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鎮

§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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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進入更年期,是一生中最苦的時光。這樣說誰信?高德安從來不訴苦,替別人憂,也替自己愁,委屈全咽進肚裏了。生活強壓給他的委屈還少吧?他這五十冒頭的人,看上去像個小老頭一樣,背有些駝了,因為得了冠心病,脖子也僵僵的,看人的時候,脖子和身子一齊扭動。頂早謝了,稀稀的頭發抹在額頂上,他的臉總是板著的。這與他多年的教學生涯有關。他的性格最適宜做教師,動作單調,可以無限地重複。他剛進校門時,正趕上“瓜菜代”年月,他中師畢業分到福鎮中學,當時他才18歲。那次受處分的饑饉之年,整個福鎮都像一個有骨無肉的窮漢,全靠在荒地野坡抓菜葉子支撐肚皮。高德安見班裏的孩子們餓得不行了,就在一個夜裏起了歹念,偷了公社糧倉裏的大豆,被捉住了,打得遍體鱗傷,當時是開除公職留校察看。福鎮人並沒有因此事小看他。他的的確確是為孩子們。不久,他的處分就被撤消了,後來還當上了校長。高德安喜歡孩子們,本想就在學校裏幹到退休。沒成想,五年前的一份典型材料,被宗縣長看中,將高德安提拔為福鎮副鎮長,主抓文教衛生和環保。他不願來也得硬著頭皮來了。他說自己的性格在官場裏混不了,工作上不去,混個一肚子氣。氣性大的人是做不了副手的。他心底深處向往一個地方,他想有朝一日回學校退休。妻子王淑敏和兒子小海不依,既然出來了,就別回去,開弓哪有回頭箭,這個學校就那麽好幹的嗎?想想這兩年升學率直線下跌,高德安心裏著急,他竭力為薑校長跑房子,不僅僅體現一種領導關懷,更是一種心靈的補償,或許是內心湧動著某種企望。

父親又病了。這次病的真不是個時候。高德安每天要跑到紅星軋鋼廠蹲點,往返騎車就有十裏地的路。潘老五當甩手東家,一大攤子爛事兒都往高德安身上壓。他來到醫院,看見父親蒼白的臉,才知道這回犯得挺重,不光是糖尿病,好像又轉別的啥病了。老父親生性太倔,這回不去鄉下是不會犯的。後一想,不能光埋怨父親,自己當著副鎮長,寬綽的房子都沒弄到,也委實對不住老人。他心裏歉歉的。醫生跟高德安商量,老人家的糖尿病,已經惡化,而且發現腹水,眼下正昏迷著。高德安心尖上猛打一個哆嗦。他對醫生的搶救方案產生懷疑,讓妻子操持轉院。老父親死活不依,轉院也是這德性了,還花那冤枉錢幹啥?高德安沒啥話說了,隻有多騰出些時間來陪父親盡盡孝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