说什么鬼话?你们搞的那一套,算什么革命,你以为革命是马戏团啊?
舒晓霁说,反正我不去见郑霍山介绍的那个家伙。你们中午跟我去吃江南包子馆吧,本司令请客。吃饱喝足了,你们滚蛋,我要继续投入到我的革命事业当中。我不能被你们这些资产阶级所腐蚀。
舒雨霏终于忍不住了,站起来说,舒老四你过来。
舒晓霁警惕地看着舒雨霏说,干什么?
舒雨霏说,我有话对你讲。
舒晓霁说,说吧,干吗搞得那么神秘?
舒雨霏说,家丑不可外扬,我不想让别人听见。说完,出其不意地伸手扯掉舒晓霁嘴角叼着的烟卷儿,扬起巴掌,照舒晓霁的脸上就是一耳光。舒晓霁愣住了,捂着脸喊,你敢打我?本司令一声令下,你就出不了寿春城!
舒雨霏说,刚才那一巴掌是我打的,这一巴掌是替老爸打的,还有老娘的。说完,不由分说,又是两耳光子。
舒晓霁傻眼了,舒云舒也傻眼了。舒晓霁回过神来,发一声喊,一头撞过来。舒雨霏没料到舒晓霁敢还击,被撞了个仰八叉,一屁股跌在地上,抓住扑过来的舒晓霁。舒晓霁像猛虎下山,势不可当,迅速把舒雨霏摁住,噼里啪啦地扇开了耳光子。
舒云舒见状不妙,冲上去拉架,扯开舒晓霁。舒晓霁大骂,你这个当权派的臭婆娘,你也来帮凶,那就来吧!三个人顿时扭成一团,一场混战难解难分。
这场战斗大约持续了十分钟,打到最后,舒云舒的衣服被扯破了,舒晓霁的鞋子踢飞了,舒雨霏的脸上被划出了血口子。
打累了,大家都松了手,坐在地上喘气。舒雨霏有气无力地说,对不起老四,我不该下手,我知道你心里有苦,我不逼你了。从今往后,你要是认我这个大姐,有事说一声。不认,那我们就大路朝天,各走一边吧。走,老三,我们走。
舒晓霁披头散发,坐在地上没动。
舒云舒说,大姐,我们再好好说说。
舒雨霏说,说什么,哀莫大于心死,老四心死了,我们也仁至义尽了。人各有志,谁也不能勉强。我们走!
说完,起身,掸掸衣服,理理乱发,抬步向门口走去。就在她的手伸向暗锁闩钮的时候,只听身后一声嗥叫,接着她的腿就被抱住了。舒晓霁跪在地上,抱着她的双腿,号啕大哭,大姐,大姐,你别走啊,我跟你回去,我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我的爱情破灭了,我的事业破灭了,我的信仰破灭了……大姐,我跟你走,我也不想破罐子破摔啊,啊啊,啊……
02
郑霍山到死都不知道,在70年代的某一天,皖西市有一个举足轻重的人物,笑谈之间就把他划到庸医的行列,要他这个“徒有虚名、在业务上没有专长的人”把主要精力放在“抓革命”上面,并建议肖卓然把他抽调到卫生局“抓革办”,专门做敲锣打鼓扛旗子喊口号的工作。
肖卓然自然不会这么做。且不说郑霍山不是庸医,就算他真的是庸医,也不能公开地说他是庸医,否则他一头撞死在你面前,那还不好收场呢。
跟外科相比,中医有一个最大的好处就是不用做手术,很少遇到紧急情况。但是这一天,郑霍山还是遇到了紧急情况——丁范生在抗洪抢险一线从大堤上晕厥摔倒,多处骨折,生命垂危。
当时汪亦适正在省城参加一个重要会诊。电话打到院长办公室,程先觉抓耳挠腮无计可施,给汪亦适打电话。汪亦适下了几道指令,病人原地不动,蓼城医院采取应急处理,并上报应急处理方案;同时,第三医院立即组织抢救,派出郑霍山、陆小凤等人先行奔赴蓼城桥头公社,汪亦适本人则从省城飞驰前往,两路人马到桥头公社会合。汪亦适并且明确,在他赶到之前,抢救工作由郑霍山全权负责。
滂沱大雨断断续续下了十几天,造成史河内涝。蓼城县数万干部群众已经在抗洪大堤上奋战,下游天气放晴,上游暴雨仍然不停,洪峰一个接着一个,已经接近了最后的警戒线。
因堤上拥挤了大量民工,吃喝拉撒全在一处,苍蝇蚊虫密布,雨后酷暑难耐,腹泻感冒中暑等疾病流行。丁范生带领桥头公社卫生院全班人马,连续数昼夜在大堤上巡回医疗,并亲自参加扛包筑堤战斗,终因体力不支,突然晕厥摔倒,肩膀上一百多斤的沙包砸在身上,肋骨戳入腹腔,造成大量失血。
郑霍山等人赶到桥头公社卫生院的时候,丁范生已经昏迷不醒,血压微弱,呼吸微弱,脉搏微弱,命悬一线。郑霍山当机立断,吩咐就地手术准备。外科主任陆小凤说,郑主任你是中医,这样的手术,慢说你做不了,我这个外科主任也做不来,只能等汪院长赶到。
郑霍山说,汪院长明确由我全权负责,手术由我来做。
陆小凤说,你开什么玩笑!你是个中医,你没有外科处方权,出事谁负责?
郑霍山说,华佗还给关云长刮骨疗毒呢,你说他是中医还是西医?
陆小凤说,汪院长正在路上,我的意见还是等一等。万一出事了,我们大家都负不了责任。
郑霍山说,再等两个小时,老院长就没命了,谁也不用负责了。说完,吩咐外科医生宋江淮,准备器械。
陆小凤还想阻止,肖卓然及时赶到了,对陆小凤说,陆主任,你不了解郑主任,他在二十多年前,是我们江淮医科学校外科的高才生,是国军三十六师著名的一把刀。不过,这二十多年没动刀了,老郑你有把握没有?
郑霍山说,有没有把握,打开才能知道。当年我在三十六师做这样的手术做过不少,应该还是有经验的。不过,可能眼高手低了。江淮,你配合我一下。
准备过程中,郑霍山问宋江淮,知道你的汪老师为什么指示病人原地不动,就地抢救吗?
宋江淮说,我分析,怕因血压引起心脏问题。
郑霍山说,说对了一半。肋骨折断后,戳入腹腔,说明骨茬非常锋利,他担心移动伤员,很有可能导致心脏损伤。目前看来,心脏还是好的。我们现在首要的问题是要保证血压稳定,先排除断裂肋骨的隐患。至于其他的伤口,先包扎止血,视情况再做处理。
宋江淮说,好,我听郑老师的。
手术的前半部分,由宋江淮实施,清理伤口,察看深度。到了最后的阶段,移动断裂肋骨,就由郑霍山亲自下手了。
手术不复杂,前后只用了两个多小时。
陆小凤在旁边一直提心吊胆,嘀咕说,让一个二十多年没有上过手术台的老中医做外科手术,简直就像杀猪。
肖卓然说,你别担心,没有金刚钻,他不会揽这个瓷器活的。
郑霍山吼道,血压!
陆小凤马上瞥了一眼监视器,报出了数字。
郑霍山说,三号。
陆小凤马上递过去一把三号手术钳。
郑霍山又喊,止血带。江淮你来撑住这块突出的部位,用力!
宋江淮带着哭腔说,郑老师,我怕撕裂了老院长的胸腔。
郑霍山继续喊,稍微用点力!
宋江淮手下用了力,腹腔破裂处开了一个口子。郑霍山咬牙切齿地挪动双手挤压,终于把戳进腹腔的肋骨移了出来,将其对接之后,吩咐陆小凤,止血。
陆小凤刚把断裂的血管接上,郑霍山就交代宋江淮全面检查伤口,然后直起腰吩咐输血和消炎。等几个输液瓶都挂上之后,肖卓然问,能不能脱离危险?
郑霍山说,我能做的,就是让老院长暂时脱离危险,争取时间。这个手术不能保证隐患完全排除,只能保证延长老院长的生命,彻底排除危险还要等老汪下手。
陆小凤惊愕地问,你是说,老院长的手术还要做一次?
郑霍山说,是的,而且从内伤来看,汪院长担心的心脏和包膜损伤已经排除了,我最担心的是腰椎神经损伤,可能会造成瘫痪,严重的话可能会全身瘫痪甚至危及生命,轻的可能导致半身不遂。
陆小凤说,那你为什么不处理?
郑霍山说,你以为我是神经病吗?如果能够解决我为什么不解决?已经损伤了,就是神经外科专家来,他来也只能维持。医生不是万能的。
四个小时之后,丁范生的血压逐步上升,呼吸也有了好转。郑霍山说,可以动地方了,运到第三医院,等汪院长进一步手术。
肖卓然说,汪院长正在往这里赶。
郑霍山说,给沿途乡镇打电话,请他们通知汪院长返回。陆主任,你打电话通知你们外科,今晚还有一台大手术。
后来的情况表明,郑霍山的处理和判断都是正确的。当天夜里,在第三医院外科手术室,汪亦适组织神经外科专家、骨科专家、心血管专家,再次将丁范生的腹腔打开,果然发现了被损伤的脊椎神经。经过从容处理,丁范生终于熬过了死亡大关。
这件事情后来在皖西医疗卫生系统有很多说法,一种比较普遍的说法是,中医主任做手术,外科主任当护士,卫生局长扛担架,医院院长搞复查。
这个说法并非贬义,其实是在说明一桩奇迹。不管过程怎么样,丁范生活过来了就是好事。诚如郑霍山所言,医生不是万能的。丁范生的后半生,基本上是个植物人,吃喝拉撒全在**。
03
舒晓霁和夏易功见面,是在皖西长途汽车站东边红星商店门口。按照约定,舒晓霁应该左手拿着《毛主席语录》,夏易功右手拿一本《红旗》杂志,这就是接头暗号。
夏易功提前十分钟到达,在此之前他被告知他将要会面的这个女同志是个很有个性的人,才华横溢。当年是《皖西新生报》记者,后来是皖西人民广播电台的节目主持人。人长得漂亮,声音悦耳动听,文章写得行云流水,就是脾气差点。郑霍山特意提醒夏易功,要做好最坏的思想准备。说话要特别注意,在关系没有确定下来之前,绝不能有轻浮的举止,否则很有可能吃耳光子。从郑霍山嘴里描述的约会,简直就是赴汤蹈火,这大约是欲擒故纵,先让夏易功把期望值降下来。
夏易功静静地听完郑霍山的介绍,表情变得很怪。不知道是害怕还是激动,两眼放光地说,我能不能问问她的名字?
