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道生后来就想明白了,一个身无分文输得精光的人要想从一穷二白的空地上崛起,必须从零开始,从小事做起,慢慢做大,当年在厂里他经常参加政治学习,懂得许多革命道理,随着自己下岗,大部分道理就忘了,他回忆起中国革命就是从一条小渔船上开始的,最初的船上连小米加步枪都没有,只有一壶茶水和几个方言很杂的声音。他要还债,蹬着三轮,也许就能蹬到还清三十万的终点,要想坐火箭升空,没火箭,有火箭坐上去也会爆炸。于是,他在一个月亮和星星都失踪了晚上小心地敲开了王奎家的门,他问王奎货场那边能不能让他去蹬三轮,王奎说你还是不去为好,市政府刚出台了新规定,从元月一号开始,一环路以内一律不许人力三轮车拉人载货,而且定性为损害城市形象,好像在市区蹬三轮就是往城市的脸上抹大粪,眼下城市正在搞文明创建。王奎说到这里突然骂了起来,“他妈的,市区蹬三轮就是不文明,这不等于就是没钱的人就是不文明的人,纯属歪理邪说!”王奎总是火气很大,对政府总是抱怨,没当上车间副主任就下岗失业,这让他一辈子心里都很窝囊。城市本来就不大,火车托运到站的货大部分都要送往市内,一环以外的很少,没钱买面包车跑市区,这碗饭基本上就吃不成了,王奎说蹬三轮的车夫都在另寻出路了,陈道生静静地听着,然后就站起身向王奎道了谢,走了。他眼下也掏不出钱买三轮。
在另一个无所事事的黄昏,院子里很安静,坐在门框边埋头抽烟的陈道生听到了一串杂乱而尖锐的声音,抬起笨重的脑袋,陈道生看到孙大强拧住儿子孙小果的耳朵用脚踢他的屁股,孙小果歪着脑袋随着孙大强手的方向打转,嘴里嗷嗷直叫,孙大强一边踢一边喘气,“我看你还敢不敢偷嘴了!”
上小学五年级的孙小果偷了家里的五毛钱买了两串冰糖葫芦,放学回到家里还留了一串没舍得吃,到处找五毛钱下落的孙大强在儿子书包里发现了,从没有一分零花钱的孙小果在劫难逃。小果一看爸爸的脸色,拔腿往院子里跑,孙大强一把揪住小果来不及逃走的耳朵,拳打脚踢,院子里就闹开了。陈道生从凳子上反弹起来跑过去拉开孙大强,“大强,你这是怎么了?你跟孩子斗什么气!”韦秀兰从屋里冲出来将儿子搂入怀中,手指着孙大强嚷道,“你能花那么多钱吃药,儿子就不能吃两串糖葫芦?”孙大强说,“他小东西偷钱,无法无天了!”陈道生站在孙大强父子之间,然后摸着小果的头说,“别哭了,改天大伯做一大捧冰糖葫芦,都送给你吃,一分钱不要。”
陈道生随口一句,竟激活了压抑的灵感。
陈道生卖冰糖葫芦了。
从水果批发市场批发了一麻袋鲜红的山楂,又在糖酒公司买回十斤冰糖,洗净山楂,熬烂冰糖,将山楂倒进锅里搅拌,再用自制的毛竹竹签串好裹了糖衣的山楂,一串串冰糖葫芦就出锅了。冰糖葫芦的技术一点都不复杂,小时候,大雪封门的天气里,父母会买一些山楂和冰糖回来做上满满一筛子,让陈道生当零食吃上整整一个冬天。陈道生清晰地记得母亲说糖葫芦一定要用冰糖做才好吃,砂糖的味道不正,熬糖稀一定要稠,糖衣裹得厚,吃到嘴里才会外脆内软,香甜适度。陈道生没想到儿时的记忆在此刻一下子全都复活了,复活得每一个细节都极其准确。第一次试做,陈道生就试成了,有如神助,有如冥冥之中母亲拉了他一把。
陈道生将冰糖葫芦插在草坯四周,绑到自行车后架上,沿街串巷地叫卖开了。冰糖葫芦高高竖立在车后面,它们紧密地团结在草坯四周,远远看去,像是风中一棵红玫瑰树鲜花怒放。
大街上,女孩子们嘴和腿一样忙碌,边逛街边吃冰糖葫芦渲染着她们逍遥而浪漫的情绪,只是陈道生看到这些活蹦乱跳的女孩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女儿小莉,人也就有些发愣,递出去糖葫芦,却忘了收钱,手毫无目的地僵在半空里,三五成群的女孩们看着陈道生心不在焉就笑了起来,“免费送给我吃呀?”这时陈道生才回过神来,“两毛钱一串,六串一块二。”收了钱的陈道生将毛票和对女儿的想象一起装进棉袄口袋里,心里暖烘烘的。
