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鎮

§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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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個月的時間,李平原都沒離開豆奶廠。從安裝設備到試產,他瘦去了一圈肉。這天他剛剛值完夜班,回到辦公室不能馬上睡下,照例讀了一會兒書,然後又展開金傘的信來讀。剛來時,他每隔一天都跟金傘通一次電話。這陣兒忙了,有一個禮拜沒聽到她的聲音了。他想她在幹啥?睡了,會夢見我嗎?醒著,會想我嗎?他想著,就摘下了眼鏡瞧著。

夜半時分,辦公桌上的電話響了。李平原急著去接電話,身子將那副眼鏡碰到地上,摔碎一隻鏡片。他拾起眼鏡,抓起電話,一聽就是金傘甜脆的聲音。金傘說想他,又告訴他那份“518”科研項目有眉目了。李平原很激動地說,你和趙總工程師辛苦了,將成果帶過來,我重獎你們。金傘告訴他,趙總工程師就要退休了,他願意到福鎮跟李平原幹。李平原告訴金傘,你為我買的眼鏡碎了。金傘說,再買,碎碎平安。李平原笑著說,九月九那一天,我這裏就出豆奶了。金傘說她和趙工一起來祝賀。李平原又同金傘說到很晚,才將電話放了。他拿起碎眼鏡,怔怔地瞧著。

平原記得,在一個有月亮的晚上,金傘將他叫到眼鏡店試眼鏡。這個眼鏡便是他們的信物。他還記得自己為啥在鄉下不願戴眼鏡。眼鏡曾經壞了他的前程。他念完高中下來,眼睛就壞了,高考沒考上,就跟父親下田做活了。從玉米棵子裏探出頭來,他滿眼是暈暈濁色,看父親的臉模糊得像塊黑土地。二憨老漢罵他讀書讀懶了身子,怕他整日看小說,不願給他配眼鏡。後來父親聽說鎮政府要從村子幾個“高考漏兒”裏選文書,父親讓他試試,就給他配上了眼鏡。平原第一回戴上眼鏡,看啥東西都是鮮亮明晰的,走在村巷裏不看村人,移開目光看遠遠的天,愜意極了。鎮裏宋書記和當時的團委書記小吳來選人,中午吃飯時亂哄哄的還來了一些領導,當時陳鳳珍還沒到福鎮。本來平原被宋書記看中了,可是中午吃飯時出了差頭。平原在另一桌,喝下一兩酒,不爭氣的眼睛就被酒醉濁了,盡管有眼鏡,看滿桌人都一個模樣兒。輪到平原給領導那桌敬酒,他竭力尋找宋書記的影子,嘴裏咕噥著請多關照。他又不能馬上辨認出宋書記,就撿生麵孔挨杯喝,喝得他舌根發硬,胃咕咕往上翻。輪到最後一個坐在一角不說話的瘦男人,平原不喝了,他恍惚覺得那是司機。勸司機喝酒是不禮貌的,他就退縮著走開了。三天後,村裏那兩個同學都到鎮政府上班了,獨獨平原的通知沒下來。後來見到村支書鄧鐵嘴兒,鄧鐵嘴兒劈頭蓋臉地罵他沒眼力見兒,滿桌人都敬了酒,偏偏撇下宋書記,給宋書記下不來台,寧落一群不落一人,懂不懂?平原的腦袋炸了,天呐,司機咋成了宋書記?鄧鐵嘴兒說,全村數你有才,我跟宋書記給你說情,說你念書把眼睛念壞了,宋書記質問我,眼罩兒不好使也罷,可那小子戴著眼鏡兒呢。平原摘下眼鏡摔了,淚水冤冤地流了一臉。他終於明白了一句話,糊塗好,看清了東西更難受。人終有應酬不到的地方,但也有可利用的優勢,瞎就是優勢。之後,平原除了晚上看書,在外再也不戴眼鏡了。他看不到的,也有人諒解了。到了城裏金傘與他交往很久,才知道他眼睛不好,才買了這副眼鏡給他。事兒雖然不大,平原知道宋書記一直記恨他,不然潘老五不敢那樣欺負他。他想將來有一天,他要跟宋書記提提,從某種角度說,是那杯酒重塑了一個新的李平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