郑霍山说,那怎么行,舒晓霁这个名字是保密的。
夏易功半晌不语。郑霍山还以为他后悔了,暗骂自己说得太多了,说,也许这个名字你过去有所耳闻,但是她现在和过去不一样了,建议你们还是见一面。
夏易功说,郑主任,谢谢你,我希望尽快见到她。
夏易功在等待的时候,脑子里一遍又一遍地闪现着当年那个英姿飒爽的女孩的形象,耳畔回响着那副虽然稚嫩但是很有韵味的嗓音。十多年过去了,她的情况他也断断续续地知道一些,最初他是麻木的、淡漠的,认为这一切都是她咎由自取自作自受。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随着妻子潘小雨终于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地去世,过了一年又一年孤独伤感的鳏夫生活,他后来越来越多地想到了她,也越来越发现当年他的行为貌似忠贞而实为缺德。轻轻一掌,他把那个女孩子推向情感的深渊。是的,这一切都不怪他。莫名其妙,他跟她有什么关系?就是一般的同事关系同志关系,她单相思自作多情并且横刀夺爱,错误全在她自己那里,他没有任何责任。
可是,年复一年,他不断听到她的情况。被下放,被勒令写检查,被调到穷山恶水的环境中工作……他的心里终于有了歉疚,有了同情,也有了补偿的愿望。是的,从表面上看,他是没有责任,他当时拒绝她,捍卫自己的爱情,保护自己的爱人,这没有错。可是他哪里想到,一个女孩子的初恋是那样的执著、那样的义无反顾、那样的无遮无拦。他不仅向她推出了拒绝的手掌,而且重拳出击,把她的初恋、她的隐私大白于天下,于是乎,她那颗脆弱的心凋零了、破碎了,她的自尊丧失了,她的意志坍塌了。她玩世不恭,她**不羁,她胆大妄为,她好吃懒做,这一切,他都有脱不了的干系。妻子在世的时候,他不敢流露。妻子是他的恩人,是他生命的灯塔。那座灯塔因为患有先天性心脏病,随时都有可能熄灭,所以他必须全力以赴地呵护她。然而她最后还是走了。蓦然回首,他才发现,今生今世,他爱过一个女人,也被一个女人爱过;他爱的女人撒手而去,爱他的女人迎面走来。
到了约定的时间,舒晓霁出现了。她没有按照约定,她的手里和肩膀上什么也没有,这倒让夏易功有些羞惭。她特立独行,我行我素,依然如故。在离夏易功还有十米远的地方,她站住了,很奇怪地歪了一下脑袋。她的立姿有些松松垮垮,身体的重心落在一条腿上,而另一条腿则斜斜地向前伸出,就像鲁迅先生描述的圆规。
怎么是你?她问。
是我,我来迟了。他说。
你怎么叫夏易功了?
我本来就叫夏易功,鸿声是我的艺名。
她还是站着没动,从衣兜里摸出一盒烟卷,抽出一根,把前端捻捻,倒去少许烟丝。左手捏着烟卷儿,往右手拇指盖上一上一下磕了几下,磕出三四毫米的空段,然后再摸出一根烟卷儿,很熟练地同前面一根接在一起,咔嚓一声揿燃打火机,把长长的烟卷儿点着,深深地吸了一口。就像一滴水落入沙漠,那烟一点儿也没有飘散出来。
他看着她,向她走去。她说,别靠近我,我不是来相亲的。
他说,我知道,你是家命难违。我也不是来相亲的,我是来见你的。
一阵秋风扫过,卷起的尘土落叶漫天飞扬。她赶紧转过身去,他把手绢递过去。她冷笑一声说,我还剩下什么了?
他说,你还是你,我已不是我。
她说,你没有错,我自作自受。
他说,别这么说,是我伤害了你。
她长长地吐了一口烟圈说,现在说这些没有意义了,我已经不是那个爱情至上的女孩了。你看,我现在就是这个样子。你要是找老婆,最好还是找一个淑女。
他说,晓霁,我们从头开始,一切都还来得及。
她说,我的心中,没有爱情,没有理想,没有事业,只有活着。
他说,那就让我们一起活着吧,相濡以沫,相依为命。
她笑了,狠狠地抽了几口烟,把烟蒂往地上一扔,用脚踏灭,抬起头来问,你现在在做什么?
他说,我已经改行了,在技校当老师,月收入近五十元。一个孩子,一个老娘,月负担二十元。
她说,你们家上公共厕所吗?
他说,我已经攒了一笔钱。在你进门之前,我要安一个抽水马桶。
她说,那好,等你的抽水马桶安好之后,我们再谈。
他说,难道你需要的仅仅是抽水马桶?
她说,我现在要解决的,一个是进口问题,一个是出口问题。这两个问题不解决,婚姻就谈不上,爱情更谈不上。
他茫然地看着她,半天才说,我们能不能换个地方细细聊一会儿?我有好多话想跟你说。
她说,我不想听你痛说革命家史。
他说,我们可以去电影院。
她说,哈哈,那太资产阶级情调了。不过,我饿了,你要是请我吃饭,我是不会拒绝的。
他说,那好,我们往前走吧。
他想拉着她,她纹丝不动说,睁开你的狗眼看清楚了,这是什么时代?这是火红的革命时代,你还想花前月下卿卿我我?别臭美了。
他叹了一口气,东张西望一番说,那我们到小东门去吧,就在前面,有个工农兵饭店。
她说,你先走,我跟着,保持距离十步。
到了工农兵饭店,里面乱哄哄的,好像有一群造反派在里面吆五喝六地猜拳。没有菜单,服务员爱理不理,夏易功只好跑到厨房去侦察,结果被厨师撵了出来。说是厨师,又不像厨师,没有穿卫生制服,而是穿着黄军装。黄军装厨师指着油渍斑驳的黄门说,眼瞎啦,厨房重地,闲人免进。
夏易功说,我想问问,都有些什么菜。
黄军装说,鸡蛋西红柿,黄瓜炒肉片,白菜炖豆腐,海带呼啦汤。完了。
夏易功瞪着眼睛问,就这?
黄军装厨师说,就这。你还想吃什么?大家都在大干快上干革命,你还有心思惦记吃?吃鱼翅燕窝啊!
夏易功一脸晦气,回到桌边说,算了,什么东西都没有,胃口已经败了。我们换家地方。
舒晓霁说,走遍皖西市,也就是这几个菜,我不想走了。你要是舍不得粮票,就给我来碗呼啦汤吧。
夏易功只好屁颠屁颠地又去找黄军装厨师,要了两碗呼啦汤,鸡蛋西红柿和黄瓜炒肉片、白菜炖豆腐各点了一份,然后看着舒晓霁旁若无人地吃喝。
舒晓霁说,开始吧。
夏易功说,开始什么?
舒晓霁说,痛说革命家史。
夏易功说,算了,都过去的事情了。
舒晓霁说,你们的历史已经过去,我的历史才刚刚开始。
夏易功想了一会儿说,晓霁,我没想到,由于我当年的粗暴,给你的心灵造成这么大的伤害。这些年来,每每想起,我的心里也很不好受。我那时候年轻,风华正茂,我深爱我的恩人小雨,不敢让她受到任何伤害,所以……
舒晓霁说,所以你就伤害别人?
夏易功说,当我听说那份恶毒的打油诗是你的恶作剧之后,我确实怒不可遏,情绪非常冲动。我找到了领导,坚决要求处理你。可是后来我才知道,那个打油诗不是你写的。
舒晓霁说,按我当时的心情,我能做得出来。我只是不明白,你为什么对潘小雨那么一往情深。
夏易功长叹一声说,这是个久远的故事了。想听吗?
舒晓霁说,我听着哪。
夏易功说,其实很简单。我是个保姆的儿子,潘小雨是雇主的女儿。我妈在他们家挣钱供养我上学,我和小雨又是一个年级。后来同学们知道了我们的关系,经常嘲笑我是她的狗,是下等人。我穿的衣服,多数都是她穿剩下的,女孩子穿的。你想,在旧社会的学校里,那是个什么感觉?有年冬天,我没有棉袄,她家管家扔给我妈妈一件红花棉袄,是她穿旧的,暖和倒是暖和,可我穿不出去啊,我穿到学校,那些富家子弟不笑掉大牙才怪。自尊心受不了啊。那年我十岁,她十一岁。我没想到十一岁的女孩子会有那么好的心肠,她居然要求她家里给她缝制一件男孩棉袄,她说她喜欢。可是在上学的路上,她就把那件棉袄脱下来给我,她仍然穿那件旧棉袄。小孩子长得快,她穿那件棉袄已经十分紧巴了,可她坚持要那样做。那件棉袄我穿了三年,直到安庆解放。后来我们双双考上了师范学校。我和她在学校晚会上朗诵艾青的诗,被班主任认为有朗诵天赋,一起被保送到省城的广播学校学习,再后来我们又一起被分配到皖西人民广播电台工作……我参加工作拿到第一份工资,就是给她买了一件棉袄。
舒晓霁支着下巴,静静地听,见夏易功不说了,问道,她那时候就那么丑吗?
夏易功苦苦一笑说,晓霁,别那么刻薄。她不漂亮,可是她有一颗善良的心啊!她本来是不丑的,可是后来在广播学校读书的时候,她突然生了一场病,风湿性心脏病。我一直怀疑是因为那件棉袄造成的,当然不是。你后来见到的潘小雨,脸色发青,嘴唇发乌,而且由于病痛,五官都有些变形了。那时候我心疼啊,除了攒钱为她治病,就是向她求爱。可是她拒绝了我。
舒晓霁问,为什么?因为那时候你已经才华渐露,她认为她配不上你?
