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小莉来信了,邮递员将信送给陈道生的时候,还说了一句,“新疆都有亲戚,你家吃葡萄干不愁了。”陈道生接过信,觉得手里攥住的不是葡萄干,而是陈小莉满脸的风沙。
信中的小莉一路上坐了八天的闷罐车,下车的时候看到一往无际的沙漠戈壁一直铺陈到天的尽头,黄橙橙的太阳挂在天上就像院子里成熟的石榴,小莉很想念爸妈还有石榴。女管教很好,一点都不凶,有时还跟她们一起唱歌,那里既没有铁丝网,也没有狼狗,只有灰灰的地老鼠跑来跑去的,小莉她们平时的劳动就是种草,沙漠里的草比家里的花还要好看,自己的毒瘾戒掉了,啃起大馍来特别香。晚上的风声特别大,她想这些风也能吹到自已家的屋顶上,想着想着就忍不住流泪了,自己以前太小,犯了错误,对不起爸妈,判了刑后好像长大了,她要争取早日出去重做新人,她在信的结尾说,“刑满后,我就帮爸爸看店,再也不让爸爸妈妈为我操心了。”小莉的字写得很清秀,淡蓝色的偏旁部首在信纸上左右穿插,像她当年刚学舞蹈时伸出的手臂。
陈小莉从小就是院子里最漂亮、最聪明的女孩子,能说会道,能歌善舞,人见人爱。院子里下了班的叔叔阿姨们常常拿一块糖逗小莉,“喝支歌,就给你吃!”小莉就又蹦又跳地唱起了“鹅,鹅,鹅,曲颈向天歌,白毛浮绿水,红掌搏清波”,夸张的动作和稚嫩的声音逗得一院子人前仰后合。小莉岁进幼儿园,四岁到少年宫学舞蹈,院子里人都说小莉像电影《海霞》中的小海霞,说不准将来能当电影明星,艺术天赋极好的小莉一直是班级的文艺骨干,是班里的小刘晓庆,六一节、国庆节只要有演出小莉总是粉墨登场大出风头,演出结束后钱家珍牵着小莉的手一路接受其他家长的恭维,上了初中后,长得亭亭玉立的小莉在市里文艺汇演中得过舞蹈二等奖,独唱三等奖,初三的时候还被一个北京来的剧组挑选去参加了一部《青春如歌》的电视剧的拍摄,在剧中演了一个早恋的女中学生的次要角色,耽误了三个多月课,成绩一落千丈,结果明星没当成,高中也没考上。那次演电视剧的全部报酬就是剧组将宾馆里的一次性牙膏、牙刷、洗头膏、小肥皀、塑料梳子装了满满一大包送给她,另外还带回了几张主要演员签名的照片和导演送给她的一盒李谷一的录间磁带。初中毕业后,一心想当明星的小莉实在无法忍受下了岗的父母无休无止的争吵,摔锅砸碗的时候让她心惊肉跳,于是她就整天跑到外面鬼混,混着混着就混进了监狱,混进了戈壁大沙漠里。
陈道生想起往事,心里无限酸楚,不过人是要正视现实的,事到如今,陈道生看着女儿寄来的信,小莉不仅没有抱怨父母,还说了那么多自责的话,陈道生捧着女儿的文字,就像数九隆冬穿上了女儿寄来的棉袄,一阵寒颤后是无比的温暖,他发觉女儿突然就长大了。钱家珍见了信大哭了一气,就对陈道生说,“回信告诉这个死丫头,家被她毁了。”陈道生说,“哪能这么写呢,小莉懂事了。”
陈道生连夜给女儿写信,他告诉小莉家里一切都很好,服装店生意越来越红火,而且他还表扬女儿非常懂事,这让他对未来充满希望,要是女儿表现好,能提前释放,出来也就二十多岁,可以干一番比父亲更伟大的事业,信中的陈道生情绪稳定豁达乐观,只字不提家里三十万被骗以及服装店关门的灭顶之灾,而且脚踏实地地虚构了一幅繁荣富饶的未来生活图景。还没写完最后落款的日期,钱家珍走过来推了一下陈道生胳膊,钢笔顺势在纸上一滑,笔划犯了错误一样越过了信纸的界线,在开裂的木桌上留下了很短的印痕,“这个月的低保金要迟几天才能发,欠刘四煤球的钱催命似地天天来要,家垮了,就二十六块三毛,好像要赖他账似的,脸那么难看,孙大强欠三十多块,他也不急。这日子真不是人过的。”陈道生从口袋里摸出二十块钱,递给钱家珍,钱家珍说不够,陈道生说,“我要出去找活做,总要留点钱买包好一点烟。你身上一分钱没有了?”钱家珍气乎乎地嚷了起来,“我哪有钱?坐车到看守所的两块六毛车票钱都是我付的,前天院子里换水管每户摊的一块二毛钱,还有补球鞋的六毛钱都是我给的,这个月打麻将我还赢过十四块钱呢,你总不能说我贪污低保吧?”陈道生从棉袄里面的口袋里又掏出几张皱巴巴的零钱,给了钱家珍十块钱,一句话没说,然后在信的落款处涂抹跑偏了的线条。
