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立正

§第四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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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年了,城市里陆陆续续地响起了鞭炮声,陈道生听起来像密集的枪声。

新世纪的第一个新年,三圣街并没有什么新变化,倒是石板街磨损更加严重,走在上面很容易崴了脚,墙上砖头的风化一天天加剧,冬天的时候,青砖的碎屑不停地剥落,一些上个世纪的标语也残破得缺胳膊少腿,只留下一些不健全的偏旁部首,像一个个残废在等待着政府救济,标语的内容已经被时代全部抹杀。三圣街唯一的新变化是过年期间,陈道生跟于文英频繁来往,好像他们也不顾忌什么。经过这么多年打拼,三圣街的下岗工人们和街巷一起老了,谁也没见谁家发财了,全部的努力就是挣点钱糊一张嘴,再就是给孩子读书,为自己看病攒下一些钱。

76号大院继刘思昌之后,也就是赵天军买了新房子搬出了院子,其余的除非嫁出去,要么就像吴奶奶一样死在三圣街76号院子里,毫无变化。眼下院子里过得最好的人家也就是胡连河跟洪阿宝家装了电话,连一部手机都找不到,王奎也蹬不动三轮了,这个满腹牢骚的人再也不提双河厂,再也不反对政府让他没来得及入党就下岗了,他去了一家超市门前看自行车,每月能挣个四五百块,温饱有保障,其他修车的打气补胎的也一如既往地守在有风的路口,等待着别人坏车就像等待米下锅一样急切。生活就是这样,把脾气泡软,把棱角磨平,把精力耗光,把年轻熬老,所以过年的时候三圣街的陈道生和于文英你来我往,就再也不会引起人们过多的关注了,更不可能再有吴奶奶那样的人站出来旁敲侧击陈道生要注意分寸了。钱家珍跑了,陈道生老了,于文英又回到三圣街,五十一岁的陈道生像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头发花白,胃病犯的时候,腰就弯得厉害,于文英也快四十岁了,她结不结婚跟谁结婚不会引起人们一点兴趣,更何况先前死了男人,后来又离了一个男人,她已经过了制造一点风流韵事的年龄,就像过期的船票一样,做一个纪念还差不多,乘船是不可能的。人心涣散,一盘散沙的三圣街见到陈道生和于文英一同进出的时候,有人漫不经心地说,“他们拼在一起还蛮合适的,孤男寡女,也有个照应。”两人都属于餐桌上的剩饭剩菜,没有人再说他们还有什么叔侄辈的关系,他们本来就不是叔侄,不就是年龄差距有些大。

年初六一大早,陈道生和于文英就卷着铺盖和锅碗瓢盆出发了,由于要赶早晨六点半去湖远乡下的班车,他们五点半就出发了,三圣街所有的人都还沉睡在新年的美梦中,所以他们出门的时候没有遇到任何一个熟人。不过临出门前的一天晚上,陈道生还是跟76号院里每家每户打了招呼,他说要去湖远乡下养猪争取早点把钱还上,三圣街对陈道生借的钱已经很少在意了,甚至不少人都已经忘了,更没人指望他能还清,他要是还一百就拿着,不还也没人要了,借给陈道生的钱就像走路丢掉的钱一样,能找到更好,找不到也就认了。所以大家就劝陈道生不要太把还债的事放在心上,这么多年过去了,大家虽然都不宽裕,但也不至于像前些年那样艰难,摆个小摊,做点小买卖,肚子不会饿着的,没人会为三五百块钱跟你动刀子的,还是要注意身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小莉还有三年就回来了,往后的日子慢慢就好起来了。陈道生很留恋住了这么多年的院子,虽说这屋里有太多的伤心和失败,但真的背井离乡将住了大半辈子的老屋往身后一扔,他多少有些伤感,所以出门时黑暗淹没了他留给老屋的最后视线,让他缓冲了不少酸楚。

于文英走的时候没跟任何人打招呼,她不知道该怎么说,也不知道说什么,所以她的出走更像是一次私奔。她当然要跟表姐赵文丽说的,赵文丽听说于文英要去乡下养猪,一时还是难以接受,一个月前还是养尊处优的老板娘,转眼间就要成为乡间的养猪婆,“城里就一点活路都没有了?”于文英说,“我不去乡下养猪,那就只能跟王大昌过着猪一样的日子,他要娶大小老婆,这跟猪有什么两样?”赵文丽想了一会,说,“陈道生是条汉子,你看别人不能干的活他干,别人不愿做的事他做,别人受不了的苦他受,你跟了他,就是跟了一个真正的男人,现在能称得上男人的有几个?一个女人嫁给了一个真男人,再苦再累再穷也是幸福的。”一席话说得于文英泪流满面。