夏易功说,不是。是因为她那种病,不适合生育。
舒晓霁说,哦,原来是这样,是挺感人的。那你们后来怎么又有了孩子?
夏易功说,说来又是悲剧。你知道的,江淮地区的传统,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她后来瞒着我怀上了,她说她不能让我绝后。
舒晓霁说,当年你们在师范学校朗诵的是什么诗歌?
夏易功问,你想听吗?
舒晓霁说,是的,我很想知道。
夏易功说,晓霁,跟我走吧。
舒晓霁说,你的故事还没有说完。
夏易功说,我记得,当年你曾经跟我说过,那样的台词应该在明月之下、在河水之岸朗诵,才能产生韵味。我们去史河公园吧。
舒晓霁坐着没动。直到很久才说,现在不去,今天是八月十五,我们明天晚上在史河公园会面。
第二天晚上,天上一轮明月高悬,万籁俱寂,早已凋零的史河公园一前一后地走进两个身影,横园而过的史河在月色中梦幻般**漾,垂柳如烟,桂花飘香,史河岸边传来一个深沉嘶哑的男中音——
假如我是一只鸟,
我也应该用嘶哑的喉咙歌唱:
这被暴风雨所打击着的土地,
这永远汹涌着我们的悲愤的河流,
这无止息地吹刮着的激怒的风,
和那来自林间的无比温柔的黎明……
——然后我死了,
连羽毛也腐烂在土地里面。
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
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
04
肖卓然接到岳父的电话,家里来了几位重要客人,要他当晚回家,有要事商量。
肖卓然骑车回到舒家老宅,客厅里并没有见到人影。现在舒家已经没有佣工了,老宅也被分成几块,前后院都住上了街坊,舒家只留下原先的五间正房和一幢绣楼。这已经算是非常优待了,据说是省革委一名重要领导特别关照要保护舒南城这样的民族资本家,才没有把舒家老宅悉数没收。舒南城所在的皖西工商联早已名存实亡,他这个主席也不用去上班了,天天在家看报纸带孙子。天伦之乐不缺,运动冲击不大,平常无事,一般不主张女儿女婿们回家。突然叫回肖卓然,使肖卓然的心里莫名其妙地有些忐忑。这年头,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发生什么事情。
正在踯躅,岳母从厨房过来了,面带喜色,压低声音说,卓然,有贵客,都在厨房里等你呢。
肖卓然跟着岳母走进厨房,不觉得吃了一惊。厨房里摆了一张八仙桌,桌边坐着的,居然是两年没见的陈向真,更令他意外的是,还有邱山新。邱山新现在是二把手了,担任市革委会的常务副主任兼革命领导小组第一副组长。
肖卓然说,陈书记,这是做梦吗?
陈向真说,来来来,坐下说。
肖卓然说,不敢相信啊,陈书记简直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陈向真说,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是邱山新同志把我接过来的。我这个靠边干部,来会会老朋友,还真的不容易啊,要惊动市革委的邱主任,秘密押送。
肖卓然说,邱主任给我们卫生医疗系统的革命运动指明了方向,才使我能够正常工作,谢谢邱主任。
邱山新说,谢什么?不是你肖卓然当机立断,我老邱的坟头恐怕都长树了。不过,我们革命干部不搞个人感恩戴德那一套,我们今天要听老书记谈谈你那份节制生育给我们带来的麻烦。
肖卓然又是一惊,忐忑落座,抬头向岳父看去。舒南城笑眯眯的,吸着水烟说,卓然,革命运动再怎么搞,明白人还是有的,正经的事情还是要做的。陈书记常讲,天地之间有杆秤,你又没有抵制运动,你担心什么?
肖卓然嗫嚅地说,怕跟不上形势啊。
舒南城说,老婆子,上菜。今天仓促,没有什么好东西,都是家常小菜,陈书记和邱主任多包涵啊。
陈向真看着舒太太一盘子一盘子往桌子上布菜,笑笑说,是啊,舒公馆今非昔比,是没有过去排场了。挤在厨房里吃饭,恐怕还是第一次吧。
舒南城说,这都是革命运动成的果啊,这样更好,更像过日子。
邱山新说,吃家常菜,喝家常酒,聊家常话,亲切。舒老,开始吧。
然后就开始喝酒。酒还是舒家窖藏的临水老窖,醇香扑鼻。舒南城说,我先敬远道而来的陈书记,再敬首次光临寒舍的邱主任。说完,双手举杯,一仰脖子干了。
陈书记站起来,把酒喝干,坐下去说,舒老,在皖西,不,就是在整个江淮地区,我遇到过很多红色资本家,但是像你这样深明大义,始终把我们这些党政干部作为亲密朋友,一次又一次地给予支持的人,还是很少见的。把自己的全部家产基本上都交给人民政府了,这一点,我们很多公仆都相形见绌。
舒南城说,陈书记过奖了,我这一生信奉一个真理,功名利禄都是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嘴巴再大,吃不掉一头牛;活得再长,喝不完一河水。我舒南城的一切,取之于民,用之于民。
陈向真说,说句唯心的话,这就是好人有好报。现在有多少民族资本家都被扫地出门了,变成牛鬼蛇神了,舒老却是省委主要领导亲自圈定的重点保护对象,我们对此也感到稍稍安慰一些。
邱山新说,舒老在皖西,德高望重,我们必须保护,绝不放任自流。
陈向真说,在这个问题上,省、市主要领导都很关注。
邱山新说,舒老不仅仗义疏财,重要的是家教忠厚,培养的几个女儿都是出类拔萃的。两个女婿,肖卓然和汪亦适,更是皖西医药界的翘楚。这一点,也是别的民族资本家望尘莫及的。
肖卓然说,我算不上翘楚。真正说在医药界有影响的,我的连襟汪亦适可以算一个,郑霍山也可以算一个。
邱山新做惊讶状,端起的酒杯放下了,问肖卓然,怎么,郑霍山也是舒家的女婿?
肖卓然不知道他是装蒜还是真不知道,回答说,他是二姐夫呢。
邱山新哈哈一笑,转向舒南城说,啊,舒老,我还真不知道郑霍山也是舒家的乘龙快婿。说实话,我对这个人的印象不太好,感觉这个人好像没有什么真本事。
舒南城说,跟卓然和亦适比,霍山性格有点孤僻,但是就本质而言,也是善良之人,就医术而言呢,在中医方面造诣很深,老朽已是望尘莫及啊。
邱山新做更惊讶状说,是吗,这么厉害?啊,是了,既然是舒老的女婿,想必也是出手不凡,看来我对他有些误会,要重新认识。舒老,为了您培养出这么好的女儿女婿,对皖西医疗卫生作出的巨大贡献,我敬您老人家一杯。邱山新腆着肚子站了起来,动作很大,声情并茂,很是虔诚。
舒南城慌忙站起来说,邱主任礼重了。舒家子女都在邱主任的领导下,还望多多培养。
邱主任说,互相学习,互相进步。
陈向真说,酒要喝,事也要办,本人不胜酒力,像这样你一杯我一杯,恐怕很快就醉了。邱主任,说正事吧。
邱山新说,那好,卓然同志,我们可是要拿你开刀哦。
肖卓然已经看出来了,今天这个气氛,显然不是鸿门宴,心里安定了,神色自若地说,邱主任,是福跑不脱,是祸躲不过。我肖卓然参加革命,就抱着一个信念,扎扎实实做事,勤勤恳恳工作。失误难免,问心无愧。
邱山新说,哈哈,你心里有底啊,吓你是吓不住的,那我就先表扬你吧。革命运动已经搞了几年,成果辉煌。这几年,考验了我们很多干部,有的经不起考验,变质了,蜕化了,龟缩了。但是也有一些干部,坚持一手抓革命,一手促生产,肖卓然同志就是这方面的典型代表。你为皖西市做了很多很好的事情,功不可没。来,我敬你一杯。
肖卓然慌忙站起来说,邱主任突然表扬,诚惶诚恐啊,难道我又遇到什么麻烦了?
邱山新说,你是遇到麻烦了,麻烦大了。你的那份提倡节制生育的报告,通过老书记巧妙运作,已经到了省革委主要领导手里。首长批示,节制生育,控制人口,优生优育,利国利民。此报告呈国家卫生部,同时在皖西地区开展试点。怎么样,你说麻烦大不大?
肖卓然说,我认为这是天大的好事,不知麻烦从何而来?
邱山新说,首长还指示,年底之前要全面铺开这项工作,可是谈何容易?我们现在正在革命运动的深入阶段,突然来了这么一项声势浩大的节制生育工作,革命运动势必会受到冲击。同时,生育是关系国计民生的大事,你让皖西的老百姓一对夫妇最多只生两个孩子,你让他们吃药戴套,他们答应吗?他们一百个不答应。你派工作组下去试试,他们跟你拼命的心都有,这不是你的麻烦吗?
肖卓然说,邱主任,没有麻烦,还要我们这些公仆干什么?我这个局长,职责就是对付麻烦。只要市革委支持,我肖卓然就是被老百姓掘了祖坟,我也要把这项工作推下去!
邱山新看看肖卓然,又看看陈向真,笑着说,老书记,你看,这个同志不撞南墙不回头。我的麻烦也来了。
陈向真说,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古人尚且有此胸襟,我们共产党人还做不到?卓然这个同志我了解,做事目的性很强,计划性也很强。我看他那个报告,不光有观点有思想,也有方法有步骤。当然,阻力是有的,不仅是市里,就是省里也有不同看法。一个最突出的问题是这样声势浩大的工作会冲淡政治运动,这恐怕是中央领导小组都不允许的。再一个问题就是思想工作,生儿育女传宗接代,几千年都是老百姓的头等大事,现在一下子来了这么个节制生育,恐怕很多人思想转不过弯。就算你有百分之九十五的支持率,百分之五的反对率,皖西两百五十万人口,十几万人反对你,你也不好办。
舒南城说,百分之九十五的支持率是不可能的,我看这个比例要反过来,百分之五支持你就不错了。
肖卓然说,这个我有思想准备,群众在这个问题上,因落后而愚昧,因愚昧而更落后,严重的问题是教育农民,为此我们将进行长期的艰苦卓绝的工作。
邱山新说,问题还不是这些。我也跟你交底,你已经看出来了,我个人是大力支持的,但是我个人不能代表市革委,市革委也肯定不会公开支持你们冲淡革命运动。所以,这项工作还不能沸沸扬扬。
肖卓然说,那怎么做,难道还搞地下工作?这种事情不可能啊!
