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立正

§第八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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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道生卖糖葫芦挣到八百块的时候,他去还周挺的钱,周挺站在他那个装修得像澡堂子一样的当铺里,很客气地说先留着自己用吧,坚决不收,陈道生心里很感动就说了许多感激的话,直到周挺听得麻木了才走。回来后,他本打算先还清郑天宝的八百块钱,这样账本就能销掉一户,还一户就少一户。走到郑天宝家门口时,陈道生突然觉得不对,不能只考虑自己欠债的本子上消掉一户,还钱应该是先外面的后院内的,先还最困难的后还急需用钱的,而且一次不能还多,只能还一百,这样全面铺开来还钱,表明他陈道生一直都在努力,而且不想赖任何一家的账。

于是他就将这两个月净赚的八百多块钱先后还了八户他认为最困难的家庭,还一百块全身就轻了一百多斤,那感觉相当明亮,甚至有点幸福。正当他为自己的还钱计划自以为是的时候,问题来了,八户人家将陈道生还钱的消息到处发布,都说陈道生做人很厚道,他们说,“这个钱简直就像是天上掉下来的外块,哪能想到陈道生还得起钱?”为了证明此事的真实性,有的人拿着厚厚一叠块票和毛票在院子里炫耀,没还的人家沉不住气了,他们觉得陈道生借钱的时候一律好话说尽,还钱的时候还分了个三六九等,大家伙无私地帮他,他却自私地还钱,这八户人家都是陈道生当初一个车间的,有的是后来设备材料科的同事。各种小道消息和谣言也应运而生,有人说刘思昌把钱寄回来了,他不愿一次性还清想截留下来自己做大买卖,陈道生每户还一百不过是遮人耳目的蜻蜓点水。三圣街没有富人,唯一的富人都失踪了,每家借出去的三五百块钱甚至就是家里全部的积蓄,他们坐不住了,几经发动,二十多人涌到了陈道生家里。

陈道生的想法当然有些幼稚,三圣街五百多户,借钱给他的有三百多户,他又没有挨家挨户地做调查研究,怎么可能知道先还钱的就一定是最困难的呢,怎么知道还有比这八户更困难的呢?一千多人的大厂,他还的八户最困难的家庭不过是他最了解最熟悉的家庭,这就很容易让人产生陈道生玩什么名堂的感觉。说老实话,这么多年来,陈道生在三圣街口碑一直很好,但这年头人是在变的,没有人会想到刘思昌居然骗最亲近的街坊邻里,所以刘思昌逃跑后,好多人连自己都不愿相信了,谁还愿意相信别人呢?更何况是要相信一个根本还不起巨债的人?一个没钱的人基本上就是一个不可信的人,一个欠了巨款的人更是一个愿意相信又不敢相信的人,这样下结论可以与他的个人品德无关,但与他的能力肯定有关。

陈道生见屋里一下子来了这么多人,他就把刚熬好的糖葫芦拿出来给大伙吃,大伙都没接,陈道生说,“没关系的,我连夜再做,不耽误明天赶早市。”他觉得欠了这么多钱和人情,吃点糖葫芦也算是他的一点心意,累了一天的陈道生脑子根本拐不过弯来,反应也有些迟钝,因为随后于文英也来了,她是来送店里没用完的一本发票,所以陈道生压根就没想到大伙是来要债的。

二十多人见了陈道生累得像一只虾一样,心里的许多想法已经站不住了,但就算刘思昌的钱没来,他们还是不能接受陈道生那种还钱先近后远的次序,一屋子的人没有一个愿意坐下来,可脸上的眼睛鼻子在各自的位置上还是很稳定的,所以陈道生递烟的时候,少数心理脆弱的人不忍心当面难堪就接了,陈道生像一个犯了过错的小媳妇一样忙着点火,点上烟的人甚至不讲原则地说,“没事,也就是来看看你最近的情况怎么样。”

屋内烟雾水一样漫过头顶,陈道生在烟雾的启发下似乎意识到了一些异样,他就抢先说一些感恩戴德的话,“欠大家钱,也欠大家的情,是救我的难,也是救我的命,今生不报,来世给你们当牛做马。眼下虽然没挣多少钱,但只要我不在马路上被汽车轧死了,我就会一点点还下去,愚公移山,太行王屋二山就搬走了。”

这样的话份量很重,也很轻;态度很诚恳,兑现很虚幻,来世在哪里呢?愚公不就是神话传说中的英雄?有陈道生话音落地的短暂沉默之后,烟雾中一颗酸枣形状的小脑袋先是**了一下,很快,酸枣脑袋的方向就扔出话来了,“道生,都是多年街坊,又是一个厂里下岗的,谁都不忍心看着你再找绳子上吊,你借钱的时候只要口袋里有一毛,没人掏八分的。可你这还钱是怎么还的呢?”