中午时分,陈道生推着自行车来到繁华的胜利大街,在百花商场门口,一个蓬头垢面的八九岁小乞丐将一只肮脏的小手伸到了陈道生的面前,“大叔,行行好吧!”陈道生很为难地说,“我哪有钱呢?我跟要饭的差不多,你要是饿,就拿一串去吃吧!”小乞丐一听这话,迅速从草坯上拔了一串就跑,这时一下子从人群里又钻出五六个小乞丐,肮脏的手全都伸了过来,一个市容管理员冲过来扬起了拳头,“你们这帮小混蛋,还不快滚!”小乞丐们泥鳅一样地钻进人群里不见了。
市容管理员胳膊上套着红袖章像当年的红卫兵一样,很凶,他指着陈道生的鼻子教训道,“你充什么大款?那么多乞丐你能给得起吗?”陈道生看市容管理员有些蛮横,就跟他抬杠了,“不到走投无路,谁愿意出来要饭?”市容管理员眼睛看也不看他一眼,顺手撕了一张票据塞给他,“你推着车在商场门口摆游摊,扰乱市容,罚款五毛!”陈道生急了,“你凭什么罚款?我什么时候摆摊了?”市容管理员嘴上的一圈胡子严肃而紧张,他指着不远处一块蓝底白字的牌子说,“你文盲呀!上面写得清清楚楚的,眼睛就盯着钱看了是不是?你要是再不老实的话,马上把你揪到执法队去。”陈道生看了牌子上禁止摆摊设点的警告,想起自己是出来挣钱还债的,不是争一口气的,就咽下一肚子窝囊,乖乖地掏出五毛钱递了过去,许多人停下脚步免费观看,陈道生脸胀得通红。收了钱的市容管理员还不忘再追加一句,“罚五毛钱让你长点记性。”陈道生想起当年在厂里倍受尊重,想起当选市里先进时上台还跟副市长握过手,那时候这个管理员还不知在哪儿找活路呢,时过境迁,一切都变了,感觉自己就像一个无用的破塑料袋被扔在寒冷的风中无人问津还被踏上一只脚,陈道生满腹悲凉,鼻子有点酸。
推着自行车的陈道生拐过两条大街,来到了一条人烟稀少的街道,经过一个牛肉面小吃店前,卤牛肉的香味深入肺腑,陈道生嘴里情不自禁地浸出一腔口水,这时候他意识到肚子饿了,肠胃咕咕噜噜地在里面联合起来上访、造反,整个城市都已经吃过午饭了,陈道生还没吃,他停下车问店主牛肉面多少钱一碗,一身牛肉味的店主站在客人稀少的店里伸长脖子,“小碗一块,大碗一块五。来一碗吧!”陈道生咽了咽唾沫,说,“我吃过了。”店主很不高兴地说,“吃过了还问什么?”陈道生没答话,推着车走向一个阳光很少的街角,街角的避风处,陈道生从草坯上拔出一串冰糖葫芦,一口一个,味道好极了,又甜又香,那一刻,他觉得世上最好吃的东西就是冰糖葫芦。吃完了,他又拔出一串,刚张开嘴,牙齿快要接近的糖衣的时候,他停住了,然后慢慢地又插进草坯里。
太阳开始向西下沉,阳光像是电力不足的灯泡发出来的,又黄又淡,阳光裹着风落在身上,不暖和,甚至更冷,陈道生迎着稀薄的阳光抹了一把鼻涕,看到他的冰糖葫芦已经所剩不多了,在经过寿春路小学门口时,一群放学的孩子像一群小老鼠一样活蹦乱跳地直扑过来,他们不到一分钟时间就抢光了所有糖葫芦,陈道生的手里攥着满满一大把毛票,有一种受欢迎被拥护的兴奋,这跟当劳模的感觉差不多。几个没买到的孩子追着手拿糖葫芦的孩子,苦苦哀求,咬上一口,幸福得满脸灿烂,难怪孙小果偷钱买糖葫芦,糖葫芦不仅好吃,而且好看,比起瓜子花生棒棒糖臭豆腐要受欢迎得多,陈道生悟出这些时,他的腿在蹬车回家的路上像动力十足的马达。
回到76号大院,院子里一片寂静,吴奶奶坐在残余的夕阳下缝补着一双旧棉袜,德贵的女人挨在吴奶奶旁边纳鞋底,她的老寒腿不能吹风,平时帮德贵修车打气,一到冬天就坐在家里收拾家务,孙大强咳嗽的声音经过两道门拐着弯传到院子里,声音损耗了百分六十以上,像是从捂着的被窝里发出来的。陈道生想告诉她们今天终于赚钱了,可想到自己的滔天巨债,毫无本钱骄傲,就谦虚谨慎地跟吴奶奶他们打了声招呼,吴奶奶问,“都卖完了?”陈道生架好车子,从车后面拿下毛竹撑起的草坯,“托您老人家的口福,还真卖完了。”