陈向真说,卓然,你别着急,这就是我们今天亲自来并且私密地跟你交流的原因。在这个问题上,你要听邱主任的指示。邱主任是灵活掌握机动运用政策的老手,他有办法。
肖卓然明白了,心里一热,端起大碗说,邱主任,我明白了。那次你去卫生局视察,就卫生局的革命运动给了我很多启发。我借鉴那一次的经验,回去集思广益,认真研究工作方案,力争促生产不影响抓革命,力争两手都抓,两手都硬。
说完,仰起脑袋,把半碗酒咕咚咕咚灌了下去。
邱山新说,你别高兴得太早,我还有个消息披露给你。市革委已经研究过了,准备上报提升你为市革委常委兼文教卫领导小组组长,这个职务相当于以往的副市长。如果你在近期没有什么纰漏的话,你的提升就是铁板钉钉。有经验的人在这个时期什么事情都不做,平稳过渡。但是如果你把这项工作推动起来,大量的工作组下乡,老百姓闹事抵制,或者医疗手术方面出了问题,那你不仅提升无望,还有可能遇到麻烦。你要想好。
肖卓然说,我不用想了,我现在就给首长表态,可以不升官,但是不能不做事。
05
陈向真暗访皖西市,邱山新秘密召见肖卓然,在舒家老宅的厨房里吃了一顿饭,把一件至关重要的工作拉开了序幕。这次会晤以后被某造反组织命名为“厨房阴谋”,并试图以此打开突破口,进一步查找陈向真和肖卓然等人的罪状,甚至贴大字报说肖卓然是隐藏在皖西市的马寅初,跟大右派一个论调,只不过因为那时候“文革”已进入尾声,造反派才没敢贸然下手。
70年代中期,经过紧锣密鼓地筹划,皖西市成立了一个节制生育领导小组。邱山新任组长,肖卓然任副组长兼办公室主任,节制生育办公室就设在卫生局。
动员大会上,皖西医疗卫生系统的中层以上领导都参加了。肖卓然在会上部署了行动计划,以寿春县的瓦埠、蓼城县的桥头、梅山县的古碑、六安县的隐贤等公社为试点基地,这些公社的人口密度过大,人多田少,教育医疗交通情况普遍落后,老百姓有苦难言。拿这些地方试点,群众基础相对要好一些。
会上要求各个医疗单位成立节制生育医疗宣传队,编排文艺节目,组织诗歌朗诵会、现身说法等形式,揭示多生多育的危害和少生优育的好处。肖卓然还提出一个思路,各个医院,借这个机会,可以借调一批农村赤脚医生。既可以壮大队伍,也可以对其培训。
因为风声已经造了很长时间了,多数医院行动都比较积极,第三医院抽出的人员更多。在院务会上,汪亦适说,节制生育是一件大好事,节制是手段,优生优育是目的。我们的地方病研究小组可以增加一个课题,那就是从生物学的角度研究少生和优生的关系。
第三医院分配程先觉担任医疗宣传队的队长。程先觉积极性很高,很快就拿出了下乡实施方案。他自己还发挥一技之长,用写情诗的本事写了一段山东快书,名为《节制生育好》:节制生育好,节制生育好。货多不值钱,人多命如草。粮食不够吃,学校上不了。爸爸愁白头,妈妈累弯腰。物以稀为贵,少了就是宝。生活营养足,背上新书包。爸爸笑开颜,妈妈直起腰……
也有态度不积极的。让中医科抽调三名医生五名护士,郑霍山迟迟不落实。汪亦适找郑霍山谈话说,老百姓多数信赖中医,中医药成本也相对低廉一点,郑主任你们能不能研究一种既能降低生育能力又能保证对身体无害的中成药?
郑霍山说,是药三分毒,我不可能拿出你要的那种药。
汪亦适说,毒也有轻重嘛,按照你们中医的理论,还有以毒攻毒一说。
郑霍山说,我可以研究。但是你知道,我过去一直致力于研究怎么多生,给人家壮阳补阴,那是积德积福的事情,我做起来问心无愧。现在你们反过来让我搞节制生育药,怎么搞,把他老二搞得举不起来?那不是伤天害理吗?
汪亦适说,不是让你把人家老二搞下去。中医调精理气,可以在阻碍精卵着床时机上做文章。既不伤害身体,也不影响生活质量。
郑霍山神气活现地看着汪亦适说,老汪,做手术你比我强,可是对于中医,你知道得太少。中医不像你想象的那么简单。你不懂。
汪亦适火了,手指头一点一点地说,我不懂,我是中医门外汉,但是我领导你这个门内汉。这是任务,你必须拿出积极的态度,你至少要给我搞一个长效方案。你有办法解决不育症,就应该有办法解决多孕的问题。
郑霍山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说,没办法没办法,有办法我也不能干。中医辩证法非阴即阳,非补即损。我要是搞出让人不生孩子的办法,我死了到了阴间,阎王爷都扇我耳光子。
汪亦适说,那好,我布置的任务你不执行,那我只好如实向上汇报了。
不久肖卓然就把郑霍山叫到卫生局去了,黑着脸训了他一顿。肖卓然说,我们都是知识分子,应该有科学头脑,应该更明白。我很奇怪,老百姓都有赞成的,你怎么反而会想不通?
郑霍山说,我不是想不通,我是下不了手。不让老百姓生孩子是不人道的。
肖卓然说,谁说不让老百姓生孩子了?是节制生育,是少生优育。
郑霍山说,这种事情,中医没有作为,有作为也是缺德的作为。我不能站在群众的对立面上。
肖卓然说,好,老郑你是这么个思想,我没有想到。我提几个问题你来回答行吗?
郑霍山说,随你的大小便。
肖卓然说,我问你,假如你是一个农民,你愿意生十个孩子还是愿意生一个孩子?
郑霍山说,我干吗要生十个孩子?我又不是神经病!
肖卓然说,你不是想不通吗?现在我们来演一场戏,演员就是我们两个人。我再叫一个看戏的过来。
肖卓然说着,喊来政工科的董科长说,你看戏,并且记录。
郑霍山说,干吗要记录,难道你想搞我的黑材料?
肖卓然说,咱俩即兴演戏,没准有精彩的台词,记录下来,还可以编剧本呢。
郑霍山说,你别吓我,演戏我不怕你,我在三十里铺劳教农场还扮演过黄世仁呢。
肖卓然说,那好,不过今天不让你演黄世仁,而是让你演杨白劳。假定你就是十个孩子的父亲,我是节制生育工作人员。
郑霍山说,哦,你是让我当公猪啊,那我就当一次,你要是能说服我,我就不当公猪了。
肖卓然说,进入角色。社员同志,你为什么要生十个孩子?
郑霍山说,多子多福呗,我生少了没把握,多生几个保险。
肖卓然说,假设你的收入有限,生活很困难,你愿意生十个孩子吗?
郑霍山说,假如我是个穷光蛋,我当然要多生。我生一个没把握,生下十个,万一有一个能当官呢,那不就光宗耀祖了吗?
肖卓然说,你希望这十个孩子长大了做什么?
郑霍山歪着脑袋想了想说,老大我准备让他当省长,老二我打算让他当市长,老三我准备让他当科学家,老四我准备让他当卫生局长……
肖卓然说,如果给你规定,生下十个都是穷光蛋,而生下两个能上大学,你愿意生两个还是十个?
郑霍山说,凭什么我生十个都是穷光蛋?
肖卓然说,你的问题我一并回答,现在请你回答我的问题。
郑霍山说,我拒绝回答。
肖卓然说,如果生下十个都是傻子,而生下两个是聪明人,你愿意生十个还是两个?
郑霍山说,我还是拒绝回答。
肖卓然说,你一天挣多少工分?
郑霍山说,满劳力,十分。
肖卓然问,你妻子呢?
郑霍山回答,大半劳力,七分。
肖卓然拿出一把算盘,噼里啪啦拨了一阵说,你知道皖西地区工分的最高值吗?是四毛五。现在我来回答你的问题。你一天挣四毛五,加上你妻子的三毛一分五,共计七毛六分五。十个孩子,加上你们两口子,十二个人,每人平均六分钱多一点。这点收入,吃饭尚且不能保证,上学医疗更谈不上。没有知识,别说你的孩子当省长市长,就是到供销社卖货也不可能,那么他们只有永远当农民,而且是没有文化的农民、现代文盲,就是傻子。更何况由于营养不良,医疗条件差,生病没法治疗,这些孩子不是白痴是什么?
郑霍山说,如果是老天爷让我生十个孩子,我能养活得起,我就生十个孩子。否则我就少生几个。
肖卓然说,好,现在你已经开始有所觉悟了。下面我们再来探讨。如果一对夫妇生下十个孩子,不,按照我们的调查统计,皖西育龄夫妇平均生育五个孩子,最多的达到十一个,就是这两个人。你看看,这对农民夫妇过的是什么日子?男不过四十六岁,女的四十二岁,已经是一对满脸沧桑疲惫不堪的老人了。
肖卓然拿出一张图片说,这个女的身上患了七种疾病,还有子宫瘤,不久于人世了。还有他们的这十一个孩子,你看着他们这样生活,你觉得这人道吗?
郑霍山看了看那张照片,果然触目惊心。一对貌似老年的男女,在冬日的稻草堆边晒太阳。他们的十一个孩子,排成一行。这一行的前面,还有五六个男孩女孩,估计已经是孙子辈了。儿女辈那一行,大的有二十多了,就像四十多岁的人,手里还拿着铁锹,显然是从干活场上被叫回来的。整个画面,感觉就是一群肮脏丑陋的动物拥挤在一起。没有一双眼睛里的目光是清澈的,全是浑浊和茫然。
郑霍山嘟囔说,拿这个照片给我看干什么?这又不是我的问题。
肖卓然说,怎么不是你的问题?我们皖西老书记陈向真同志说过,老百姓没有过上好日子,我们这些领导干部,人人有责。群众落后,我们不能落后。他们生活成这样,我们这些医务工作者难道没有责任?我们皖西,地少人多,一亩地皮,十人刨食,吃不饱饭,读不起书,不是傻子是什么,不是穷光蛋是什么,穷光蛋再生十个,还是吃不饱饭读不起书。上什么大学当什么官?做梦!
