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道生被钱家珍扔在院子里像是被随手扔下的一粒瓜子壳,站在细雪中,陈道生眼前的世界像家里以前的那个信号不稳定的电视机屏幕,黑一会,白一会,黑白交错,孙大强端着塑料盆到水龙头下面灌洗猪大肠,他看陈道生站在院子里发愣,就问道,“快过年了,糖葫芦好卖吧?”陈道生看着孙大强手里拎着一串猪粪味鲜明的猪大肠,琢磨着孙大强这话似乎在说,“年底生意好,怎么还不出门卖糖葫芦呢?”言下之意是一个负债累累的人怎么能坐失良机呢,头有些晕的陈道生就说,“我六点钟就出门了,卖了一趟回来了。待会儿还要出门的,看这天,过年也好不了了。”孙大强佝偻着腰说,“只要肯吃苦,钱还是有得赚的。没得病那会儿,我沿街走巷卖老鼠药,还真挣了不少,只是命不好,挣的钱又让买中药吃光了。这中药我已经吃够了,比老鼠药还难吃,还不知什么时候是个尽头。”陈道生又表态了,“年三十我先还你一百块钱。”孙大强说,“你不是还有高利贷吗?”陈道生说,“也不是高利贷,天军说了情,按银行贷款利息付了。眼下也管不了那么多,挣点钱得还那些急需用钱的。”孙大强没有表示异议。也就是说,孙大强用类似于爱情朦胧中含蓄的语言居然也就收获了实质性的爱情。这种暗示性的语言进可攻退可守,明白了,有反应更好;没反应就当没说,不伤面子,陈道生就像初恋的女孩子一样特别敏感,一听就知道这是暗送秋波。
吴奶奶挪动着碎乱的步子到院子里捣年糕,糯米面和好后揉了又揉,再用木模一压,一块又粘又韧的年糕又做好了,陈道生往年总是要做一些的,小莉最喜欢吃了,今年连年都过不下去,哪有心思做年糕呢,吴奶奶吃力地捣着年糕,语言很不连贯地问,“道生,没空做的话,我送一些给你。钱家珍连个人影都见不着,你呀,这辈子最倒霉的不是钱被骗女儿坐牢,你最倒霉的是没摊上个好老婆,家有贤妻胜有良田千亩,古人说的一点没错。”陈道生苦笑了笑,扶起倒在地上的自行车,从厨房里将插在草坯上的二百串冰糖葫芦扛出来,绑上车架,出门了。出门前,他对吴奶奶说,“吴奶奶,年三十我要还你一百块钱的。”
血红的冰糖葫芦竖立在车架后面,细雪纷飞中,陈道生像是推着一株雪中盛开的红梅树在城市的空隙里移动着,车走到哪里,花就开到哪里,但没人也没心情产生这种美丽的联想。陈道生想到的是钱家珍究竟去了哪里,身体很虚,头脑很乱,陈道生叫卖的途中丢三拉四,给了糖葫芦,忘了收钱,或是收了钱,又忘了给人家糖葫芦。在东流路口,一个小女孩拿了糖葫芦从小口袋里还没掏出钱,陈道生披一身雪花摇摇晃晃地推着车就走了,小女孩跑过来将钱交给陈道生,然后问,“叔叔,你生病了?”脸蛋红扑扑的上小女孩睁大一双又黑又亮的眼睛望着陈道生,陈道生觉得很像小时候的小莉,他愣愣地看着,腿就抬不起来了,他说,“闺女,给叔叔抱抱好不好?我给你糖葫芦。”穿着红棉袄的小女孩说好,陈道生蹲下去,一把抱起小女孩,像抱起童年的小莉,久久不愿放下。雪下大了,小女孩很好奇地摸着陈道生的胡子,说,“叔叔,你的胡子好扎人呀,我爸每天都用刀割了,你怎么不割呢?”陈道生笑着说,“叔叔没刀。”小女孩子说,“不是有切菜的刀吗?”陈道生笑笑放下小女孩,然后从草坯上拔出一串糖葫芦,小女孩说不要,像一只小兔子一溜烟跑了,地上已经开始积雪,雪地上留下一串洁白的脚印。
午后两点多钟,陈道生的二百串糖葫芦就卖完了,本来中午总是要吃一两串糖葫芦当午饭的,但年底糖葫芦好卖,下雪天更好卖,他没舍得吃,看时间还早,他想早点卖完回家喝一碗红糖水,再煮碗面条,下午多做一些,明天又不卖血,他打算插四百串出来卖。
卖完了糖葫芦,陈道生车后空了,脑袋也空了,人好像散了架似的,身上的关节联接处打滑,骨节相互咬不住,走路就有些晃,本来地上有了积雪又打滑,陈道生像是溜冰一样摇摆着,忽然他发现前面一个穿绿底棉袄的背影,是钱家珍,他就推着车急忙追上去,他想要对她说,“我会还清欠债的,你跟我回家过年的吧!要不别人会看笑话的,我不好,我对不起你!”
