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立正

§第四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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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道生昏倒的那天晚上,喝了两碗红糖水后,他就完全清醒了,人也有了精神,76号院子里的街坊都过来看望,他们见陈道生已经一切正常,就说了几句安慰的话,让他不要太累了,孙大强说,“你哪能一天出去卖两趟呢?身体垮了,就像我一样,一分钱也挣不到,还要花钱吃药。”陈道生说了一些感谢的话,说想趁年关多卖一些钱。

于文英是最后走的,她问是不是胃病犯了,表姐给你开了什么药,陈道生说胃病早就好了,是中午生意太忙没来得及吃饭人有些累,没事的。临走时,于文英问陈道生,“婶子怎么还没回来?”陈道生说,“年初六办离婚。”于文英惊得身子一颤,“哪能这时候离婚呢?”陈道生苦笑了笑,“常言说,能同享福,不能同患难。钱家珍跟我二十年了,一天也没享福过,眼下大难临头,离婚也怪不得她。”于文英问,“你同意了?”陈道生说,“钱家珍同意了,年也不回来过了。”于文英说,“你一个人过年?”陈道生说,“也没个亲戚,只好如此了。你呢?”于文英说,“我要去乡下外婆家过年。你乡下不是有个舅舅吗?”陈道生说,“眼下我哪儿也不能去,你放心去过年好了。”于文英说,“明天早上我带你去找我表姐赵文丽给你开点药。”陈道生说,“不用了,医院的药太贵,喝过红糖水就好了。”

他们的谈话很平静,平静得就像屋外落地无声的下雪。

第二天是腊月二十九,头天晚上没熬冰糖葫芦,陈道生早上起床后吃了一大碗面条,里面放了许多辣椒酱,吃得全身热血沸腾,体力也恢复过来了,他熬了二百串糖葫芦后,没有立即出门。在等着糖衣凝固的时候,他掐着指头计算昨天的损失,昨天连本带利都蚀光了,今天出门挣的钱只是补上昨天的本钱,这让他很沮丧,甚至都不想去卖了。可不卖,连本钱也捞不回来,临近中午十一点的时候,陈道生又出门了,吴奶奶还在捣她的年糕,她说,“道生,刘思昌那个没良心的可把你害惨了!”

于文英一早去市二院找表姐赵文丽,赵文丽见于文英进来就摘下了口罩,于文英问陈道生前些日子来看病的情况,赵文丽说没看病,只是带他去血库卖血了,于文英一听头皮发麻,“你怎么带他去卖血呢?他已经是妻离子散了,背的债压得气都喘不来,再有个三长两短的,真的就家破人亡了。”赵文丽说,“你别怪我,可是他求着我去卖血的,也不是什么人想卖就能卖得了的,他还要我不要告诉你呢。”赵文丽突然别有用心地一笑,“我说文英呀,这么关心你的落难老板,是不是有什么想法哟。”于文英嗔怪她,“你别乱说,他都是我叔叔辈的,跟我爸当年是同事。”赵文丽说,“跟你说着玩的,他又不是什么大款,几天小老板的瘾还没过够就破产了,又被最好的朋友骗了个倾家**产,也怪可怜的。不过,我倒发觉这个人像个男人。”于文英说,“如今这世道,全颠倒了,不会坑蒙拐骗反而不像个男人了。”

于文英说陈道生昨天晕倒在雪地里,是不是开点什么药,赵文丽说加强营养多休息就是了,开药要花不少钱,没什么必要,于文英说你跟血库打声招呼,血是不能再卖了,赵文丽说他急需要钱还债,人倒是蛮讲信义的,只是如今下岗的那么多,又没技术,又没资金,打临工一个月只能挣上二三百块钱,哪儿又能挣多钱呢?于文英说你帮着打听打听,看医院里有什么临工,先找个临时的干干再说,赵文丽想了一会说,烧锅炉、打扫卫生、清运垃圾的临时工都满了,而且也只有二百五十块钱一个月,跟外面比起来还算高的。沉思了一会,赵文丽突然眼睛一亮,“你问他愿不愿到医院里来当护工,重症病房的病人需要男护工,很缺,只是端屎端尿,白天黑夜连轴转,一般人顶不下来,不过收入很高,最低八百块钱一个月,有钱的人家能开到一千块钱。一般说来,这种活都是乡下人干的,很苦,我压根就没往这方面想,要是愿意来的话,我倒可以跟院长说说。”于文英没好多说,心里想,这活再怎么腌臜人也总比卖血好,“我回去问问他后,给你回话,不管怎么说,卖血是不行的,那是要出人命的。”赵文丽有些委屈地说,“卖血还是开后门开来的,你可不能把我的好心当成了驴肝肺,看你这口气好像我害了他似的。”于文英也觉得言重了,就拉着赵文丽的手说,“表姐,我也就是一时心急,说话就没什么谱了,你可别往心里去,改天我给你织一条围巾,好不好?”有病人来就诊了,赵文丽戴上口罩开始工作,于文英上班去了。