陈道生觉得话里又话,就解释说,“真的对不起你们,我眼下一天只能挣个十来块钱,往后挣齐了一百就先还一家,一家一家的轮着还,就这一百块钱,还得先还最困难的家庭。”

酸枣脑袋程木柱继续反问道,“那你说哪家最不困难?三圣街上哪家一个星期能吃上一次肉?做人要讲良心,既然来了,都不说,我就当一回炮筒子,打开天窗说亮话,你还钱的都是当初一个车间的,还有你设备材料科的同事,不能一碗水不端平吧?”

陈道生一下子被问住了,他脑子里迅速过了一遍,还真的是那样的。陈道生一脸无奈,只得犯罪似地反省自己,“实在对不住各位,我欠了三百多户的债,家家都困难,我没弄清楚,是我昏了头,是我不对。”

交了发票的于文英见陈道生艰难地喘着气,脸憋得青紫,就忍不住说,“欠账又不是赖账,抓住个芝麻当西瓜啃,太不够意思了,你们去问问,76号院子里哪家借的钱不比你们多,谁家来要账了,谁家又还过一分钱了?三百多户,这碗水怎么端平?又不是全还了,把你们这些人给赖掉了,每家总共才还一百块钱,那也是一分一分挣来的,要是有钱,谁还愿意欠债呀!做人不是这样做的。”

说完这些话,于文英脸胀得通红。

有人开始打圆场了,“也不是来要账的,不就是跟道生沟通沟通,了解了解情况嘛!”

于文英不听他们解释,“话说得这么难听,还有这样沟通的,骗鬼的!”说完于文英甩手狠狠地关上门走了,走到大门口的时候,跟吃饭回来的钱家珍撞了个满怀。

钱家珍进屋的时候,二十几个男人中林长贵突然挤出人堆,他眼泪鼻涕一把地拉住陈道生的手说,“道生,我那不争气的儿子小海扒火车上的煤矸石,腿摔断了都快一个月了,没钱住院,绑着石膏在家里天天嚎得人心发麻,我没来跟你要钱,总想着你拿不出分文来,你都还了这么多钱,咋就不先还我呢?”说着他扑嗵一声跪下来,“就算我求你了,你行行好,先还我一百块钱好不好?”陈道生用力要拉起林长贵,胡子拉碴的林长贵赖在地上不起来,陈道生头上直冒虚汗,“长贵,我对不起你,你要是再不起来,我就给你跪下!”说着陈道生就要下跪,这时大家都过来拉起两人,林长贵衰败的脸上老泪纵横。

屋内突然静了下来,所有的人都像死了,连一点呼吸声都没有。

酸枣程木柱说话了,“都回去吧!”然后又将小脑袋歪向陈道生,“道生,你不要往心里去,大伙也就是随便问问。”

临走的时候,陈道生从裤带上卸下传呼机,走到林长贵的身边,“长贵,真对不起你,我真的不知道你家小海腿断了,我呢,店也关了,这个传呼机也没用了,当初花四百块钱买的,你去当铺当个一二百块钱,先拿着用吧!”

林长贵先是不要,大家也都说这样不好,不能拿。陈道生急了,“你要是不拿走的话,我就把它砸了!”

见陈道生如此坚决,大家也就劝林长贵拿着传呼机走了。那只黑颜色的传呼机攥在林长贵的手里像是一个偷来销脏的脏物。

钱家珍看着屋内混乱的烟雾和凌乱的脑袋层出不穷,吃到肚里的山珍海味一下子全翻了上来,她差点呕吐。

所有的人都散去后,钱家珍才走进屋子,屋子里弥漫着讨债与讨伐后狼狈不堪的气息,地上到处都是烟头和痰迹,陈道生站在桌边失魂落魄地问,“这么晚才回来?”钱家珍良好的心情被彻底败坏了,她回了一句,“这个家还能回来吗?”陈道生也有些窝火,于是就把一腔怨气撒到钱家珍头上,“你要是嫌人家三天两头上门讨债,你就不要回来了。”钱家珍肚里有了那些山珍海味的支持,就针锋相对地说,“陈道生,这话可是你说的。”

这天晚上,一个北方来的杂技团在双河市体育馆演出,那些飞车走壁、空中飞人、飞钻火圈等节目充满了不可思议的难度,而在离杂技表演不到三公里的陈道生的老屋里,陈道生不是用一个晚上,而是要用一生完成这些不可思议和惊心动魄的动作和造型。

这天夜里没有一点风,整个城市在默不作声的寒冷中冻得咽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