郑霍山说,道理是这个道理,但是你不能让我一个中医给老百姓下断子绝孙的药。
肖卓然说,不是断子绝孙,是优生优育。搞节制生育是利国利民的长久之计,但是传统思想有个转变过程。有些人就是认识到了,但是不习惯用工具,避孕药用多了也有一定的危害。所以,你们中医要充分发挥主观能动性,要有所作为。
郑霍山说,肖局长,不,三妹夫,不,肖连襟,我再想一想。
肖卓然说,老郑,我跟你讲,节制生育,不是我肖卓然个人的事情,这是关系到皖西市未来的事情。我甚至认为,这件事情可能关系到我们这个国家的命运。
郑霍山说,肖局长,你是知道的,我这个人政治敏感性不强,我要加强学习。等我学习明白了我再追着你的屁股跑,行不行?
肖卓然说,老郑你记住,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
郑霍山站起来,点头哈腰地说,报告肖局长,我记住了。
跟郑霍山的谈话,给了肖卓然一个启示,像郑霍山这样有文化的人,尚且对节制生育有模糊认识,那么普通群众的传统观念就更加难以转变了。你让群众都来考虑将来、都来考虑国家利益,这不太现实。如果大家的觉悟都达到了这个水平,那么我们这个国家人人都是雷锋,人人都是黄继光,那还了得?那我们这个国家一年就能赶上苏修,两年就能超过美帝。
后来肖卓然给皖西的节制生育工作制定了一个基本的原则:做工作的时候,考虑到最困难的;搞宣传的时候,考虑到最落后的;讲道理的时候,考虑到最眼前的利益。根据这个原则,肖卓然让程先觉结合他和郑霍山的对话,搞了一个《节制生育一百个为什么》,从最基本的国情出发,从群众的眼前利益下手,对群众最关心的问题进行阐释。这个小册子发到每一对育龄夫妇手里,起到了很大的影响和震撼作用。
皖西市的节制生育终于有条不紊地启动了。阻力当然是有的。老百姓最初不配合,老百姓说,咋节制?老天爷给咱安了那个,就是让俺那个的。汉子日老婆,是老天爷给的福分,你不让俺那个,老天爷不答应。
肖卓然的策略是抓住重点,层层突破。效果最好的是文艺宣传。各医院的医疗宣传队,不仅从医院抽出得力骨干和赤脚医生,还从市黄梅戏剧团和庐剧团借来一批著名演员,像马少芳和叶丰盈,家喻户晓。老百姓可以不听肖卓然汪亦适的,但是他们相信马少芳和叶丰盈。医疗宣传队编了几个节目,表现多生多育的危害,还将类似一家十一个孩子这样的典型事例拍成照片,装裱展览。
坚冰开始融化。基层从公社和大队干部开始,党员带头,实行节育,当时提出的口号是提倡两个以下,最多生三个。六安县隐贤公社马集大队革委会主任赵士全,老婆刚刚怀上第三胎,赵士全坚决要求做了人流。六安县卫生局搞了个材料,要求推广表扬。肖卓然做了批示:第一,赵士全节制生育做了表率,精神可嘉,对外可以大力宣扬。第二,这件事情也提出了一个问题,我们要尽最大努力把工作做在前面,以避孕为主,争取尽快把人流减少到最低限度,减轻群众痛苦。第二条意见对内传达。
通过几个月的艰难工作,节制生育终于在皖西地区形成了气候,逐步推广开来。
当然,这项前所未有的工作,也闹出不少笑话。有的是真的,有的是假的。最为经典的是梅山的一则笑话,经过郑霍山的加工,广为流传。
梅山县医疗宣传队一名年轻的女护士蹲点古碑公社,给群众介绍**的用法。女护士还没有结婚,有点害羞,把**套在大拇指上做示范,交代**的时候如此这般。一个农民积极性倒是很高,说这个简单,不用吃药不用打针,好得很,以后就活学活用了。过了两个多月,女护士到古碑公社检查工作,没想到这个农民的妻子又怀孕了。女护士问,你们没用工具吗?农民回答,用了,每回都用。女护士感到很奇怪,说,难道是工具出了问题?问来问去,农民坚持说,确实用了。女护士说,是不是使用中滑落了?农民说,那个工具是大了一点,我的大拇指套不住,我就是怕滑落,每次都扎了小绳子。女护士惊问,你那工具每次都用在什么地方?农民说,听你的,我每次都把它套在大拇指上,不过,忘了你当时教的是套在左手还是右手,也许就是因为套错了手,才出现了问题。女护士哭笑不得,连连说,真是愚昧,怎么能套在手指头上呢?农民说,你教的啊,不套在手指头上套在哪里?女护士说,你真是故意捣乱。农民说,冤枉啊,我们已经四个孩子了,养不起啊,我是真心实意节制生育,哪能捣乱呢?旁边的大队妇女主任听明白了原委,劈头盖脸把那个农民训了一顿,说,你真是猪脑子,你和你老婆做那事,是用大拇指做的吗?我告诉你套在哪里,你用什么东西做那事,就套在那东西上。明白了没有?农民回答,明白了。
这个农民的老婆做了流产手术。之后两个月,女护士和妇女主任下乡检查,意外地发现这个农民的妻子又怀孕了。女护士现在已经老练了,一个环节一个环节地询问,那个农民确实老实巴交地每次都用工具。女护士就琢磨,难道是工具出了问题,听说这东西质量不能保证百分之百,也许被这个农民碰巧了。女护士说,你的工具还有吗,拿来我看看。农民说,有,舍不得扔,洗洗还能用呢。一边说着,一边跑到睡觉的屋里,摸出一个脏兮兮的**,小心翼翼地捧了出来。女护士一看,不是哭笑不得,而是怒不可遏,原来**前面被剪了一个口子。女护士说,谁让你剪的?农民说,不剪口子,东西流不出去,那不把人憋死了吗?
这则笑话后来传到肖卓然的耳朵里了。肖卓然自然很恼火,一个电话把郑霍山叫到局长办公室,劈头盖脸训了一顿。肖卓然说,老郑你行啊,我看你可以当作家,很会编故事嘛!
郑霍山说,人民群众中间蕴藏着无限的创造力,这个笑话不是我编的。
肖卓然说,人民群众再有创造力,也没有你郑霍山的想象力丰富。你郑霍山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就善于编造这种低级趣味的玩笑,历史上就是如此。
郑霍山说,在皖西市,最早使用**的就是你肖局长。你应该现身说法,那要比小护士传授方法更有效果。
肖卓然说,郑霍山你给我老实点,以编造下流笑话为乐,以戏弄领导为荣。捣乱,失败,再捣乱,再失败,这就是一切反动派的下场。
郑霍山说,什么戏弄领导?我是你的二姐夫。在舒家,我是老二,你是老三。
肖卓然说,你少给我摆谱,如果我再听说你散布这种下流笑话,我就以你破坏节制生育的名义隔离审查你。
06
肖卓然倡导并主管的节制生育试点活动成效甚大,渐渐地普及到整个皖西地区。两年之后,江淮地区掀起了声势浩大的人口控制运动,再过若干年,开始了全国范围的行动,官方将这项工作命名为计划生育,并上升到国策的高度——这是后话了。
肖卓然在启动皖西地区节制生育工作的第二年,突然被宣布撤去皖西市卫生局长职务,隔离审查。同肖卓然一起被隔离审查的还有汪亦适、程先觉和郑霍山。
这已经是“**”的最后一个年头了,肖卓然没想到他会在他的事业高峰期翻船落马。
肖卓然被打倒,有一个特殊的背景。
这年冬天,皖西市医疗卫生系统的造反领袖黄歌群获悉了一个重要情报,当年解放皖西的时候,由于江淮医科学校地下党负责人肖卓然工作不力,不敢及时接触进步青年,耽误了策反时间,使国民党特务得以从容控制医科学校进步青年,导致了这几个进步青年弃暗投明的行动迟了一步,结果是,投诚的投诚,被俘的被俘。
黄歌群就是当年因为公药私用遭到肖卓然处理的原第三医院护士。她的这封揭发信正好落到了市革委分管运动的孙副主任手里。孙副主任原先和邱副主任都在“抓革办”工作,是曾经名噪一时的两个著名的运动高手,在他们手下落马的老干部上至地委书记,下至公社干部,乃至大队干部。但是后来不知道为什么,邱副主任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不仅不整人了,而且还保护了一些人,把工作重点放在“抓生产”上了。孙副主任把责任归结在邱副主任那一场病上,大难不死,这个人丧失了革命斗志,搞起了个人感恩戴德那一套。邱副主任一直是肖卓然的大红伞,所以肖卓然才得以在数次运动**时期过关,成为皖西市革命运动的不倒翁。
目前的形势是,皖西市革委会主任安至深突然被调查出有反对运动的罪行,已经撤职,同省委党校副校长陈向真等人一起,到巢湖监狱苦度日月去了。皖西市革委会主任一职空缺,作为第一副主任,邱山新接任的呼声很高。这是孙副主任不能接受的事实。想当年,孙副主任还是邱副主任的顶头上司呢。就是因为邱山新勾结到陈向真等人,同省革委的主要领导挂上钩了,所以才飞黄腾达。在孙副主任看来,邱山新甚至以发展生产、改善人民生活为名,做了很多与革命运动主旨背道而驰的事情,骗取了人民群众的信任。让这样的人担任皖西市革委会的一把手,那皖西市的革命运动将向何处?