天睛了,被大雪裹得严实的城市反射出白晃晃的阳光,很刺眼。

陈道生推着自行车沿街叫卖糖葫芦,大街上人很多,也很乱,到处都是摊点,穷人们都急了,不趁着过年赚点钱,日子真的没法过了,市容纠察队的人好像也不见了,管也管不了,法不治众。听说前些日子一个卖烤红薯的老头跟市容打了起来,市容踹翻了炉子,老头将搬起炉子就往市容砸过去,里面通红的煤炭飞了出来,有一块碎炭就飞进了他的脖子里,市容身上自上而下被烧烂了好几块肉,市容住进了医院,老头住进了看守所,不过这一恶性事件过后,大街上就自由得多了,不是市容纠察少了,而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多了,他们也是拖家带口的人,在医院过年是很恐怖的事情。于是手里攥着汽球的、肩上扛着甘蔗的,推着小车卖八宝粥的在人流中钻来钻去,叫卖声理直气壮,陈道生不用喊叫,生意出奇地好,只是他的自行车必须要在人缝里艰苦卓绝地前进,他的脑门子上总是不停地冒汗。商场门口人山人海,好像过年买东西不要钱反而倒贴钱一样,这种混乱而繁荣的场景让陈道生很受鼓舞,没几个来回,他的糖葫芦就卖完了。

于文英的快餐店下午三点钟就下班了,老板给她们每人额外发了六十块钱过年费,还发了两条芝麻糕两盒桃酥,于文英花十二块钱买了一瓶“安神补血糖浆”,又拿出一条芝麻糕一盒桃稣去看望陈道生。她以为昨天累倒在大雪中的陈道生肯定在家休息,明天就要回乡下外婆家过年了,所以一下班就直奔陈道生家,送点东西过来既是辞行,也算是提前给他拜个早年。走进76号大院,院子里没有人,大黄狗跟于文英也比较熟,就嗅嗅鼻子摇了摇尾巴,算是打个招呼,于文英将糖浆、芝麻糕、桃稣装在一个黑色的塑料袋子里,上面又塞了一张旧报纸,这么做好像要掩饰一点什么,她也有些搞不清楚,有什么掩饰的呢,人家倒霉了,总不能生病了也不来看看。她走到陈道生家门口时,发现门上挂了一把“永固牌”铁锁,正要转身走开,孙大强推开家门进了院子里,他一手拿着一个木质的蜡烛台,一手在用一个鸡毛掸子掸灰,她对于文英说,“道生出去卖糖葫芦了,有什么东西的话就放在这,回头我转给他。”于文英下意识地将一包东西往身后一闪,嘴里说着,“没什么东西,我顺路过来看看,你忙吧!”她转身的时候,一包东西又闪到了胸前去了,孙大强站在傍晚雪地的阳光下看到于文英的语言和姿势都很别扭,鸡毛掸子僵在半空就像他的心情一样杂乱无章。

吴奶奶端着筛子里刚炒好的花生,从小厨房里挪出细碎的步子,见了于文英,就招呼她,“来,抓一捧花生嗑嗑牙齿,乡下带过来的,可香呢!”于文英说了声“谢谢你,吴奶奶”,转身就闪出了院子。吴奶奶看着于文英像逃跑似的背影,就问孙大强,“小于来干吗的?”孙大强说,“好像是来看陈道生的,还提了不少东西呢。”吴奶奶说,“小于心善,听说她跟道生看了一年多的店,连一分钱工资都没领到,眼下道生落难了,还送东西过来看看,难得这份好心。”