三十二间猪圈还残留着旧时代的余韵,墙上石灰水刷的标语“走资派还在走,翻案不得人心”字迹模糊意义明确,猪牛圈以一棵百年老槐树为中心围成营房似的格局,社会主义的猪和牛在生产队分田到户后一哄而散,十几年过去了,陈道生和于文英来到这里时,院墙已经大面积坍塌,屋顶的瓦片碎裂无数,窗户也不知去向,断壁残墙上一蓬蓬枯草抖动在风中,荒凉的猪场像是一处战后的废墟,早已被枪林弹雨打成了百孔千疮的筛子,在沉默中苟延残喘着坐以待毙的最后形象。

陈道生和于文英挑了两间最好的猪圈作为他们安身的地方,没有床,两间猪圈子里各自用砖头砌了两个炕,陈道生说,“你睡东边那间,光线好些。”于文英说,“乡下到处都是光线,还不都一样。”于是,在一种略显沉闷的气氛中,陈道生于文英拆开行李,各自抱着被子进了自己的猪圈。

表弟何桂泉来看望刚安顿下的陈道生,见他们两人住两间屋,就笑了,“怎么了?闹矛盾了也不必井水不犯河水呀!”陈道生头往屋外伸了伸,见于文英不在门外,就小声地对何桂泉说,“可不要乱说,小于是我侄女辈的,我跟她爸是同一个车间的。”何桂泉突然失控地大笑起来,“人都被拐到乡下来了,还装神弄鬼的标榜不许**,糊弄我一岁的儿子还差不多。”于文英拎着一桶水进来了,她说要把地冲干净,何桂泉的调侃立即就刹住了。

第二天,何桂泉发动饲料厂六十多职工,披星戴月一个星期,到正月十五之前,猪场墙头砌好了,屋顶翻修了,门窗安好了,路面平整了,用洁白的石灰水一刷,一个崭新的猪场就像一个再婚的新娘一样站在村民们的面前。

点着了一万响鞭炮,猪场轰轰烈烈地开张了,陈道生看着漫天飞溅的烟花碎屑,心里也像是碎片乱飞一样惶恐,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从猪圈里崛起,心里一点底也没有。何桂泉说,“起个豪迈的名字吧!名不正,言不顺。”陈道生摸着沾满了火药味的鼻子,“养猪场又不是商场,要啥名字呢!”何桂泉抑揄道,“你太缺少气魄了!”于文英见陈道生有些尴尬,就插了一句,“刘思昌最有气魄,一骗就是三十万。”何桂泉用手捋了捋被风吹乱的大背头,开玩笑说,“还是嫂子厉害!”

猪场可以养二百头猪,一是钱不够,二是还要摸索实践一段时间,所以陈道生和于文英先买了一百头小猪仔。何桂泉有些不满意,“小平同志不是讲了嘛,胆子要大一些,步子要快一些。没钱买猪仔,可以从我这儿拿吗,怕什么呢!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陈道生说,“饲料还要从你那里赊账,哪能再借钱呢。”于文英对何桂泉说,“他是借钱借怕了,还债还得腰都直不起来了。”大家也就是说说而已,谁也没当真。

陈道生和于文英从饲料厂拉来了两卡车饲料,支起两口大锅,熬起猪食,将烧得滚开的水冲好饲料,拎着装满猪食的塑料桶走向一个个猪槽,小猪仔们像遇到亲生父母一样,嗷嗷地叫着挤过来,情绪高涨,陈道生看着猪在他的圈里一天天长大,真像是自己的儿女在成长一样。猪场被一大片麦田包围,远远看去像是一个沦落乡间的旧城堡,一条机耕路连接着外面的世界,将猪饲料和城市的猪市行情一起运进来。

二十一世纪的第一个春天是那么美好,阳光温暖而稠密,田里的麦苗返青了,满眼湖绿色的波浪在和煦的春风中铺到了天边,在这浩瀚汪洋的绿色中,穿插着一些油菜地,金黄色的油菜花一团团一簇簇地在四月天里弥漫起扑鼻的清香,走在乡间的田埂上,纯净而透明的风和空气被春天过滤后深入肺腑,陈道生全身上下轻松自如,他忽然觉得这里才是他的归宿,他的家就应该在乡下,在猪圈边上。父亲当年是从苏北乡下讨饭后进城当工人的,他知道自己农民的遗传基因被麦苗和油菜花唤醒了。