王奎说他已经跟火车站货场老板讲好了,初步答应陈道生去货场送零担散件托运的货到客户门上,运气好一天能有十五六块,最少也能挣十块钱左右,人虽辛苦点,一个月下来四五百块没问题,比到单位做临时工拿二三百块强多了,陈道生很是感激,可要新买一个三轮车需要二百多块,陈道生一时拿不出钱,又不好开口再借,他想等低保金发下来买,所以就推说,“这些天腰疼,过几天我就跟你一道去蹬三轮。”王奎说,“那你就先歇几天再说吧!”
下岗低保金每人每月一百二十八块,陈道生两口子二百五十六块钱,一个月不吃不喝买“金城牌”三轮还差十二块钱,陈道生打算买本地产“火轮”牌的,这样还能多出二十一块钱。钱家珍不同意陈道生蹬三轮,“你不嫌丢人,我还嫌丢人呢。”陈道生说,“你不是讲过的嘛,我就是一个蹬三轮的料。”话不投机半句多,两人都不说了,陈道生虽然这么多年在钱家珍语言和拳脚的暴力下生活,但陈道生真的决定了的事钱家珍一点办法也没有,就像他当初开店,还有后来借三十万,都栽了,都是他一意孤行决定的。
76号院子里笼罩着倒霉的气氛,晚上收摊后串门聊天的情绪很少了,要不是商量什么事,他们就各自闷在屋里喝几杯闷酒,倒头便睡,不少人的睡梦中出现过陈道生上吊喝老鼠药的场景而且还办了丧事,陈道生在他们的梦中已经死过好多次了,只是大家谁也没说过,所以陈道生也不知道。
陈家的变故对于76号大院每一个人来说都是身上长出来的一个脓疮,借钱给陈道生是挤掉脓疮的努力,而这一努力最终结果是脓疮的全面溃烂,疼痛因此而加剧。如果说陈小莉被捕是陈家自已制造的灾难,那么三十万被骗就是大家共同参与制造并直接导致陈家的灭顶之灾,他们甚至比陈道生更信任刘思昌,他们客观上支持与协助了刘思昌的成功诈骗,这是一次集体中毒,所以如今打落牙齿往肚里咽是必然的,此时的沉默不是在做“爆发”或“死亡”的选择题,而是在进行漫长而深刻的反省,所以有时候他们甚至感到对不起陈道生,如果当初有三两个人跳出来坚决反对,如果当初不借钱也不帮着借钱,陈道生的三十万在刘思昌出逃前的一个星期内是无论如何也凑不齐的。他们眼下都想帮陈道生,帮陈道生也就是帮自己,倒不是为了能拿回自己借出的钱,而是为了拯救每个人失败的心理。冬季是一个头脑清醒的季节,反省的效果在呼啸的西北风启发下相当显著,只是他们本身就是穷困潦倒需要别人帮助的人,所以王奎只能给货场的老板送了一条三十块钱的“江湖”牌香烟,争取了一个蹬三轮的活。胡连河想让陈道生一起去郊区贩猪然后私下屠宰,可私下杀猪跟私下杀人差不多一样严重,要是杀了一头病猪在市场上卖肉,被卫生检疫部门逮住了,罚个倾家**产是很简单的处罚,要是吃出人命来,那就得抵命,陈道生不干,洪阿宝做卤菜,生意也不太好做,这一带是全市闻名的每天都有企业破产的工厂区,能买得起卤菜的人越来越少,刘德贵修鞋摊旁摆个打汽筒,打一次气只有五分钱,每天守在风声四起的巷口,一天挣不了几块钱,人也像个无法补好的报废的车胎一样蔫蔫的毫无生气,所有这些行当糊口还差不多,要是想还清三十万巨债,那就相当于杀猪的胡连河妄图跟刘晓庆结婚一样,完全是白日做梦。眼下陈道生只能先打算去蹬三轮,活累但来钱容易一些,且没有风险,陈道生一无本钱,二不想冒险。
几天后,院子里像过节一样隆重,这个月发低保金的日子是十八号,这是一个商铺开张的好日子,把数字翻译成文字就是“要发”,而领低保金的人丝毫都没有发财的迹象,所以这个日子对他们来说更像是对贫穷的一种的反讽和嘲弄,但手里数着救命的钱,脸上还是很高兴的。
