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道生是背着一身巨债跨进新世纪的,他醒来的时候发现二000年元月一号与所有的日子没有任何区别,太阳升起来了,形状大小一如既往,天上有些旧棉絮一样的云,阳光就缩水了,浑沌而灰暗,像是从蒙着塑料布的窗子后面渗出来的,报纸电视上对这一天捏造了许多意义,可对于那些生活不如意的人来说,这不过是无中生有的一天。
湖远县乡下的陈道生表弟何桂泉过年前来找陈道生。
自打六年前上门讨要一千二百块钱债务后,何桂泉觉得薄了陈道生面子,一直不好意思上门,陈道生因家里不断遭遇变故,也没心思与亲戚往来,走亲戚也是要本钱的,一个被生活挤压得端不起碗来的人,哪有联络亲情友情的优雅而浪漫的情调呢,所以说穷人没有亲戚是有一定道理的。何桂泉以前也是一个穷人,三十六岁还打着光棍,被一个妓女敲诈了两千块所谓的打胎费后,气得在倒在**睡了三天三夜,爬起来后,他揉了揉血红的眼睛,开始发愤,先是倒卖粮食,后来办了一个饲料厂,由小到大,滚动发展,他来找陈道生的时候,已经是年产三万吨饲料富甲一方的农民企业家了,家里盖起了楼房,而且娶了一个农学院毕业的女大学生做老婆兼副总经理,比他整整小了十六岁,前年还生下了一个大胖儿子。
何桂泉出现在陈道生面前的时候,腋下夹了一个黑色的公文包,当年混乱的头发也向后梳去,而且打了不少定型胶,这样的发型再配上一身藏青色的西服外加一条打得很不规范的红领带,看上去很有点副乡长的派头。何桂泉早就听说表哥陈道生的遭遇,得知钱家珍跟陈道生离婚后,打了多年光棍的何桂泉深知没有女人的苦楚,所以这次来是想给陈道生介绍一个女人,他对陈道生说同乡有一个小学民办教师四十二岁,刚刚跟当了副乡长的男人离婚,她男人有外遇。何桂泉说你们俩都是感情受过挫折的人,挺般配的,年龄也合适,你把她带到城里来,晚上睡觉也好有个焐被窝说话的人。陈道生摇着头说,“我连自己都养不活,哪能养得起别人?”何桂泉说,“你俩做点小生意,吃饭应该是没问题的。”陈道生有些激动地说,“我在没还清债之前,不会再找女人,不是我不想,是我不配,女人嫁给我,等于就嫁给了一大笔一生也还不清债务,钱家珍受不了罪离了,跟一个犯罪分子跑了,虽说她有责任,但我这个大男人养不了家,是我害了她。”说到这里,陈道生眼圈就红了,何桂泉说,“是她背叛了你,你又有什么惭愧的?你就是心太善了,马善被人骑,人善被人欺,一点都不错。”陈道生不说话,将头埋在烟雾中,“也不知道钱家珍跑哪儿去了,被通缉的日子不是人过的日子呀!”何桂泉说了声活该就拉着陈道生出去喝酒了。
在一个干净而体面的小酒楼里,两个人将一瓶“剑南春”对吹了个底朝天,酒喝多了,陈道生话也多了,他说他想去投奔表弟,到表弟乡下的饲料厂当推销员,卖多少猪饲料提成多少钱,要是做得好的话,还债会快一些,“我总怕这辈子还不完了。”何桂泉说,“你不适合搞推销,像你这样的老实人,在没学会骗人之前,是不能做生意的。”陈道生说,“你这是什么话?难道你也会骗人了?”何桂泉笑了,“不能说我学会骗人了,但人家骗不了我,倒是真的。当年敲诈我的那个小婊子,去年我给公安方面的弟兄们打点打点,找了一个理由把她弄进去了。要是骗你的那个大骗子在这个世界上出现的话,我出三十万把他的脑袋卸下来交给你,这他妈的就是一个以恶制恶的年头。”陈道生对探讨这些深奥的问题没有兴趣,他要何桂泉表态,让他去还是不让他去,何桂泉说,“不行,你不适合搞推销。”
何桂泉临走时给陈道生塞了一条“红塔山”香烟和五百块钱,陈道生一样没要,这个当年从乡下拖着鼻涕进城一进他家就往门后躲的小毛头孩子,如今一两句话就把这个城里的表哥全盘否定了,陈道生难以接受何桂泉的判决,也难以接受他的香烟和钱,他搞不明白,难道像他这样不愿坑蒙拐骗的人就该死掉,就不该活着,难道不学会骗人就一定会被人骗,这世上就剩下了骗和被骗这最后两道选择题了?
