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道生去找何桂泉去借钱买猪仔,何桂泉把眼睛一瞪,“我不借!”
陈道生递上去一支“茶花”牌香烟,何桂泉也没接,他自己拔出一支“红塔山”点上,“我是好心帮你一把,你不但不领情,还去举报了,要是我贩死猪,你也会把我送到牢里去的。”陈道生小心地说,“我是举报耿铁头的,那死猪肉要是真的让人吃了,出了问题可了不得。”何桂泉说,“耿铁头是我叫过来的,举报他不就等于举报我?早就跟你说过了,死猪肉不是老鼠药,吃不死人的,早年是乡下人吃,如今让城里人吃,很公平嘛!耿铁头做了十几年死猪生意了,他从不在本县卖,全都卖给江苏上海的肉类食品厂做成了香肠、火腿肠、肉肠了,那玩艺本来就掺了不少淀粉,没多少肉,又调了味精、香料,卖得火得很,这么多年都下来了,从没听说吃过一个拉肚子的,更不要说吃死人了。”陈道生问,“你卖给我的猪饲料也是假的?”何桂泉说,“不能说是假的,但也不像袋子上印的有那么多营养成分,你的猪不照样养得膘肥体壮的,不要太死心眼,连中央文件发下来都要打折扣呢,猪饲料配方打点折扣太正常了。”陈道生讲不过何桂泉,就不说了,也不想说了,他还是要借钱买猪仔,何桂泉恨铁不成钢地说,“我不借给你,叫嫂子来借!”
陈道生拉着于文英再一次走进何桂泉古色古香的办公室里,何桂泉从书法和山水画的背景中站起来,将两叠百元大钞交给于文英,他笑着说,“嫂子,让你来拿钱,是要你以后多说说他,不要一根筋到底。”于文英接了钱,满脸堆笑,“谢谢你了,大兄弟,你不要往心里去,他去举报等于就是举报自己,一万块钱也被没收了。”何桂泉哈哈大笑,“这就叫猪自动跑进了屠宰厂,找死!”
陈道生将猪圈全面消毒,里外用石灰水一粉刷,猪圈面貌焕然一新,买回了二百只小猪仔,陈道生就像重建了一支被取消了番号的自己的部队,心情就好了起来,年底的时候,女儿小莉立功减刑的通知又到了,后年也就是二00三年三月底小莉就要回来了,陈道生还剩下十二万多的债务,他决定到明年底出栏三次,一次净挣五万的话,全部还清债务,然后再请街坊们隆重地喝上一场。二00二年底将是陈道生攻克柏林的决战收官阶段。
二00一年过年的时候,陈道生只卖了十四头猪,带了七千多块钱去三圣街还债,三圣街的街坊很平静地面对陈道生的债务,他们得之不喜失之不忧的心情经过这么多年的打磨已经相当成熟了,所以他们在陈道生上门还债的时候就像面对解放前的人来还债一样,总有一种往事如烟的情绪。
二00二年陈道生跟于文英一合计,在村里请了六个临时工帮着猪场干活,主要任务是打扫猪场卫生,每天清扫一次,确保不再生病,另外就是在村里收购猪草和水生葫芦菜,改吃青饲料配以麦糠精饲料,春季出栏后,猪种全部换成了黑毛猪,南京一家特大型肉类食品加工厂,以高出白毛猪百分之二十五的价格全部收购,然后分割成农家土猪肉在超市销售,猪肉一上市很快抢购一空,陈道生严格按规定不使用何桂泉含催肥添加剂的饲料,猪虽晚出栏一个月,但每头猪要多卖一百多块,扣除雇请人工成本,每头猪要多挣七八十块钱。
何桂泉找到陈道生说,“翅膀硬了,不买我的饲料了?你这不就是卸磨杀驴嘛!”于文英见陈道生欲言又止的样子,就对何桂泉说,“大兄弟,也不是不买你的饲料,眼下黑毛土猪肉价钱高,道生吃了这么多年苦,心里急,也就是想早点多挣点早点还债。”何桂泉从烟盒里拔出一支烟甩给陈道生,大笑起来,“我是跟你说着玩的,你买的那点饲料九牛一毛,根本算不了什么,我想说的是,真看不出我这位老表看起来老实巴脚的,还真有经营头脑呢。以前我是小看你了。”