冯三根是裹着一身寒气推开陈道生家门的,他走进灯光下嘴里就冒出了一团团热气,他搓着开裂的双手,一说话热气就碎了,“道生,忙呀?鬼天气,冷死了,一天下来爆胎的打气的,没几个。”陈道生家杉木脚盆又坏了,他在灯下用铁丝箍盆,这是父母当年留下的唯一遗产,木盆上留有父母的余温,他箍盆的过程就像同死去多年的父母谈心,很细很慢。
见冯三根进来了,陈道生站起来递烟倒茶,落座后,寒暄了几句天气之后,冯三根反复暗示天冷车胎不容易坏,连跑气的都很少,生意相当难做,陈道生心里也明白了几分,就问他老婆身体怎么样,冯三根用粗裂的手擤了一把鼻涕,在上了补丁的球鞋帮子上擦了擦,很无奈地叹了口气,“胆结石疼得夜里在**直打滚,我用烧烫的火砖给她焐着,还是鬼叫,我骂她几句,她就要寻死觅活的,真没办法。”陈道生从棉袄口袋里掏出刚领的低保金,“下午领了钱,我就想给你送去了,可盆坏了,忙着箍盆,就耽搁了。先还你二百,赶紧带你老婆去看病,余下的八十五块钱,下个月还你,好不好?”冯三根一边说我不是来要钱的一边已经将钱接了过来,临走的时候,冯三根一再道歉说,“真不好意思,本不该收你的钱。”陈道生说,“是我不好意思,欠了这么多钱,一时又还不上。”
冯三根走后,钱家珍问陈道生,“三轮买不成了,眼看着就没米下锅了。”陈道生像谈起别人的事情一样淡淡地说,“再想办法吧,还有五六十块钱呢,买米够了,饿不死的。”
于文英来了一趟,她苍白而清秀的脸在寒冷的刺激下有了些许血色,像产后喝了许多鸡汤一样。陈道生好几天没见于文英,发现于文英有点吴琼花参加了红色娘子军翻身得解放的自由,这种感觉让陈道生倍感失败。于文英说她在“红房子”快餐店找了一份卖盒饭的工作,每月二百六十块钱,店里缺洗菜的女工,她对钱家珍说,“婶子,你反正在家也没什么事,去上班的话一个月还能挣二百二十块钱呢。”钱家珍正全心全意地调着噪音严重的收音机,收音机里男男女女的声音和音乐唱歌的声音随着她手指转动旋纽在耳膜中一路小跑地匆忙经过,她没用正眼看她,冷冷地说,“你当营业员,我当洗菜工,你拿二百六,我拿二百二,你们店是婊子店,还是快餐店,打工还要看年龄和长相?”于文英的脸胀得通红,她的眼睛里委屈的泪水直打转,陈道生对钱家珍不满地说,“你就是什么话难听说什么话,人家小于也是一片好心,做人不能不讲良心。”钱家珍歪过头,“是呀,你好听的话听的太多了,才回家跟老婆眼不是眼鼻子不是鼻子的,有本事把你请到快餐店当经理去。”
于文英气得扭头就走,陈道生追了出去,在大院那扇腐朽的木门前,黑暗中的陈道生一把拉住于文英袖子,“小于,你别往心里去,她就是那么一个人。”于文英低声抽泣着,“这么多天了,也不知道你往后怎么打算的?”陈道生说,“说好了跟王奎去铁路货场蹬三轮送货,可今天低保金刚拿到,冯三根老婆胆结石要开刀,先还了二百,三轮还没买呢。”于文英掏出一张伍拾的票子,塞给陈道生,“你先拿着用吧!”陈道生说,“我已经欠你两千多块了,不能要你的钱!”拉拉扯扯之间,钱家珍出来了,她隐约看到两双手在黑暗中推来推去的,就嚷道,“于文英,你要是有种,你就今晚上不要走,我给你让床!”于文英哭着跑走了。陈道生和于文英推拉中伍拾块钱票子掉到了地上,钱家珍将陈道生往屋里拽,陈道生进屋后忙着找火柴,他拿着火柴往外面跑,钱家珍也往外追,“陈道生,你要找小寡妇去,就不要再进这个家门!”陈道生也不理睬,他在黑暗中划着火柴,借着微弱的亮火蹲在地上考古一样地四处寻找,大黄狗跟在陈道生屁股后面很盲目地乱转,终于,陈道生在一块青石板夹缝里找到了伍拾块钱钞票,钱家珍一看陈道生从地上拿起钱,跺着脚跳了起来,“好你个吃里扒外的陈道生,家里锅都揭不开了,你还给小寡妇暗地里塞钱,你想风流去玩婊子也比玩寡妇好呀,婊子总不会是克死男人吧!”