于文英吃过晚饭又过来了,要过年了,晚上家家厨房里都亮着灯,忙着打理年货,虽说日子艰难,但过年了少不了要宰鸡杀鸭准备上八盘八碗好菜,忙了一年,除夕的年夜饭是他们一年中最奢侈的一顿饭,孩子们在宰杀鸡鸭的场景中欢呼雀跃,口水在嘴里汹涌澎湃,院子里你来我往,一派繁忙,于文英的到来并没有引起他们过多的关注,见了也就顺便的打个招呼,甚至都没有人问她找谁。

她拎着一包东西站在陈道生面前的时候,陈道生正在小厨房的一口大锅里熬糖葫芦,于文英明知故问,“准备年夜饭呀?”陈道生抬起有些眩晕的脑袋,见是于文英,一愣,既而又尴尬地笑了笑,“年关生意好,想多挣几个钱。”于文英倚着着漏风的门边,“身体那么虚,下午还出去卖糖葫芦了?”陈道生顺手递给她一张小板凳,“门边太冷,往炉边坐,暖和一些,”他从冰糖山楂弥漫着的香气和热气中抽直了身子,“也没什么,就是有点累,睡一觉都好了,今天生意好得很。”于文英坐在一锅糖葫芦的炉子边,炉火很旺,很温暖,锅里血红的山楂在糖稀中翻滚,像是不愿意被糖包装,可越折腾身上的糖衣越厚,慢慢地就不能动弹了。于文英将一直提在手里的一袋东西递给陈道生,“明天下午我就去乡下了,晚上给你送点东西来,提前给你拜个早年吧!”陈道生迟疑了一下,没接,于文英站起来塞到他手里,“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店里发的。”陈道生拎着一袋子东西,就像拎上一袋子新的债务,“小于,我欠你的太多了,店关门了,工资没开过,还借了你两千多块钱,想起来,我真的有罪呀,不坐牢比坐牢还难受。”于文英说,“可不要这么说,我觉着你是背运,就像我前两年,先没了男人,又走了婆婆,也是祸不单行。可静下来一想,人总不会一辈子倒霉的,我就不相信,这世上就没有报应,刘思昌骗了钱又怎样呢?全世界通缉,也算不得什么光彩的体面的日子,等于是现世就报了。就算当坏人都能发财,你不会去发财,我也不会去,坏人的日子肯定不会比好人更好过一些,是吧?”陈道生听着于文英的话心里就宽慰了许多,他怕于文英的礼太重,就掏出了袋子里的东西,当一瓶“安神补血糖浆”拿在手里时,陈道生脸色慌张了起来,“小于,我又不贫血,喝这干吗?”于文英装作什么也不知道,很随意地说,“我看你昨天晕倒了,就瞎估计你是贫血,让你补补身子,就算这东西没什么营养,反正喝下去也没什么坏处。”陈道生长舒了一口气,如释重负,“小于,让你费心了。”山楂出锅后,他将第一串糖葫芦递给于文英。

年三十下午四点钟,出摊的男人们都回来了,大家都忙着年夜饭,街上很快就空了,陈道生也早卖完了,他在屋里将箱子里的钱全都拿了出来,数了好几遍,一千零八十六块三毛,这半个月卖血卖了八百,糖葫芦挣了两百多块,他想要是按这样的速度,每月能挣两千多,那还债就要快多了,可刚卖了半个月的血,人就晕倒了,要是哪天一命呜呼了,那就既挣不了钱,又还不了债了,这让他面对一堆钱还是头上冒出了冷汗。