孙副主任决定下手,打倒邱山新,这是他几年来卧薪尝胆一直追求的目标。而搞掉邱山新,从肖卓然的身上下手,应该是恰到好处的。种种迹象表明,肖卓然已经完全进入邱山新阵营了。邱山新力主提升肖卓然为市革委常委兼文教卫领导小组组长,在去年的市革委会议上,孙副主任竭力反对,他再也不能退却了,他再也不能让邱山新的人进入核心领导层了。但是他的反对无效,因为市革委一把手安至深坚持提升肖卓然,认为这个同志给皖西市做了不少实实在在的好事,有文化,有思想,也有能力。
会后孙副主任及时地发动李绍宏写了一封关于肖卓然犯有生活作风错误的人民来信,在省革委即将研究通过皖西市干部调整方案的时候,这封信被复写多份,及时地出现在与会的省革委常委手中。虽然后来调查证明,肖卓然的所谓生活作风纯属子虚乌有,但是已经错过了干部调整时机。这是孙副主任向邱副主任开展反击的一次重大胜利,闷棍打在肖卓然的身上,打断的却是邱山新的臂膀。
现在,新的时机又来了,而且是事关皖西革命运动大权落在谁手的重要的决战。孙副主任决定不顾一切,也要拿下肖卓然这个高地。孙副主任做这件事情比较方便,因为他还兼着“抓革办”的主任,直接领导着二十多个专案组。这些专案组收拾起人来,个个都是神枪手,没有靶子都能打十环。
黄歌群在揭发信里质问,肖卓然为什么把策反工作拖到皖西城解放前的最后时刻,安的是什么心?革命运动已经取得了重大成果,为什么肖卓然这样的资产阶级当权派还在耀武扬威?皖西医疗卫生系统都知道“四条蚂蚱”,这“四条蚂蚱”是怎么回事,是不是小集团?
专案组审查的时候,首先就提出这个问题。肖卓然说,这不是小集团。那是在二十多年前,我们投考江淮医科学校的时候,我的岳父、当时我们的担保人舒南城先生给我们四个人的临别赠言,说我们是中国医学这根绳子上拴的“四条蚂蚱”,要我们同舟共济,为振兴民族医药事业勤学苦读,不要三心二意。
专案组后来调查,“四条蚂蚱”的绰号虽然属实,但是找不出这四个人搞小集团的证据。此条罪状遂被推翻。
至于为什么把策反工作拖到皖西城解放前的最后时刻,肖卓然回答,我是根据地下党工委书记陈向真同志的指示,在决战前夕,为确保护城领导力量,不得过早暴露身份,但是未雨绸缪,已经暗中做了部署。
专案组的人说,难怪!陈向真是机会主义,已经被停职反省了。你执行的是机会主义路线,错误难免。
肖卓然说,能不能通过法律程序审判一下?即便我有罪,我也得搞清楚我到底犯的是什么罪,总不能靠似是而非的推理就给我定罪吧?
专案组说,什么法律?现在是无产阶级说了算。你的罪行很多,历史上投机革命,执行错误路线,造成江淮医科学校一大批向往光明随时准备弃暗投明的进步青年失去了机会,给皖西革命带来巨大损失。在运动中,打着红旗反红旗,巧立名目,以节制生育的名义干扰运动,破坏革命运动的大方向。
肖卓然有口难辩,只有苦笑,任其发落。
程先觉的问题是,皖西城解放前夕,他虽然到了风雨桥头,但是他并没有立即起义,他是在观望和动摇中,被我军官兵发现,这才就坡下驴,成了起义者。此后他一直隐瞒自己的投机思想,以起义者自居,骗取组织信任,并飞黄腾达。
程先觉可怜兮兮地说,组织上火眼金睛,我就是动摇了,但我最后有起义行动,这是有目共睹的。
专案组说,我们既看事实,也不忽视你的动机,你也是投机革命。
程先觉说,我怎么投机革命了?我当时动摇,是因为我不了解新政权,可是后来我参加了解放军,我一直在为人民服务。
专案组说,你后来的问题更大。我们已经掌握了大量的事实,你在皖西解放之后仍然不老实,仍然欺骗组织,仍然说假话。
程先觉心虚了,强打精神说,我没有说假话,我没有欺骗组织。
专案组说,那我问你,在皖西解放前夜,有没有人动员你起义?
程先觉说,有,确实有。
专案组说,可是在三十里铺的时候,组织上找你调查,你为什么矢口否认?
程先觉蒙了,含含糊糊地说,我当时,我当时有顾虑……
专案组把桌子一拍说,什么顾虑,你是贪天之功为己有,你成了起义英雄,你不想把这个成绩归功于他人。你说你不是投机革命是什么?
程先觉的冷汗直往外冒,他的精神很快就崩溃了,喃喃自语说,我有罪,我欺骗组织,我贪天之功……
郑霍山的情况更是一目了然,郑霍山在皖西城解放前夕,态度反动,坚决与人民为敌。在小东门战场,企图引诱我军,并且开枪打伤我军战士,是个罪大恶极的历史反革命。
郑霍山说,你们说对了一半。在皖西城解放前夕,我是拒绝了响应地下组织的起义号召,因为那时候不了解新政权,怕被杀头。但是说我和汪亦适阴谋勾结,企图欺骗我军,开枪打伤我军战士,这不是事实。在小东门战场上,汪亦适劝说我不跟国民党一条黑道走到底,我接受了。汪亦适主动提出投诚也是事实,后来情况发生变化,有人开枪,解放军的火力猛烈地压过来了,我想投诚也没有机会了,只好当了解放军的俘虏。
专案组说,不是有人开枪,而是你开枪。
郑霍山说,我根本不会打枪,如果那一枪是从我的枪口打出去的,也是走火。
专案组说,谁能证明你是走火?
郑霍山说,看来只有我自己了,这个连汪亦适也不能给我证明。
专案组说,你自己给自己证明能算数吗?如果我给我自己证明,在抗日战争中我一个人深入敌后孤军作战消灭了八百个日本鬼子,你相信吗?
郑霍山说,我不相信。消灭八百个鬼子,一刀一个,你也得砍上三天。
专案组说,那不就得了嘛!没有人证明的事情,怎么能成为事实?你就是历史反革命。
郑霍山说,我后来思想有了很大的变化。我在劳教农场认真学习毛主席著作,字字句句都照亮了我的心坎。我还是皖西最早的学习毛主席著作的积极分子。为什么这些事实你们视而不见?这些年来,在党的领导下,我也为人民做了一些有益的工作,你们为什么只字不提?
专案组说,你那是伪装进步,蒙混过关,投机革命。
郑霍山说,有何证据说我是伪装进步、投机革命?
专案组说,欺骗组织,不说真话,不是伪装进步投机革命是什么?
郑霍山说,能不能给我说具体点?
专案组说,皖西解放前夜,汪亦适去你寝室动员你起义,你拒绝了,有没有这回事?
郑霍山说,有这个事情。
专案组说,那以后组织上找你了解,你为什么不如实反映,反而诬陷汪亦适动员你到江南找蒋委员长,信口雌黄,居心何在?
郑霍山的防线开始溃散,支支吾吾地说,那时候,我反动,我想把水搅浑,其实就是想拉汪亦适垫背,没有想到要投机革命。
专案组说,欺骗组织,比投机革命好不到哪里去。
按说,有了程先觉和郑霍山的供词,当年汪亦适动员程先觉和郑霍山起义的事实终于可以大白于天下了。但是且慢,专案组是不会这么傻的。孙副主任有一个奇特的理论:对于革命对象,只找问题,不谈成绩。
汪亦适的问题重新浮出水面,被定性为假投诚,真反抗,事后谎称自己是起义者,多次为自己的反动行为翻案,欺骗组织。
汪亦适说,我当时确实有动摇心理,但是我后来醒悟了,说服程先觉和郑霍山起义,程先觉接受了,先行一步。我是在说服郑霍山的过程中,被特务李开基裹胁,不得已跟着他们一起到小东门,我的想法是伺机起义,这都是事实。
专案组说,我们掌握的事实是你后来没有起义,而是反抗了,所以你被俘了。你不要再为自己涂脂抹粉了。
汪亦适说,我自己现在都糊涂了,我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衷心希望组织上重新调查,也许重新调查还能还我一个起义者的清白呢。
专案组说,白日做梦,你的问题也是投机革命。
汪亦适说,能不能找个讲理的地方?
专案组说,这话更反动,难道革命运动不讲理?
汪亦适说,我能不能给自己请个律师?
专案组说,真是房檐下的大葱——根焦叶烂心不死。你还想给自己辩护?那是做梦。现在没有律师了,只有公检法领导小组,大家都在搞革命运动,谁会去听你的鬼话?你就死了你的心吧,老老实实地改造去吧。
一句话,汪亦适也被撤去第三医院院长职务,下放改造。李绍宏忍气吞声数年,终于东山再起,成了一把手。
几个回合下来,一个所谓的反革命机会主义小集团就宣布破案了,“四条蚂蚱”一条也没有跑脱。紧接着,被孙副主任指称一直支持这个小集团的邱山新也被勒令停职检查,交代问题。孙副主任摇身一变,成为皖西市革命委员会的一把手。
07
到三十里铺“五七干校”报到的时候,程先觉最后一次履行了副职的义务,去找李绍宏恳求派救护车送一下。汪院长好歹也是众所周知的专家,一夜之间成了革命对象,让他大包小包地扛着铺盖卷子,徒步几十里路到干校,斯文扫地,有失体面啊。
李绍宏坐在一把手的交椅上,不紧不慢地抽着烟,居高临下地看着程先觉说,按说呢,老汪这个人,虽然投机革命,但他是个专家,多少还做了一点对人民有益的事情,可以送一下。问题是还有个郑霍山,历史反革命加现实投机,双料反革命。派车送他,那我们还有立场吗?
程先觉说,领导放心,我会安排好的,只送老汪,让郑霍山那个浑蛋自己想办法。
李绍宏想了想说,那好,我们就网开一面,实行革命的人道主义。不过,绝不能让郑霍山这样的臭狗屎搭上这班车。
运作成功之后,程先觉就跑到汪亦适家,喜滋滋地报信说,汪院长,我跟李绍宏软缠硬磨说了半天,同意派一辆救护车送我们去干校。
汪亦适坐在客厅里发呆,舒雨霏在帮他收拾行李。见到程先觉,舒雨霏从卧室里出来,冷笑说,好了,我还以为把我们家亦适打倒了,你就可以当院长了,没想到你也完蛋了,偷鸡不成蚀把米啊。
程先觉指天发誓说,大姐,我冤枉啊,汪院长不是我拉下马的。专案组反复问皖西城解放前夜的事情,我这一次说了真话,我说当年真的是汪院长动员我们起义,我在那时候有私心,贪天之功,隐瞒了汪院长动员我们起义的事实。就因为我说了真话,所以也成了投机革命。我还以为这一次要为汪院长平反正名呢,哪里想到他们醉翁之意不在酒,哪里想到我们会一同落马呢?