女人的背影越赶越近了,越近越像钱家珍,他鼻子酸酸地喊了一句,“家珍!”女人一扭头,看着神情古怪的陈道生,就很警惕地吼了一句,“你想干什么?”陈道生发现认错人了,连忙说,“对不起,对不起,看走眼了。”
女人走远了,陈道生腿一软,一屁股跌坐在雪地上,后背硌在一根电线杆上,自行车倒在他面前压住了他的腿,腿像断了,抬不起来。雪花以最好的角度飞舞着钻进了他的脖子里,贴着温热的皮肤立即化成了潮湿的水气。陈道生咬牙切齿地站起来,用拳头砸了砸麻木不仁的屁股,推着车朝三圣街方向走去。
路越走越难走,陈道生人也开始恍惚起来,眼前飞舞的雪花就像是他杂乱无章的生活,一点头绪都看不清,腿不听话,一步比一步慢,脚像是从沼泽里拔出来的,那是一种寸步难行的感觉,陈道生连续四次卖血,时至今日,他才知道,血不是水,他的身体也不是一口井,连续半个月一边卖血一边卖糖葫芦,既没营养,又没休息,心里憋屈,急火攻心,他真的撑不住了。
自行车在雪地里是不愿听人指挥的,车轮与脚步总是对立而不统一,陈道生发觉推车回家就像回到解放前一样困难,于是他准备骑上车往回走,只有骑着车,腿才会用上力,车轮也才会听话。这是一次绝地反击。
路上的行人大都顶风冒雪推着车走路,少数年轻人骑着车耍杂技一样在路上蛇一样游走,他们不是赶路,而是赶时髦,这与陈道生是不一样的。陈道生刚骑上车的时候车龙头就像一头不愿驯服的牛犟着两只角反抗着手的控制,陈道生双手就死死攥住龙头,左右别扭了几个回合,稳住了。
双河机械厂在石门路上,石门路再过一个街口就到三圣街了,陈道生的心目中只有双河机械厂而没有中港合资双河机器制造公司,骑到厂门口时,工厂的烫金招牌在风雪中狐假虎威,买断工龄的钱没发下来,新的生产线还是没有投产,所有下岗在家的职工回厂里上班的希望在这一年冬天全都肥皂泡一样破灭了。陈道生一般都是绕开石门路回三圣街的,他不愿正视工厂那个背叛的大门,小莉被抓后,工厂以及把持工厂的香港老板就是插在他心里的刀子,就连蒋怀宁他们留在厂里上班的工人的身上也都揣着匕首似的,让陈道生惟恐避之不及,这种感觉秋天以来严重打击着他对工厂的最后一丝留恋。今天雪太大,陈道生经过工厂大门前,没有听到里面机器的声音,厂里已经放假了,空空的厂区里像是一个殡仪馆,死亡的气息在风雪中飞舞,陈道生加快速度要逃离这个伤心之地,路很滑,人很恍惚,身上热,心里冷,这种六神五主逻辑混乱的骑车状态,注定了要出事。
车骑到青阳路与三圣街交汇处的十字路口,陈道生左拐弯,一小青年骑一辆向右拐弯的赛车斜刺着冲了过来,陈道生紧急刹车,车闸上了油一样打滑,两辆车的前轮撞在一起,两个人也同时摔倒在雪地上,迎面而来的一辆卡车在陈道生脑袋不到一米远的地方刹住了,车上跳下的司机嘴里骂骂咧咧的,“你他妈的不想过年,我还要过年的呀!”陈道生屁股很疼,头很晕,他没理睬司机的叫骂,过了好一会,才慢慢地爬起来,司机将他的车踢到路边,钻进驾驶室响着喇叭窜了出去。小青年早已拖着车子到了路边,他转动着赛车的前轮,前轮歪了,打摆子似地扭来扭去。
陈道生的车是笨重的“凤凰”牌,没受什么损,也就推了车往回走,小青年突然冲过来一把拽住陈道生的胳膊,“怎么着,撞坏了我的车,就想跑了?”陈道生说,“谁撞你了,我都快刹住了,你骑飞车,是你撞倒了我,还反咬一口?”