陈道生将衣服收拾干净,揣着钱出门了,说是还钱,还不如说是去做检讨,他先给吴奶奶还了一百,吴奶奶一辈子积攒下的一千八百块钱全都借给陈道生,所以陈道生还钱的时候还不忘说,“吴奶奶,我真的无能,也挣不到钱,过年了,先还你一百,算我给你赔个不是。”吴奶奶接了钱说了几句安慰的话。孙大强看病吃药需要用钱,而且还有意无意地暗示过好几次,陈道生也还了一百,孙大强接钱的动作很敏捷,他一边往口袋里塞,一边说着客套话,“你要是急着用钱,暂时就不要还我”。陈道生按自己的思路说,“真不好意思,一时又不能全还上,让你烦心了!”孙大强手在棉袄口袋时又摸了摸,确信钱安然无恙后又说了一些毫无必要的客套话,陈道生应付了几句就去找赵天军,欠赵天军八千,陈道生想先去还一百块钱表明个态度,赵天军正要出门,见陈道生将一百块钱往他手里塞,坚决不要,陈道生说你要买房子又要娶媳妇,欠你太多了,实在对不起你。赵天军说“媳妇这辈子是娶不上了,一百块钱也买不了房子,你还是留着自己用吧!”赵天军说要立即赶到夜总会去陪杨董一起过年,杨董逢年过节两个保镖一个都不让离身,春节安全一点都马虎不得,所以他跟院子里都打了招呼说年前年后都不回来。陈道生手里拿着一张百元大钞,很惘然,他看到一缕冷风吹过钞票上精致的纹路,纹路编织的钞票图案有条不紊纹丝不动。

院子里其他人家都没还钱,但陈道生挨家挨户打招呼,做检讨,院子里的人都没说什么,陈道生能有这种姿态,是有良心的人,大家也就安慰了他几句,胡连河拍着陈道生的肩膀,很轻松地跟他说笑着,“只要双河市的人明年还吃猪肉,我的杀猪刀就不会杀人,你不要担心我会像黄世仁一样不够意思。”陈道生一脸惭愧,听了这话后心里暖乎乎的。

本来没有打算还秦大爷的安排,秦大爷开着一个铺子,日子是能过的,赵天军没要一百块,陈道生就还给了秦大爷,毕竟七十多岁了,还不知能活多久,他想让秦大爷知道他陈道生不赖账的诚意,秦大爷说,“我不是跟你讲过了嘛,那五百块钱不要了,倒不是我钱多,是我不忍心让刘思昌那狗日的把你逼疯。”陈道生说,“秦大爷,你的心意我领了,先还你一百,欠下的钱还不知到哪年哪月呢,真是对不起你!”秦大爷收下钱又骂了一通刘思昌,临走时秦大爷坚决要送陈道生一包“梅花”牌过滤嘴香烟让他过年招待客人,陈道生苦笑了笑,“我哪有什么客人要招待的。”

陈道生将其余七百块钱在三圣街选择了七户上过门“了解情况”的困难户先还了,那些曾集体上门的人有点不好意思,很大度也很抽象地说不急不急,手却接过了钱,也有些人心情太好,就开玩笑说,“陈道生,你这钱就是假的,我也敢拿。”这话其实并不好笑,但陈道生也附和着笑。

三百多户债主,挨家挨户上门道歉最少要花一天时间,眼见着天已经黑了,家家户户屋里灯火大亮,菜都端到桌上了,陈道生就站到院子里将每家的人召在一起先散一圈香烟,然后开始集中检讨道歉,“我对不住你们,没有钱要有言,过年了,给大伙赔个不是,只要我活着,钱迟早是要还的。”大家见陈道生如此谦恭诚恳,心里即使有些不快,也早就烟消云散了,伸手不打送上门的脸,又是除夕之夜,大过年的,几乎没人跟陈道生计较,甚至还有人说了几句来年大发财的祝福送给陈道生。

陈道生发现过年的时候,所有的人脾气都很好,人又热情又温和,欠了这么多债,没遇到任何一个像黄世仁那样的人,真是新旧社会两重天,陈道生在回76号院的路上想,要是天天过年就好了。