德贵女人没文化,说话不打草稿,更不会拐弯,她有口无心地插了一句,“陈道生,你也就跟我们家刘德贵不相上下,捣点小生意还能糊一张嘴……”接下去的话没说,言下之意是租门面开店就是瘌哈蟆想吃天鹅肉。
陈道生听出来了,挣了钱的好心情像一阵风一样被刮走了,无影无踪。
推开自家屋门,钱家珍不在,肯定是又到齐小云家打牌去了,钱家珍在毫无希望的生活中只有到牌桌上去寻找激动人心的生活细节,可下了牌桌,她又必须面对就着腌罗卜喝稀饭的真实晚餐。其实这天下午钱家珍并没有打牌,她跟齐小云一起去瑶海区找一个瞎子算命,瞎子说她是“姨太太的命,稻草婆的运”,齐小云对她说,“你的命很好,只是运不好,运一到,保不准要享大福呢。”钱家珍在瞎子漆黑的视线里寻找到了光明,这让她很慷慨地掏了五块钱塞给瞎子,瞎子要找她一块二,她推开瞎子摸钱很准确的手说,“不用找了,等我好运一到,我给你五十。”
钱家珍心情良好地走进家门,陈道生已经数完了手中最后的块票和毛票,而且摞得整整齐齐的几小堆,像是等待检阅的队伍,陈道生指着一堆票子对钱家珍说,“你看,这不就赚钱了!”
夫妻俩坐在一堆毛票前就想坐在失而复得的三十万面前一样,兴奋得有些手足无措。想起开服装店的时光,看起来每天有一两百甚至三四百营业额,可扣除房租水电各种税费卫生费,还有一些卖不掉又退不回厂的货,陈道生从来就没尝过赚钱的滋味,除了有这个月略有赢余,上个月持平,其余十三个多月都是亏损,倾家**产东挪西借一万二千块钱开的店,关门时只剩六千块钱不到的货。所以,他在店里数百元大钞的手势就像银行里的柜台营业员一样,数的都是别人的钱,有所不同的是,他每天都似乎数不准,而且是越数越少。陈道生指望从服装店里翻身就如同人陷在沼泽里往上跳,越跳陷得越深,越跳离灭亡越近。陈道生现在总算想通了,正如钱家珍说的,他就是蹬三轮做小买卖的料,德贵女人说的也没错,做小买卖也许还能活下去,想跳龙门只能跳进油锅。这样一想心里就平静了。现在有了这一堆实实在在的块票毛票支撑着他的信心,全身上下如行云流水一样的舒展。开张第一天,一百五十串糖葫芦,每串两毛,成本仔细测算是八分钱,每串赚一毛二,总共赚了十八块钱,扣除被小乞丐拿走的一串和自己吃的一串,再扣除罚款的五毛钱,他今天总共净赚了十七块一毛钱,而且既不要交税,又不花大本钱,一点风险都没有。虽然靠这些钱还三十万很难,但大生意是从小生意做起的,刘思昌当年不就是倒塑料盆的小商贩,不过眼下拿刘思昌类比,心里还是有点别扭,但陈道生好像从哪份报纸上看过,香港巨富李嘉诚也是从送塑料花起家的,要是以此类推的话,往后的前景还真说不准。
陈道生对着一堆块票毛票借题发挥了一通,本来就心情良好的钱家珍有一种飞来鸿运的眩晕,在瞎子瞎话的鼓舞下,她觉得陈道生此刻说的话句句是真理,未来的幸福生活就摊开在这开裂的堆着小票子的桌上,她神采飞扬而又盲目乐观地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我跟你受了这么多年罪,往后说不准就真的能过上好日子,就像打麻将,牌背得太久了,总要和一个清一色的。不过话又说回来了,你陈道生要是有好运,那也是我带给你的,今天找瑶海的瞎子算过命了,他说我是‘姨太太的命,稻草婆的运’,命好就能转运。”
陈道生最初被钱家珍近乎痴心妄想的一番话煽动得热血沸腾,就像吸了白粉一样飘飘欲仙,可听了钱道珍的最后一句话后,他又像是被人从脑后面突然打了一闷棍,脸色铁青,“姨太太是给人家做小的,端起洗脚水当茶喝,那算什么好运?你跟我只能过稻草婆的日子,除非改嫁,哪有什么好命?瞎子瞎说!”
钱家珍突然悟了过来,她张着嘴,半天说不出话来。
桌上的钱一点温度都没有,屋内漫起越来越浓的黑暗,陈道生和钱家珍坐在黑暗中沉默,谁都没心思做晚饭。
屋外的天空很冷,天一黑,风就大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