旧历年底又到了,陈道生这一段时间没有出去找活做,挣的钱全都还债了,这个春节,他只有靠低保金过日子了,最近低保金涨到了一百五十八,过年的钱够了。他很想去找于文英谈谈,但又不知道她家的电话号码,想去大昌公司,可一进去就会让他想起手铐,而且那也不是谈私事的地方。腊月十八那天,于文英却主动找上了陈道生的门,这让他很意外,是早晨七点多钟,院子里的男人们正要出摊去,于文英很从容地跟他们打着招呼,胡连河他们还开玩笑说,“老板娘怎么有空到我们贫民窟来视察了?什么时候给我们院子里送点温暖吧,大昌公司现在气粗了。”穿得一身清爽的于文英笑着说,“还是等刘思昌来送吧,他不是送了好多塑料盆给你们吗?”大家也就说说笑笑而已,坐在门口的陈道生双手抄着袖子,嘴里咬一支香烟,脸埋没在烟雾中,看上去像一个孤寂的五保户老头,一种没落的气象让于文英看起来心酸。
于文英进了陈道生的屋里,自己找了凳子坐下,她从口袋里摸出两包“阿诗玛”香烟塞到陈道生手里,“没出去找事做?”陈道生将手从袖子里抽出来,不停地搓来搓去,“没什么事做,我正想找你征求意见呢,能做些什么买卖呢?都跨世纪了,这么多钱一天不还,我一天就抬不起头来。”于文英说,“我就是来找你问问打算做什么买卖,我想跟你一起做。”陈道生说,“你不是在大昌公司干得好好的吗,跟我一起做什么买卖?”于文英望着他,很平静地说了一句,“我跟王大昌离婚了,手续昨天办的。”陈道生嘴里咬着的香烟掉到了地上。
王大昌的公司做大后,买了写字楼,包了一个二十三岁的女孩子,在“碧云花园”租了一套房子寻欢作乐,一天早上,住在碧云花园的赵文丽发现王大昌挽着一个年轻而苗条的腰走在小区弯曲的鹅卵石小路上,她走上去跟王大昌打招呼,王大昌的手迅速地离开了细软的小腰,对赵文丽说,这是他女儿,那个被称作女儿的女孩子噘着猩红的小嘴显得很不高兴,而且很刻毒地说了一句,“谁是你女儿?于文英那个黄脸婆才是你女儿呢!”土得掉渣的王大昌摸了摸自己的鼻子尴尬地干笑了几声。赵文丽当然将这一场景告诉了于文英,于文英跟王大昌闹了起来,王大昌对于文英说,“当初那个女人嫌我养不活一个老婆,把我给蹬了,老子现在养两个老婆给她看看。你在家里是老大,这个地位永远不变,行不行?”于文英哭着扑上去打了王大昌一耳光,王大昌回了两个耳光,然后他们就去办了离婚手续,于文英要跟王大昌平分家产,王大昌说最多只给一万五,要么就不离,于文英说一万五就一万五。离婚比结婚容易多了。
于文英是拿着王大昌的一万五千块钱回到三圣街老屋的,她要跟陈道生一起干,拿一万五千块钱做本钱,重出江湖,于文英说,“当初服装店是倒了,可我不服气,我就不相信我们俩做不成生意。”陈道生此刻想的不是生意,而是人生无常,王大昌那么憨憨的一个人,像老黄牛一样勤恳,怎么也能做出这种事来呢,于是触景生情地说,“真不知道现在还敢相信谁,你就不怕我将来也骗了你,”他觉得这话听起来有点男女之间的暧昧,怕于文英误会,就进一步明确地说,“你就不怕将来我也把你的钱骗个血本无归?”于文英说,“我相信你,所以就是你骗了我,我也认了。”陈道生说,“那你不就像我对刘思昌的态度一样了吗?”于文英坚定地说,“你跟刘思昌不一样。”陈道生说,“你怎么知道呢?”于文英讲不出理由,却一口咬定,“我知道。”
是开服装店、饭店、杂货店还是开书店、面包店,他们一直拿不准主意,项目越多,选项越难,这跟找媳妇一样,对象越多,挑选起来就眼花。他们眼花倒不仅仅是条条大路通罗马,而是不能走远路、弯路,更不能选错路,还有资金技术的不足让他们的选择比选对象还要困难。
两天后,湖远乡下的表弟何桂泉托人带信来让陈道生去一趟,陈道生以为何桂泉同意让他去饲料厂当推销员了,就很激动地找到于文英说,“当推销员要是做得好的话,一年能挣两万多块呢,何桂泉说他们厂里做得好的业务员家里都盖楼房了。”于文英也很高兴,说,“我跟你一起去吧,何桂泉要是同意的话,我就跟你一起推销猪饲料。”陈道生犹豫了一下,答应了。