院子里男女老少们被钱家珍惊心动魄的喊叫声引到了院子里,钱家珍将陈道生塞钱给于文英被她当场活捉的事又讲了一遍,证据确凿,事实清楚,陈道生默默地站在黑暗的风中,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西北风一阵紧似一阵地掠过头顶,没有月亮的夜空,星星在固定的位置上抖动着细碎的微光,见证这个夜晚无法兑现的事实。
第二天是个不阴不阳的天气,太阳似有若无,似无若有,冬天的城市各种锅炉开足了马力,天空弥漫着黑色黄色的浓烟,太阳被呛死在滚滚狼烟的后面,像一块没烤熟的烧饼死气沉沉。
王奎一大早找敲开了陈道生的门,他说,“低保金不是发下来嘛,我陪你去买三轮,上午就跟我去货场。”陈道生揉着一双还没完全睁开的眼睛,“腰还是疼,恐怕干不了这活。”王奎说,“你要是钱不够,就买一个二手车,百把块钱就够了,实在没钱,院子里每家凑个一二十块钱。”陈道生说,“家里出了这么大事,我老是走神,我考虑过了,要是钻大街走小巷,被汽车撞残了撞死了,这么多债就根本还不掉了,再说腰肌劳损的老毛病冬天犯得很厉害。”王奎觉得陈道生说得在理,就不再坚持,他自言自语了一句,“一条烟白丢了”,陈道生望着他,“一条烟?”王奎急中生智,“我是说蹬一天三轮最少能挣一条烟。”他没有说出给货场老板送一条三十块钱香烟的真相。
陈道生没钱买车。三十万都能借,三百块还不能借吗?可对于一根筋的陈道生来说,正是因为借了三十万,他再也不能借三毛钱,借一分钱都会让他神经分裂生不如死,借钱等于是借命,眼下“借”和“偷”与“抢”是同一个词,他害怕报纸上大街上任何一个地方出现的“借”字,也害怕人们口中说出“借”,“借”成了他最恐惧最不能容忍的一个汉字,这个字在他的辞典里是一个最反动的字眼,言说和使用这个字都是一种罪行。其实对某些事物或文字的忌讳与一个人的意志毫无关系,就连最坚定的政治领袖毛泽东也把进京的日子选在九月九号,九九归一,大吉大利,陈道生对“借”的回避与黄道吉日的选择方向不同,但性质完全一致。
另一种潜伏在陈道生内心的想法就是蹬三轮如何才能还得清三十万,他这几个夜晚彻夜算账,如果蹬三轮每月能挣四百,用低保金过日子,蹬三轮的钱每年一分不花只有四千八百块钱,三十万要还上六十二年半,还完的时候他已经一百零七岁,一个一百零七岁的老人蹬三轮就像一个一岁零七个月的婴儿蹬三轮一样是根本不可能的。蹬三轮只能是糊一口饭吃,糊一口饭吃只是为了活着,他现在不是为了活着,而是为了还债,如果还不了债,就缺少活下去的理由,没有活下去的理由,他宁愿不活。陈道生知道自己的计算方式既不科学也不合理,但他实在找不到更好的计算方式能够让他的还债成为可能,所以他不想去蹬三轮,不蹬三轮又能靠什么赚钱,没技术,没资金,没经验,赚大钱除非贩毒,那可是刘思昌干的,他不能干也不敢干,所有的想象与设计都在天亮时分成为窗外的巨大的空白。他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买三轮的钱还了冯三根后,正好顺水推舟地不买了。没有人知道,冯三根走了后,他掏出那本封面上写有“双河机械厂革命委员会”的笔记本,翻开页面,在密密麻麻的名单中找到冯三根,然后郑重地写上“还款二百元,还欠八十五元”,写完还款二百元,就像是从身上卸下二百斤担子一样,轻松的感觉弥漫全身,他欠三十万块钱,就像身上背着三十万斤石头一样沉重,他的呼吸在想起这些数字时就几乎要憋过去。