这是陈道生最忙碌的一年,有几次陈道生累得晕了过去。春天的时候,陈道生在猪瘟后第一次出栏的前三天,他每天守着猪就像守着他的亲人,生怕再遇个大病小灾,及至成群结队的猪远走高飞后,陈道生终于捂着不争气的胃一头栽倒在猪场院中的老槐树下,于文英扶起陈道生说,“走,我陪你一起去双河看病,不能把钱全都还债了,留点钱看病。”陈道生疼得脸上直冒汗珠,“老胃病,用不着看的,歇两天就好了,十几年了,都这样的。”于文英抹着陈道生额头的汗,将他扶到**,“道生,你要是身体垮了,我可怎么办呢?”陈道生苍白的嘴上挤出镇定的笑容,“小于,你别怕,我还要娶你呢,怎么会有事呢?等到我债全还完了,女儿也回来了,我要让你风风光光地做陈道生的新娘。”于文英想入非非地说,“我不喜欢白色的婚纱,跟孝布一样,不吉利。”陈道生拉着于文英的手说,“你想穿什么就穿什么,只要你愿意,穿工作服结婚也行。”于文英也笑了,“那就办一个革命化的婚礼。”
二00二年冬天来了,这是陈道生有生以来遇到的最温暖的一个冬天,阳光连绵不绝地照耀着乡村和猪场,陈道生将猪分两批赶到院子里晒太阳,东西两边的猪圈在陈道生和于文英那里叫东营房、西营房,完全是军事化的称呼,陈道生一声吆喝,猪像听了口令一样,纷纷从圈里走出来,像出来开会一样,很守纪律。陈道生和于文英跟猪在一起晒太阳,聊年底“谢恩宴”究竟在哪儿办,陈道生说,“就放在高正山的粤风海鲜楼,我也要让三圣街的街坊去尝尝海鲜。”于文英有些不满地说,“我看你把请街坊喝酒吃饭的事看得比我们结婚还重。”陈道生说,“我们是一家人,不会计较的,街坊这么多年了,没人跟我过不去,当然要做得周到得体。”于文英说,“谁跟你是一家人,我们连证都没拿,你要是不想娶我就明说,我真受不了了,拿个证那么难,好像我是剩饭剩菜硬往你碗里扣一样。”陈道生赌咒发誓说,“这辈子生我养我是父母,疼我救我的是于文英,我要是有二心,天打五雷轰。”于文英一把捂住他的嘴,“不能乱发恶誓,折寿呢。”
太阳从猪场的院墙上慢慢地移走了,起风了,陈道生和于文英把西营房的猪们全都赶回圈里,陈道生扬起手中的勺子,喊了一声,“各就各位!”猪们就很有秩序地回到自己的圈里,没有一个违反纪律的。所以陈道生有时对于文英说,“人要是能像猪一样本分规矩就好了。”于文英笑着说,“就因为你是一头诚实忠厚的猪,我才跟你一道来养猪的,刘思昌不如猪,王大昌也不如猪,只有你才是猪。”陈道生听了这么多猪,突然觉得有些别扭了,他就说了一句,“你才是猪呢。”于文英说,“我是母猪,你是公猪。”他们都笑了起来,笑声像空气一样透明。
最后一栏猪全部送走后,陈道生跟于文英一起回到了双河市,陈道生将最后的几笔债务全部还清后,还剩有三万二千多块钱,最后一笔钱是赵天军的八千块钱,赵天军死活不要,陈道生将钱扔在他桌上,“你要是实在钱多,就捐给福利院去,买点东西给三圣街的特困户也行,反正我是肯定要还你的。”
赵天军收下陈道生还的钱后,真的买了八千块钱大米油还有面条香烟酒之类的送到了三圣街揭不开锅的特困户家里,市里晚报还写了一篇报道,标题叫《致富不忘邻里,爱心惠及老幼》,赵天军拿着报纸到处炫耀。
陈道生准备过了年再回乡下扩大猪场经营规模,用挣来的钱再建两排猪圈,圈养达到四百头,雇佣十二名左右的员工,再配备一名专职兽医,成立一个生猪畜牧公司,陈道生当经理,于文英当副经理,最后发展成湖远县乃至河远市最大的生猪养殖基地,于文英说,“到那时你就真的翻身了。”陈道生说,“不,三十万还掉了,我已经翻身了。”