春天的夜晚宁静得像一大片湖泊,陈道生和于文英在春天的一个夜晚睡到了一张**,一切那么自然,那么平常,平常得就像他们二十年前就是夫妻了一样。刚来的时候,他们分别住在两间猪圈里,修猪圈、买猪仔、进饲料、买煤、置家当,累得晚上倒头就睡着了,等到一切都走上了正轨,吃了晚饭,两个人喂好猪,然后就坐在陈道生或于文英屋里的床边听半导体和猪圈里猪们吃饱喝足后的鼾声,聊完了闲话后,各自回自己的猪圈睡觉,他们谁都觉得睡在两个屋里完全是多此一举,但谁都不说出来。有几次,陈道生都很冲动,想搂住于文英,但他不知该怎么说,他怕自己提出来跟于文英睡觉被拒绝,那就脸没处搁了,要是于文英说,“我是你侄女,不许乱来!”那他会无地自容,自从年前酒喝多了抓过一回于文英的手,他就再也不敢碰她的手,那是带电的手,一碰就会天诛地灭。所以每晚陈道生聊完了话就说,“我回屋睡了!”像是告辞,又像是征求意见,有时候他拐点弯说,“我是不是可以回去睡了?”于文英就说“嗯”。当然有几次于文英这样说,“明早的猪饲料已经泡好了,再说一会话吧!”于是陈道生又坐在猪食味很浓的小屋里说话,说得太多了,说话的内容也就记不住了,那些说了就忘的话让他们都感到很疲倦,但还是要说,不说又能干什么呢?于文英后来就真的累了,他对陈道生说,“你回屋睡吧!”陈道生就走了,留下一屋子烟草味。

他们睡到一个**那天晚上,情节比他们想象的要简单得多,自然得多,他们聊到了晚上十点多钟还在谈这些猪出栏后的光辉前景,陈道生说今年猪市行情看好,一百头出栏最少净赚两万,说到高兴处,于文英情不自禁地说,“陈道生,老天也有睁开眼的时候!”陈道生也很激动,他一把抓住于文英近在咫尺的手,“你叫我什么?我是你叔叔,你是我侄女,知道吗?”于文英顺势搂住陈道生一边捶一边打,“你就是陈道生,陈道生,别的我不知道!”陈道生什么也不说,把将于文英按倒在**,脱衣服的动作和姿势熟练而从容,手与衣服配合默契,速度很快,他们几乎是在不经意间就剥光了春天的简单的衣裳,当陈道生进入于文英的时候,没有一点紧张,也没有一点恐惧,好像这不过是他们极其普通的一次日常生活。然而随之而来的激动和颤抖随着时间的延伸而变得剧烈和疯狂,在一阵死去活来的呻吟之后,陈道生和于文英颤栗着身体绞在一起突然崩溃,他们大汗淋漓地倒在**,一种死得其所的感觉异常尖锐。陈道生已经很多年不近男女之事,然而一旦死灰复燃,轻车熟路,自然流畅,陈道生也感到奇怪,丢了这么多年的男女之事实际上是想忘也忘不掉的,就像他欠下的三十万债务一样。陈道生搂着于文英说,“你对我这么好,我拿什么报答你呢?”陶醉在**之中不能自拔的于文英说了一句蠢话,“你翻了身后不许抛弃我。”陈道生抹着一头汗水笑了,“我如今全靠你的资助,你只要给我踏上一只脚,我是永世也不得翻身的。”陈道生突然将于文英紧紧搂过来,手抚摸着她的头发,“今生不能报答你,来生我为你当牛做马。”于文英倒在陈道生的怀里哭了,陈道生叹了一口气说,“从城里跟着我到乡下来过孤魂野鬼一样的日子,何苦呢?”于文英掐了陈道生一把,“猪比人好,我愿意来。”

第二天晚上,陈道生在云飞雨歇过后躺在**抽烟,他没想到五十出头的年纪了居然还能做一回男人,做一回让女人死去活来的男人,而且在女人身上做了男人之后,身体轻了,脑子灵了,嗓音亮了,手脚快了,是女人创造了男人,没有女人的男人就算不得男人。陈道生看到于文英房间的猪圈墙上还贴有刘德华、成龙打架造型的宣传画,还有那英手拿话筒唱歌的图片,一面镜子钉在窗边上,窗台上还有几瓶女人用的化妆品,这个猪圈经这一打扮,就有了生动的人气,陈道生正在陶醉的时候,于文英推了他一把,“快回你屋里去!”陈道生一听傻了,他哭丧着脸搂着于文英说,“我现在一无所有,你要是也抛弃我的话,我真的活得连个能说句话的人都没有了。小于,你真的赶我走?”于文英笑了起来,笑得流下眼泪,“你真傻,我要你快回屋里把被子抱过来,你不想抱过来?”陈道生跳下床就抱被子去了。从此陈道生的房间就成了饲料仓库。