舒雨霏说,反正你也不是什么好人,现在你跟亦适平起平坐了,心理平衡了吧?
程先觉说,我一向是敬重汪院长的,大姐你是知道的。
舒雨霏说,他妈的,我们家亦适,自从投身革命,不知道救过多少人,皖西排雷,朝鲜暴动,抗洪抢险,巡回医疗,大大小小的手术做了几千台,到头来却落个身败名裂。这么大岁数了,还要下放劳动,简直就是卸磨杀驴。
汪亦适说,好了好了,比起那些关进牛棚的蹲进大牢的,我们的遭遇不知道要好多少倍。我这一去,不知道哪年哪月才能出来。大姐你在家教育孩子,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争取做个对人民对国家有用的人。
舒雨霏的眼圈儿一下就红了,说,亦适,你个性强,要记住,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你要保护好自己啊!
汪亦适说,大姐,这好歹是咱们自己的“五七干校”,总比维丽基地好吧。美国鬼子都没有把我打垮,我还能在自己的干校里垮掉?
程先觉说,大姐你放心,还有我呢!虽然我们都没有职务了,但在我的心里,亦适永远是我的一把手,我永远是他的副职。保护汪院长,照顾汪院长,我程先觉义不容辞。
程先觉慷慨激昂这么一说,舒雨霏也很感动,动情地说,先觉,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我看出来了,你这个人其实是很会办事的,鞍前马后的,帮了我们家亦适不少事情。大姐的脾气你知道,有嘴无心,说话刻薄一点,你别往心里去啊。
程先觉说,大姐你放心,无论何时何地,我都会摆正位置,我会一如既往地照顾汪院长。
说话间,救护车已经到了,在小院外面嘀嘀嘀鸣喇叭。舒雨霏说,他妈的,真是凤凰落毛不如鸡啊,放在过去,他敢这么摁喇叭吗?
程先觉说,此一时,彼一时,大姐别挑理了,我们赶快走吧。
汪亦适没动,说,你的东西呢?
程先觉说,我已经让我老婆提前送到小车班,都在车上呢。
汪亦适说,难得你这么照顾我。谢谢了!
说完,自己也拎了一个提包,程先觉和舒雨霏抬着一个大包袱,出门上车。汪亦适说,等等,不是还有郑霍山吗?
程先觉说,李书记……老李说,像郑霍山这样的双料反革命,只配坐毛驴车,不能搭车,否则就是立场问题。
汪亦适说,笑话,我们不都一个鸟样了吗,还分个高低贵贱?
舒雨霏在车下说,李绍宏他这么鸡肠小肚啊,郑霍山不就是说过他不懂业务吗,这点小事也打击报复?
汪亦适说,你们都没有看到问题的实质,这是冲着郑霍山的吗?这是羞辱我老汪。看看,我可以恩赐你,也可以不恩赐你,我想让谁坐车就让谁坐车,我不想让谁坐车我就不让谁坐车。他李绍宏就是要看见我汪亦适弯腰接受他的恩赐。不让郑霍山坐车,那我们也不坐好了,我也去雇毛驴车。
说完,抬屁股就要下车。
程先觉赶紧拉住说,亦适,汪亦适,息怒息怒,我去喊喊。
汪亦适阴沉着脸坐下说,那好,你就辛苦一下,把郑霍山接过来。何必呢,车子这么大,浪费了。
舒雨霏在车下说,我去喊。没准老二还在家抹眼泪呢。
不到五分钟,舒雨霏就回来了,说,铁将军把门!听说起了个大早,两口子自己扛着铺盖走了。
程先觉说,那就没有办法了,他倒是有自知之明。
郑霍山和舒云展一人一个包袱,走在通往三十里铺的土公路上。天上是一轮冬天的太阳,路边还有一点积雪,土是冻土,路不算难走。郑霍山的心情不错,边走边说,三十里铺好啊,那是个好地方。那是我向往已久的地方啊!
舒云展说,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开玩笑。
郑霍山说,我不是开玩笑,我是说真的,对于我来说,三十里铺就是我的圣地,我的井冈山,我的延安。
舒云展不吭气,她挽着一个小包袱,里面装着郑霍山的换洗衣服。
郑霍山说,三十里铺是我人生转折的重要驿站。就在那块土地上,我获得了灵魂的洗礼,我找到了人生的目标。更重要的是,我得到了爱情。
舒云展说,你可真会自我安慰。
郑霍山说,革命的乐观主义和浪漫主义相结合,这就是我郑霍山这些年来立于不败之地的动力。树上的鸟儿成双对,绿水青山带笑颜……你我好比鸳鸯鸟,比翼双飞在人间……
郑霍山说着说着,居然唱了起来。舒云展慌了,四下看看说,霍山,你别疯了,怎么敢唱毒草歌曲?
郑霍山说,什么毒草?这是皖西老百姓最爱唱的歌!多么美好的爱情,多么幸福的心情!
舒云展很担心,她担心的是郑霍山再次回到三十里铺,思想受不了,精神错乱。昨夜她坚持要亲自送郑霍山上路,郑霍山也没有阻止。郑霍山说,老婆你放心,我郑霍山在这个世界上哪怕什么都不剩下了,但是只要有你,我郑霍山就不会失去生活的信心。
舒云展说,你性格跟别人不一样,你得收敛一点。好汉不吃眼前亏,凡事能忍让的尽量忍让。
郑霍山说,别的都不愁,无官一身轻,不让看病我养病。就是一条我恐怕受不了。
舒云展说,你别担心,家里有我,孩子都放在姥姥家,读书生活也没有问题。
郑霍山说,那些我都不担心,我就担心我会再犯错误。
舒云展吃惊地问,你还能犯什么错误?
郑霍山说,我怕我想老婆,半夜三更往家跑。
舒云展说,落到这步田地,你还有心思琢磨这个?
郑霍山说,这下你放心了吧,只要我有心思琢磨这个,就说明我热爱生活,就说明我不会自暴自弃。怎么办啊,“五七干校”应该是有假期的吧?
舒云展说,“五七干校”又不是监狱,探亲总会让的吧。我每个月来看你一次。
郑霍山说,你也别太累了,我克服克服吧。
舒云展说,也不是你一个人,听说医疗卫生系统靠边站的都在三十里铺。
郑霍山说,我跟他们不一样,肖卓然的兴趣在于搞政治,汪亦适的兴趣在于做手术,程先觉的兴趣在于钻空子。我呢,我是一个中医,懂得养生健身之道,我的兴趣主要在于你。我现在就想了。
舒云展说,什么?昨夜你那么疯狂,做了两次,我真担心你是借机发泄,把自己的身体搞垮了。
郑霍山哈哈大笑说,怎么会?我搞了二十年中医,得出一个颠扑不破的真理。什么叫运动?和谐的**就是最好的运动。什么跑步啊、广播体操啊,那都是小儿科。你知道那些成语是怎么说的,聚精会神、全神贯注、有张有弛,讲的全是**。**过程中,可以调动全身血脉和骨骼,血液喷张辐射到微循环,气血流速增加,压力增大。一个人是否具有健康的基础,最重要的就是看他的气血运行是否通畅,而**就是促使这通畅的最好的运动。
舒云展说,你的歪理就是多。
郑霍山说,歪理多是多,但我不是搅屎棍子。那是肖卓然汪亦适之流对我的诬蔑。我是认认真真地做学问,老老实实地为人民服务。可惜啊,我的这些理论将在一个相当长的时期内被埋没。可惜啊,我的这些理论在一个相当长的时期内只能由我和我的老婆分享了。让那些傻子稀里糊涂地活着吧。这是勇敢的海燕,在怒吼的大海上,在闪电中间,高傲地飞翔;这是胜利的预言家在叫喊——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
舒云展说,你干什么,又不是做那个!
郑霍山说,我高兴!我们以后做那个的机会少了,我想那个了,我就朗诵这个,也许你能感应得到。你要是有了感应,就拿笔记下来,几点几分,是何感觉,有没有冲动,皮肤颜色,身体气味,尽量记细一点。我要搞研究。
舒云展说,别异想天开了,我没有你那么浪漫!
两个人边走边说,既不沉闷,也不觉得累,就好像是一次郊游。晌午时分,有点饿,正琢磨着要不要找个集市吃饭,老远看见尘土飞扬,一辆救护车蹦蹦跳跳地从窑岗嘴水库大堤上下来,向近处逼近。车子驶到眼前,停下,汪亦适和舒雨霏下车,后面跟着程先觉。郑霍山说,哈哈,院长落马了,还摆谱啊?不过为什么不坐吉普车呢,我还以为有急病号呢。
程先觉说,老郑,汪院长一直找你,想请你一道走,没想到你先溜了。
郑霍山说,这里没有院长,只有投机革命的小集团。
汪亦适站定,冷冷地看了郑霍山一眼说,天冷,上车一起走吧。
郑霍山说,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
汪亦适不理他,回身向车内走去。
郑霍山说,我又不是串亲戚,我急什么急?你们滚蛋,我们慢慢溜达。
舒雨霏说,郑霍山你是人不是人?你五大三粗的可以走,害得我们老二细皮嫩肉的也跟你受罪。
舒云展说,没关系,大姐,走一走也好。
舒雨霏拉起舒云展说,咱们上车,让这个搅屎棍子自己走。
郑霍山说,好好,我上车。有肉不吃王八蛋,有车不坐二百五。
08
三十里铺今非昔比了,盖起了十几排灰砖红瓦的基建房子,围起了很大一个院子。这里现在又有了新的名称,皖西市五七干校。校长是市革委的一名常委,挂名的。
郑霍山指着那排房子说,这里面凝结着我的血汗啊!想当年,他妈的我在这里脱砖坯,手皮都脱了几层。我脱的砖坯,少说也可以盖八幢房子。
程先觉说,得了吧!你偷奸耍滑,害得楼炳光一个人干两个人的活。楼炳光现在还说,他倒了八辈子霉,跟你分配在一个劳动小组。
郑霍山说,老程你立场有问题,楼炳光是铁板钉钉的特务,你为他鸣冤抱屈,你是什么感情?