回到76号院子里,三圣街街道办的包主任带着两个年轻人正在等陈道生,他们给陈道生送来了三十斤大米、五斤油、一件军黄棉大衣,还有一百块钱,包主任拉住陈道生的手说,“本来市里、区里领导要来看望你的,听说你一直要忙到年三十晚上才能收摊,所以就委托我们街道办把党和政府的温暖送给你。”陈道生看着摞在桌上的一堆温暖,有些意外,“我一点都不知道呀,送这么多东西?”包主任和工作人员脸上挂着亲切的微笑,说了一些困难是暂时的有党和政府的关怀就一定能度过一切难关之类的行话,基层干部包主任不可能有多高水平,所以说话大部分只能按报纸文件上的说,自己发挥的那一小部分说得不恰当就很正常了,“三圣街特困户是经过民主评议评出来的,那天来征求意见时,你不在,大家一致推选你当特困户,就连被机器轧断一只胳膊的李国林都没当上特困。”这话听起来很别扭,好像当特困户很光荣一样,就像克林顿竞选美国总统一样杀出重围击败无数对手才当选的,而他竞选胜利的法码是女儿坐牢、被骗三十万、夫妻下岗,没有一件让人体面。陈道生心里憋屈,嘴里却表示了衷心感谢,院子里的人也很感动,纷纷握着包主任的手对党和政府表示了感谢,时辰已经不早了,城市里四面八方陆陆续续响起了鞭炮声,暗蓝色的天空划过一道道美丽而短暂的烟花,街道生办的同志们在握了许多只沾满油腻的手后,回家吃年夜饭去了。

街道办的人走后,大家也都回各自屋里准备守岁,这时有人发现陈道生家厨房里悄无声息,钱家珍也不见人影。王奎问,“都在忙过年,钱家珍呢?”陈道生很平静地说,“去无锡她表姐家过年了,那边条件要好一些。”阿宝问,“你怎么不一起去呢?哪有两口子分开过年的?”陈道生说过年生意好,想多挣些钱就没跟着一起去,大家谴责了一气钱家珍,然后就拉着陈道生到自己家过年,陈道生说自己家有鱼有肉,马上就做,因为双河的风俗是孤寡五保户才能去别人家过年,那是很不吉利的。陈道生实际上已经进入了孤寡行列了,但他不能说,他不想让钱家珍要跟他离婚的事败坏院子里年夜饭的胃口。

按说陈道生这个除夕之夜应该是极其孤寂而悲凉的,甚至应该是泪流满面才是,应该是独自啜泣食不甘味难以下咽才是,陈道生先前也对这个夜晚充满了拒绝和恐惧,他怕自己一个人的时候受不了那种妻离子散的打击,可人真是不可思议的动物,尤其像陈道生这样不到半年时间经历过油煎火烤出生入死的人,还真有点死猪不怕开水烫,不是麻木,而是刀枪不入了,跟阎王爷拉过手的人是不怕人世间带血刺刀的。陈道生做了一个罗卜烧肉,一碗红烧鱼,一碟蒸香肠,一盘花生米,一盆豆腐汤,四菜一汤端上桌,又从碗橱里摸出大半瓶火烧刀子酒,先倒了一杯朝着新疆的方向洒到地上,再倒一杯,不知道钱家珍去哪儿了,他就沿着她出门的方向洒过去,这样一家人等于就坐在一起吃年夜饭了,他觉得女儿好像去参军了,钱家珍真的就去了表姐家走亲戚,这种感觉让陈道生心里很稳定,吃着鱼肉,又将大半瓶酒独自倒进胃里,全身上下真是热血沸腾,自打家里出事后,就没心思喝过酒,也没吃过一顿好饭,这是他这几个月来吃得最痛快最舒服的一顿饭,是自己做的。酒性上来了,人也像飞起来了一样,陈道生一手抓着空酒瓶,一手用筷子敲击着盘子边沿,嘴里居然不知不觉地哼起了《国际歌》,“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也没有神仙皇帝,要创造人类的幸福,一切全靠我们自己……”

吃完饭,院子里热闹了起来,酒足饭饱的男人们嘴里叼着香烟串门,拿了押岁钱的小孩在院子里放烟花,女人们在厨房里将碗筷洗涮得哗哗啦啦声音很夸张,所有的门都敞开着,陈道生跟大家一起抽烟喝茶聊天,说的都是一些温暖的话,没人提钱家珍,也没人提陈家倒霉的事情,电视上春节晚会开始了,陈道生在洪阿宝家里看彩电,看到姜昆说完相声的时候,他回屋里睡觉去了。

这一夜,陈道生睡了这大半年最舒服最踏实最香甜的一觉,一觉醒来,已是第二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