何桂泉来视察猪场,他发现两张床变成一张床了,他就拍了拍陈道生的肩膀悄悄地说,“这个女人不错,还不赶紧把证拿了,让人家吃下定心丸才是。”陈道生苦着脸说,“现在哪有心思谈婚论嫁。”何桂泉说,“我看你把被窝都抱过去了,生米都成熟饭了,还不就此把女人拴牢。”陈道生嘴里应讨着打哈哈,于文英拎着猪食桶走过来,何桂泉无法把眼前的女人跟曾经的老板娘联系起来。

陈道生曾说过,办猪场的钱都是于文英出的,所以他只能算作是跟于文英打工,于文英说钱是我借给你的,你是老板,我给你打工。这是从两个人角度上去说的,当他们睡到一张**后,他们的前途就不再是两个人,而是一家人。所以关于谁给谁打工,谁借谁的钱就已经变得很模糊很不重要了。

这一年夏天的时候,一百头猪出栏了,拉到市肉联厂后,赶上行情好,卖了个好价,回来还了饲料厂的钱,再扣除于文英买猪仔的钱,净赚了两万二千块钱,陈道生在村委会小卖部买了烟酒,又割了几斤肉,买了两条鱼,由于文英掌勺,烧了几个菜,请何桂泉过来喝几盅。

没有饭桌,砖头砌成的台子上,摆了满满四大碗烧得通红的鱼肉,肉香味和院子里的猪粪味遥相呼应,胃口居然没有任何别扭,反而平添了些许生动,就像臭豆腐虽臭却香一样,赚了钱后的陈道生对猪粪味充满了感动,这是一种隐秘的感觉,真实而不可思议。酒肉上齐后,陈道生和于文英站起来共同向何桂泉敬酒,说要是没有何桂泉指路,就不可能有今天这顿酒,何桂泉说,“不要敬我,要敬就敬嫂子,她要是像钱家珍那样好吃懒做,不能同甘共苦,你的猪场也玩不转。”何桂泉端起酒杯伸到于文英面前,“人家都说,家有贤妻,胜似良田千顷,我们嫂子胜似良田万亩,我真佩服你,也真嫉妒我表哥有这么好的福气,我敬你一杯!”于文英红着脸把酒喝干了,她说,“道生也不容易,一个大男人,为了还债,你知道他干什么吗?在医院给病人端屎端尿,卖过血,到火葬场背过死尸,别人不能吃的苦他吃了,不是人干的活他干了,这样的男人要是翻不了身,老天不公。现在总算好起来了,还是多亏了你。”于文英说得泪如雨下,何桂泉感慨唏嘘,“道生呀,老天让你受苦受难,为什么?就是为了把嫂子这样的女人送到你炕头上来,这就跟我一样,老天为什么让我打那么多年光棍受那么多年穷,就是为了让我当上老板,娶大学生老婆,我们俩是一样的命,所以我愿意帮你一把。”陈道生反而没了话,他不停在给何桂泉敬酒,最后他站起来,规规矩矩恭恭敬敬地端起一杯酒,伸到于文英面前,“小于,有你陪我一起受苦,是我一辈子最大的福份,敬你一杯!”于文英站起来含着泪喝了下去,“道生,你胃不好,少喝点!”

陈道生还是一口干了,他说,“我有一个最大的心愿,等到债全部还完的那一天,我要请所有债主们聚到一起好好地吃上一顿饭,喝上一场酒,到那时,我每人敬一杯,三百多户要喝三百多杯,实在不行,一桌敬一杯,三十多杯,这个酒量是一定要有的。”

于文英见陈道生有点多了,就扶着他上床睡去了,何桂泉对于文英说,“少还一些债,下半年可以买两百头猪他,今年年底行情还是看好,出栏也许一次就可挣五万。”于文英说,“我也是这么想的,道生总是想着还钱,我说你不发展怎么更快地还债呢,眼下二十来斤的猪仔就要一百块钱一头,道生最多只能还一万块钱。”