小青年攥住了陈道生的衣领,“你他妈的欠揍,是不是?”陈道生说,“你怎么骂人?”小青年蛮横抬起腿,“骂人,我他妈的还要打人呢!老子的赛车一千多块,你知不知道?”说着轻轻地一扫腿,体力不支的陈道生跌倒在地。
这时,后面又过来两个骑单车的年轻人,他们一哄而上要陈道生赔钱,倒在地上的陈道生透过风雪的缝隙发现他们都染了黄色、紫色、绿色的头发,是一伙杂毛,认栽了。听说这群人经常在街上制造一些撞汽车、自行车的事件,搞些钱去蹦迪,年关到了,是出门打野食的。陈道生身体很虚,也不想惹他们,要是被打残了,这么多的债就真的到死也还不完了,想到这,他就爬起来从口袋里掏出五块钱递过去,“算我倒霉,把车轮整一下就行了。”这已是修车十倍的钱了,他想息事宁人赶紧走路。那黄头发小年轻扬起蛮横的小脑袋,“你打发要饭的呀?赛车换个轮子两百多块,知不知道?”陈道生看狮子大开口,就说,“一辆新车不过一两百块,哪要那么多钱?”绿头发扬起拳头,“少废话,拿钱!最少两百。”陈道生看伙人心太黑,不忍心任其宰割,“我没那么多钱,要不我们去派出所处理。”三个人不予理睬一拥而上,将陈道生夹在中间,陈道生想起自己还要继续挣钱还债,突然口气又软了下来,“我再加你三块钱,好不好?”他们已失去了讨价还价的耐心,眼尖手快的黄毛将手迅速插进他棉袄里面的口袋里,口袋倒翻了个底朝天,大大小小的块票毛票散落在雪地上,卖糖葫芦的四十块钱和出门带来的两块钱零钱全都被抢走了。
抢钱的过程中,陈道生只作了简单的反抗,反抗的结果是又一次被踹翻在地。杂毛们扬长而去,风雪中的人们匆匆地经过,没有人停下来关注此事,极少数人歪过头看一眼,继续向前走去。这年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助人为乐拔刀相助只有等雷锋的儿子站出来了,可雷锋没结过婚。漫天的风雪淹没了陈道生回家的方向和许多想象中的往事。
陈道生推着破车走到三圣街口的一根电线杆旁时,他突然感到自己推的不是自行车,而是他一生的重量,太沉,他想靠着电线杆歇一会,身子还没够着电线杆,他手脚一软,眼前一黑,一头栽倒在地,自行车顺势砸倒在他身上,前后轮卷着碎雪旋转,陈道生听不到电线杆上的电线在风雪中呜呜作响。
从快餐店下班的于文英走到街口时,透过风雪弥漫中晦暗的光线,她发现电线杆下有一团模糊的东西,最初她以为是谁临时放在这里等待搬运回家的一麻袋罗卜或年货,走近的时候才发现像是一个乞丐蜷缩在那里,等到她蹲下去扳过乞丐的脑袋发现是陈道生时,她嘴里发出一声惨绝人寰的嚎叫,“不好了,快来人呀,救命呀!”她抱着陈道生的脑袋,用身子护住他的脸,眼泪禁不住哗哗地流了下来。
这时陆陆续续走过来一些人,他们显然没有于文英冲动,他们拔弄了一下于文英怀里的脑袋,“这不是陈道生吗!”于文英哀求着男人们,“快把他送医院吧,要死人的。”三圣街的赵志槐路过这里,他摸了摸陈道生的鼻子,又使劲地掐住陈道生的人中,陈道生在赵志槐的指尖压迫下脸上抽搐了几下,双目紧闭中流露出痛苦的表情,赵志槐松开指尖,胸有成竹地说,“没事,累晕了,送回家吧!”众人都说没关系回到家休息休息就行了医院里又要多花冤枉钱,已经在街口了,离76号大院不过三百米远。
陈道生在众人七嘴八舌中醒了过来,当他发觉躺在于文英怀里时,就顽强地要站起来,挣扎了几下,没站稳。于文英拽下脖子上的有温度的红围巾给陈道生围上,“这么冷的雪天,还出什么摊呢?”陈道生有气无力地说了一句,“没事的,睡一觉就好了。”于文英说,“刚才你那样子真是吓死人了!”陈道生心虚嘴硬地说,“死不了的!”
赵志槐于文英扶着陈道生76号大院走去。雪下得更大了。
这天夜里,双河市下了今年冬天最大的一场雪,第二天早上拔开门栓,院子里被积雪抹平了,整个城市像是裹上很厚的棉花,棉花下面没有温暖,只有冻得坚硬的房屋和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