程先觉说,依我看,你比楼炳光也好不到哪里去。
一路询问,到了校部,迎上来的居然是老熟人张泗安。他现在是“五七干校”的副校长兼生产组长,主持工作。张泗安见到汪亦适等人,有点不知所措。汪亦适说,张管教,山不转水转,没想到我们又见面了。
张泗安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我们大家都老了。
郑霍山说,你老什么?你还在这里作威作福,你的肚子都吃大了,现在还是管教我们。
张泗安说,汪院长,我们听说你们来,又惊又喜啊!
汪亦适不动声色地说,我们是下放干部,来接受再教育,惊从何来,喜又从何来?
张泗安说,惊的是你这样驰名江淮的著名大夫也被打倒了,喜的是干校医疗所有了新生力量。干校的老干部多,大病小病没人管,我真怕在我手里丢掉几条人命。你们来了,我这就放心了。
舒雨霏说,我们家亦适是革命投机分子,是来改造的,不看病了。
张泗安说,你们放心,一招鲜,吃遍天。虽然干校条件差一点,但我们是不会让汪院长这样的专家吃亏的。干校开了几次会,对你们的工作有了最好的安排,不让你们下田劳动。
张泗安把汪亦适一干人等带到大院中的一个小院子里说,这就是干校医疗所,原先有三个人,只有一个科班出身,其他两个都是从下面抽调的赤脚医生。汪院长,就委屈你了,你以后就在西医科上班吧。
汪亦适举目望去,院中坐北朝南一幢平房,五间正房,中间果然挂着“西医科”的木牌。汪亦适说,不错,能给牛鬼蛇神看病,也是用得其所。
张泗安说,郑主任,你是著名中医,你就到中医科上班吧。
郑霍山顺着张泗安手指的方向看去,坐西朝东的那排房子中间,也挂着牌子,上面写着“中医科”。
程先觉有点茫然,恭恭敬敬地问,张校长,我呢?
张泗安说,老程,你就到东边上班吧,那里人少一些,工作量也小一些。
几个人一起往东边看去,那幢房子坐东朝西,采光最差。因为大家站立的方向正对着牌子,看不清楚,程先觉率先小跑,从侧面看去,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脸色顿时就木了下来,神情沮丧地看着张泗安,一言不发。汪亦适走过去问,怎么啦老程?
程先觉说,你自己看吧。
汪亦适定睛看去,禁不住咧嘴笑了。其余人见状,也到侧面去看那牌子,笑声顿时轰起。原来那牌子上写的是“兽医科”,红底黄字,一个不差。
郑霍山拍着屁股叫道,绝妙啊绝妙!我们的“五七干校”太伟大了,太有创造性了,太实事求是了。没有比这个工作更适合老程的了。这才是我们皖西革命运动的重大胜利、重大成果。
程先觉说,搅屎棍子,你少幸灾乐祸,恶有恶报!
郑霍山说,我说的是真话。你老程这些年只顾做官,中医西医一窍不通,外科内科科科外行,你不当兽医你干什么?
程先觉说,我连动物公母都分不清楚,我怎么当兽医?
张泗安说,程副院长,这个你不必担心,我们已经充分地考虑到了。我们“五七干校”,治人不行,但是兽医却很发达。我们有水牛三百头,黄牛一百二十头,我们的兽医在皖西市是第一流的,你不会,可以学。兽医科现有人员四名,其中两个是江淮兽医大学毕业的,你跟着学就行了。
程先觉说,他们到哪里都当权威,却让我当学生,岂有此理!
汪亦适说,先觉,先干着吧,多学一招,未必是坏事啊!
这以后,汪亦适等人就在三十里铺“五七干校”开始了新的生活。本来大家都认为程先觉找不到事情做,没想到程先觉很快就忙起来了。
“五七干校”只不过是一块牌子,其实质还是国营农场,小型的。一千多亩田地,喂了很多牲口,除了水牛黄牛,还有一个养猪场,上千头生猪,三个牧羊场,三千多头羊,另外还有鸡鸭鹅鱼。这在当时,简直就是一个丰富的食品库。喂养的这些动物,水牛黄牛和骡马是用来搞生产的,其他家禽家畜一律上交国家,支援世界上那四分之三还处在水深火热之中受苦受难的国际无产阶级兄弟去了。干校的伙食很差,每天只有萝卜白菜,每半个月吃一次肉,每个人平均不到二两。汪亦适等人虽然工资很高,但是买不到东西。配发的肉票、粮票和鸡蛋票,还舍不得自己用,尽量省下来捎回家,家里都有孩子啊!
一个多月下来,大家的脸色就有点发绿了。
干校医疗所条件稍微好一些,独门独院,干校的管理人员白天过来检查大家的学习和工作情况,夜晚一般不来。夜晚大家自学《人民日报》和毛主席著作。有一次学习到很晚,汪亦适和程先觉轮流读报纸,尽量找新鲜消息。读来读去,不是某某某接见某某某,就是某某地区革命运动形势大好莺歌燕舞,再不就是亚非拉无产阶级运动如火如荼。读了一阵子,郑霍山说,好他妈个蛋,老子在这里天天萝卜白菜白菜萝卜,就像他妈的吃斋辟谷一样。长此下去,精血两亏,想犯个生活作风都没有力气了。
程先觉说,怎么,老郑,你想**啊?我手下有几百个美女,各个民族的都有,多数都是双眼皮,一律穿皮衣高跟鞋。
郑霍山说,留着你自己搞吧。不过我警告你,跟老母猪通奸也是犯法的。
汪亦适说,闭上你的臭嘴,你就不能讲点人话!
郑霍山说,旧社会把人变成鬼,新生活把鬼变成人,专案组又把咱们变得人不人鬼不鬼。我现在不会讲人话了,也不会讲鬼话了,只会讲脏话。
汪亦适说,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现在继续讨论,将革命进行到底。
汪亦适是医疗所学习小组的组长,还管着程先觉和郑霍山。
郑霍山说,那我们探讨探讨业务吧。老程,你现在是兽医了,我向你请教一个问题,你说雌性动物有没有例假?
程先觉瞪着眼睛问,你说什么?
郑霍山嘿嘿一笑说,你说老母猪有没有月经?
程先觉愣住了,愣了半天说,低级趣味,你他妈的也太低级趣味了。
郑霍山说,这怎么是低级趣味呢?你当兽医的,至少也应该知道你的服务对象的生理特征吧?
程先觉说,老子不是兽医,你他妈的才是兽医!
郑霍山说,你这话反动!我是堂堂正正的中医,是为人民服务的,你居然敢把我的医疗对象诬蔑为兽!我昨天还给张泗安把脉呢。
程先觉说,你不是兽医,但你是人面兽心。
郑霍山说,老程确实不学无术,跟他说不清楚。老汪,你是院长,学问大,你说说这个问题。
汪亦适也愣住了,愣了半天说,从生物特征来看,雌性动物都应该有生理循环规律的,至于说动物的月经嘛,我也不清楚。你老郑要是有兴趣,你可以亲自观察嘛。
程先觉说,是啊,要知道李子的滋味,你就应该亲自尝一尝。你岳父一直说你求知欲强,你可以跟张泗安提出来,到兽医科给张歪嘴当徒弟。
郑霍山说,他妈的,难怪我们一起都来劳动改造,活该,当医生都是一知半解。
程先觉说,我不跟你扯淡了,我饿了。
郑霍山说,你跟张歪嘴一起天天出黑诊,吃香的喝辣的,你饿什么饿?不要以饥饿掩盖你的无知。
程先觉说,去你妈的,我懒得理你,我得省点力气,我明天还跟张歪嘴去给水牛打预防针呢。
张歪嘴是医疗所兽医科的主任,手下只有程先觉这一个学徒。
郑霍山突然来了灵感说,老程,有了,你们兽医科天天给牲口看病,你就不能想想办法给我们搞点肉吃?
程先觉说,我从哪里给你搞肉吃,我又不会七十二变。
郑霍山说,发挥主观能动性啊,有时候坏事也能变成好事。
程先觉说,不明白你的意思。
汪亦适说,老郑你老实点,不要把我们当楼炳光耍。你要是惹出麻烦了,我们大家都跟着遭殃。
郑霍山借上厕所的机会跟程先觉叽咕说,你听明白了没有?连汪亦适那个书呆子都明白了,你怎么就那么榆木疙瘩?
程先觉说,我当然听明白了,但是我不会上你的当。你是想让我给牲口看病的机会下毒,毒死一头猪来给你吃。但是你的如意算盘落空了。我虽然是革命对象,但我不是反革命,我不能给自己弄个反革命的帽子。“五七干校”虽然苦点,但总比巢湖监狱要好些。
郑霍山说,傻帽,谁让你给猪下毒啦?一头猪那么大的目标,你毒死了,那还不惊天动地?就算校部不查,你弄回来我们也没地方煮啊。
程先觉说,那你希望我做什么?
郑霍山说,鸡鸭,从无到有,从小到大,弄一只死鸡回来,不显山不露水。就是被发现了,也不是什么大事。
程先觉说,亏你还是中医,死鸡能吃吗?
郑霍山说,就因为我是中医我才知道,动物死亡之后,在一定的时间内,细胞还是活的。除去内脏五官,其他部位还是可以吃的。
程先觉断然拒绝说,你别**我!这种错误行为,我是不会干的。
郑霍山一计不成,又生一计,说,老程,你还是死脑筋。你没看见老汪给病人做手术,有时候要割掉一些废肉。你们给牛马做手术,难道就没有多余的废肉?白白扔掉可惜,拿回来也好打打牙祭。
程先觉说,真恶心,那玩意儿也敢吃?
郑霍山说,那还是活肉呢,为什么不敢吃?不懂科学啊!
程先觉说,我再也不跟你鬼话了,我得睡觉了。
郑霍山的中医科白天比较忙。干校里有不少病人,有些还是过去经常跑第三医院中医科的老病号。过去在医院工作的时候,肖卓然和汪亦适都规定不许病人单独到医生家里去,不许医生接受病人的礼物,连一根烟都不允许。现在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