陈道生酒醒后,先是买回了两百头猪仔,然后又揣着一万块钱赶回了双河。

这一次回双河,陈道生很低调,他下了汽车,摸了摸绑在裤带上的一万块钱,还在,就直奔三圣街。进入街口的第一家是秦大爷的杂货铺,陈道生想第一个先还秦大爷的四百块钱,一次性全清掉。

街口的石板路和电线杆都是熟悉的,巷子里的风几十年如一日,吹得地面上的塑料袋、香烟盒、碎纸片四处乱飞,天有些凉了。一身猪臊味的陈道生走进秦大爷的杂货店,见木质柜台后面站着一个年轻的后生,是秦大爷的孙子小鱼,陈道生问秦大爷哪去了,小鱼红着眼说,过年后爷爷就患了重感冒,后来转为肺心病,上个月死了。陈道生听了心里一阵悲凉,他掏出四百块钱放在柜台上,他说这是还给你爷爷的,总共五百块钱,先前还过一百,小鱼不肯拿,说爷爷临死前说过陈道生的四百块钱不要了,陈道生听到这里,鼻子发酸,泪水忍不住流了下来,他对小鱼说,“这四百块钱,不算我还你爷爷的,算我给他老人家买点纸好不好,你们每年给他烧纸的时候,就算代我一份。”说着转身就走了。

三圣街老了,巷子里很少有人走动,冷清而荒凉,墙壁的颜色和松动的门窗在暗暗地腐朽起来,没落与衰败不可抗拒地一天天逼近。陈道生按着账本上的名单,将最后下岗的债主每家还了两百块钱,接了钱的街坊接了钱后都有点神经短路,“这么多年过去了,我早都忘了这回事,你还当真要还呀!再说不就两三百块钱吗。”陈道生连连递烟,“是呀,眼下钱也不值钱了,让你们吃亏了,心里真是过意不去。”街坊就七嘴八舌,“都是刘思昌把你害的,也不知道他如今是不是还活着。”

陈道生走进了76号院子,自家的门已经上了锁,而他无权打开锁,房子委托赵天军租了出去,每月租金是一百二十块钱,他说抵赵天军的债,赵天军说不要,等到过年的时候一起给他。在院子里见到了孙大强,孙大强还是一身中药味,只是腰更弯了,咳嗽的力度很小,吐痰的速度也越来越慢了,像是挤出来的。大强老婆在外做小买卖,自己撑着有病的身子在家烧饭洗衣服熬中药,然后拼命地检查儿子的作业,一直到把正确的作业全部检查成错误的作业。孙大强见了陈道生淡淡地打了招呼,“回来了!”陈道生说回来了,当他掏出三百块钱还给孙大强时,孙大强有些困惑地看着他,“道生,你养猪能养出钱来?”陈道生说,“对,养猪的钱,你先拿着,还差你四百块钱,争取年底给你还清。”孙大强见陈道生还真还了钱,就拉他进屋坐坐喝一口水,陈道生说房子都租出去了,没地方住,连晚要赶回湖远县乡下去,让他给76号院子里的街坊代个好。孙大强一口答应了,陈道生发觉孙大强根本不问陈道生近况,他也跟三圣街一样老了,一切都提不起兴趣,活着是因为还喘着一口气。

陈道生却在三圣街全面衰败的气象中振着起来,他看着生锈的街道和阳光,一种时光倒流的感觉让他心酸,双河机械厂倒闭后已经被一家房地产公司买下了,准备全部拆除后在那里开发豪华住宅小区,等到签了合同,拿到了卖地的钱,下岗工人们就可以拿到买断工龄的钱,他们在厂里的全部岁月,最后将以六千块钱买断,从此互不相干,类似于离婚,一刀两断。听说三圣街也要改造,旧城改造是要将三圣街规划成一条大马路,两边的房子全部拆迁,拆迁后这里的居民每家都能分到一套同等面积的楼房,也有说每平方米按六百块钱拆迁补偿,政府根本不管住哪儿去,王奎发狠说,“谁敢这样拆,我就抱着炸药包到政府大楼去自尽。”王奎这样煽动着,可已经没有人响应了,大家更关注的是一天下来挣了几块钱,票子不能数错。这些琐碎的消息对陈道生来说,同样很遥远,他的全部心思都在猪身上,那些猪已经成为他直接领导和指挥的一支队伍,一支洗刷贫穷与耻辱的队伍。

回到猪场已是晚上九点多钟了,于文英坐在院子里等着陈道生吃晚饭,天空悬挂着洁白的月亮,陈道生是踩着月色回来的,他的身上落满了水一样的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