没有人知道,陈道生当初虽然不愿意周挺将他的店一扫而光,但扫光后他的如释重负也是没有人理解得了的,后半夜时分,他在周挺的名字下面,写上“已还款六千元,还欠两万一千元,加利息计两万五千元,此后利息从当月起按银行贷款计,经银行介绍,年利率为百分之八点四。”这些文字一下子又卸去了六千斤的担子,陈道生写完这些,站起来在屋里走了几个来回,他发觉步子果然轻了许多,鞋子与地面之间的起落节奏很清晰,于是他坐下来,点燃一支两毛四一包的“洪福”牌香烟,在烟雾中寻找洪福的感觉,可烟雾中缭绕着二十九万四千八百的数字,他嘴里的烟雾又苦又涩,像是毒气瓦斯一样,于是他端起茶缸猛烈地喝水。
钱家珍已经睡着了,没有了电视机的屋里,钱家珍枕着破收音机的声音在做梦,她的呼噜声在与喇叭里一个“洁士苗条霜”的广告声对抗着,两种不同性质的发声像是两个人分不出胜负的无聊的吵架。屋外的风吹打着窗子上松动的塑料布,发出哗哗啦啦的尖响,一度压过了屋内的声音。
陈道生这几天在街上到处乱转,像一只迷途的苍蝇在寻找冬天毫无可能的活路,他走过城市的马路和高楼,他发现城市的每一扇敞开的门都在拒绝着他进入的妄想,他还债的信心被色彩绚丽的城市搅得一片凌乱,他不知道如何熬过剩余的日子,一路上他像一个小学生在构思一篇永远也难以让老师满意的作文,风直接灌进他的脖子里,他一点都不冷。对冷的麻木与对交通规则的麻木是同步产生的,所以横穿马路被警察罚款五毛钱,一辆酷似刘思昌的桑塔纳轿车在陈道生的膝盖三厘米的地方紧急刹住,车窗里伸出一颗与刘思昌截然相反的脑袋,“你他妈的找死呀!”陈道生一闪身,诚恳地道歉着,“对不起,对不起!”
需要说明的是,陈道生这几天闲逛根本不是为了找工作,只是为了感受他在这个城市行走的可能性,走神与恍惚是最明显的感觉,其次就是他发现城市与他毫不相干,他的鞋子经过每一寸马路都有一种非法入侵的压力,城市否定他的行走的姿势和鞋子的方向,这使他首先决定不去蹬三轮。
然而,陈道生能看到风的缝隙,这些缝隙是任何其他人看不到的,他从缝隙里找到了回到三里街的路,这让他感觉到无形中有一只手在他距离灭亡最近的地方拉住了他,父亲临死的话揣在他的口袋里和心灵里,“日子不是过下去的,而是熬下去的。”“熬下去”是煎熬下的活着,所以陈道生愿意像一只虾或一条鱼一样在油锅里跳舞,只要敢在油锅里跳,就有可能跳到锅台上来,就有可能活下去。这肯定是父亲的意思,他在四十五岁的时候理解了这句话的含义,就能找到回三圣街76号的路。
吴奶奶见陈道生无事一样的回到了院子里,手里就拿着一棵砍了一半的大白菜过来了,她漏风的牙齿说出的话很柔软,音节之间像是用胶水粘住了一样,“道生呀,你不去蹬三轮是对的,要是再有个什么三长两短的,天老爷也帮不上忙了。”陈道生点点头,“吴奶奶,不怕你笑话,我这阵子有些走神,注意力不集中。”吴奶奶说,“三圣街总有些人担心钱没着落,可我们院子里总没有催债的吧。谁要是逼你,我就骂他家祖宗三代。”
陈道生说,“欠债还钱,该骂的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