他们坐了两个多小时公共汽车赶到了湖远县乡下建在公路边的饲料厂,饲料厂里机器轰鸣,许多灰尘很厚的汽车、拖拉机将一车车猪饲料拉出厂门,陈道生和于文英还闻到了酒糟的气味,六个两层楼高的正在发酵的罐子冒着热气缭绕在冬天的阳光下,像一些纱缦卷来卷去的,一些生动的场景让陈道生很新鲜。
走进何桂泉古为今用的办公室里,陈道生和于文英在两张太师椅上坐下,何桂泉亲自泡了两壶茶送过来,是两把宜兴紫砂壶,上面还刻有“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的唐诗,办公室颜色偏暗的墙上还挂了仿欧阳洵的书法和一些笔墨粗糙的劣质山水国画,何桂泉显然是想以这些字画和茶壶将自己和农民划清界线,小学五年级毕业的他敢于附庸风雅足见其想象力和创造力是惊人的,当然不能说骗人,他确实在练书法,一张枣红色的古旧的办公桌上摊开着宣纸和笔墨以及一些墨迹未干的糟糕的书法。
何桂泉见陈道生带了一个清清爽爽的女人进来,就很不含蓄地说开了,“怪不得给你介绍对象你不要呢,原来我早就有嫂子了。你那天跟我云里雾里地说养不活之类的话,不全是糊人的吗?就凭你有这个绕来绕去的本事,你就能干推销员,卖猪饲料不仅要能把死的说成活的,还要能把活的说成死的。”陈道生没有反驳何桂泉,他看于文英也平静得恰如其分,就没纠正何桂泉误认的两人关系,而是问,“你同意我当推销员了?说真的,我在双河呆不下去了,挣不到钱,还不了债,每天见着街坊,胃里就像吃了猪饲料一样难受。”
何桂泉示意二位喝茶,“紫砂壶泡黄山毛峰,味道一绝。”然后他开始切入正题,“今天叫你来,倒不是让你当推销员的,当推销员最多一年就挣个一两万,你二十多万要还到实现共产主义那天差不多才能还清。回来后,我想了想,你最好到乡下来,把我们生产队当年三十多间猪圈牛圈修修补补,办一个养猪场,饲料就用我的,批发价卖给你,还少了运输费用,至于那些破猪圈,十几年都没用过了,也不用谈什么租金,年底杀一头猪买上几桶酒请乡亲们吃喝一顿就行了,这个工作由我来做。我算过了,按每次出栏两百头猪算,一头猪最少挣两百,这就是四万,一年出栏两次,就可以挣八万,三年不就把债还清了,当然了,养猪是很辛苦的。”陈道生听得从太师椅上跳了起来,他说,“我最不怕的就是吃苦。”何桂泉又说,“当然养猪投入很大,风险也很大,遇到市场行情不好,还有猪瘟,那也可能就是倾家**产的事。”于文英说话了,“我表姐是医生,我也懂点医的。”何桂泉就说,“只要表嫂能支持,我看可以赌一把,钱不够的话,我的饲料先赊给你。”
回来的路上,陈道生心情好极了,自从家里出事后,陈道生第一次看到阳光和天空原来是那么明亮,就像他口袋里香烟一样随时都可以掏出来自己使用的,他看到枯了的树在暗中使劲偷偷发芽,他就像冻土下的麦苗在顽强地返青,第一阵春风吹来的时候,满眼就是稠密的绿色铺到了天的尽头。他试着胆子问身边的于文英,“小于,今天又让你蒙受了不白之冤,何桂泉就这么一个人,口无遮拦,你不要往心里去。”于文英红着脸说,“你要是觉得你受了冤屈,那我现在就回头帮你解释一下。”陈道生一时想不出该怎么接着往下说,就问道,“乡下的苦也不是一般人能受得了的,你愿意跟我到乡下来干?”于文英像球场上的足球运动员一样又把球回传给陈道生,“那你愿不愿意我来呢?”陈道生脸上表情很复杂,不知道该怎么说,中午喝了点酒,借着酒劲,陈道生一把抓住于文英的手,于文英没有拒绝,他感到于文英全身在颤抖,过了一会,于文英挣脱陈道生的手说,轻声地说,“别这样,你是我叔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