陈道生家里房子刚好退租了,几个讨债公司的小青年搬到公司去住了。陈道生又回到了自己的老屋,他发现一切都变得别扭了起来,院子里空间太小,听不到猪的叫声,好像失业了一样心里惶然。好在陈道生忙着联系酒店,一家家打招呼上门邀请,十二月二十二号晚六点,所有债主到粤风海鲜楼赴宴,一共订了三十桌,每桌标准是三百块钱,外加酒水,总共要花一万块钱,于文英说是不是有点浪费了,陈道生说,“我小气一生也要大气一回。”
没住了几天,钱家珍突然出现在76号院子里,陈道生很惊讶地看着钱家珍,像是做梦。
钱家珍老了,脸上的皱纹再也掩盖不住了,松弛的肌肉和虚肿的眼睛很不协调,整个面部就像一个泡软了的大馍,一碰即碎的样子,她的服装很古怪,一件绿色的棉袄早已洗得发白,肮脏的皮鞋样式陈旧,而且看上去半年都没擦过油了。陈道生招呼钱家珍进屋坐,钱家珍一进来就抱着陈道生的腿声音嘶哑地大哭起来。
陈道生很紧张地推开钱家珍陌生的胳膊。他倒了一杯水递过来,钱家珍没接,她张口哭诉的第一句话是,“都是你害的,我连个窝都没有了。”
陈道生想说是你逼着我离婚的,怎么说是我害的呢,三十万债虽说是我陈道生借的,但也不是借来给自己花的,是为了救女儿才借的,女儿又不是我一个人的。在自己最艰难的时候,你扔下孤立无助的丈夫,是乃不仁不义,陈道生想说,要不是为了还债,我早就在妻离子散的绝望中自尽了,这究竟是我害了你,还是你害了我。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时各自飞,这算什么?但看到钱家珍一副落魄而凄惶的样子,话到嘴边了,又都咽了回去,这么多年,吃了这么多苦,他已习惯了打断牙齿往肚里咽,所以就关心地问,“这些年,你是怎么过来的?有什么难处,就跟我说。”
钱家珍跟了大人物郭文达后,一开始她以为真的是为国家安全部工作,郭文达还给她办理了蓝色封面的“工作证”。她对郭文达顶礼膜拜言听计从,他不仅是钱家珍的上司,还是她的男人,为了保密需要,她跟陈道生离了婚,躲过了债务纠缠,也躲过了贫穷的毫无尊严的生活,直到公安那天来抓捕郭文达的时候,钱家珍都不知道她的秘密工作究竟是什么,更不知道郭文达是假币贩子。郭文达拉着钱家珍提前逃跑了,逃亡的途中郭文达对她说遇到敌方的追杀,钱家珍想到为了国家的机密而逃避追杀是一件很光荣的事情,一路上为他买香烟打洗脚水铺床叠被,直到他们在一间乡下小旅馆里被撞门进来的公安用枪顶着脑袋的时候,钱家珍还振振有词地教训公安人员,“你们想坐牢是吗?”公安人员说,“想坐牢的是你。”见郭文达浑身筛糠一样的,她有些糊涂,中央派下来的,怕什么呢?后来,她当然知道了,郭文达是一个假币贩子,这些年在全国各地贩假币超过一亿元,更让钱家珍痛苦的是,这个头发梳得涤光的“大人物”,早年是乡下的一个偷过生产队耕牛后来还强奸过妇女的光棍农民,一九九二年又因建筑工程诈骗被警方通缉。郭文达很快就被枪毙了,钱家珍因为是被骗上当,而且确实不知真相,关了一段日子,就放了出来。钱家珍不好再回三圣街,离婚了也没脸再找陈道生,而且一想到那一辈子肯定还不了的债务,也就一个人四处流浪,后来就跟临水县城一个六十多岁的开私人诊所的牙科医生姘居在一起,今年冬天牙科医生患心脏病暴死,由于没有名份,牙科医生的儿女们就将钱家珍逐出门外,走投无路之时,她就回到了三圣街76号大院,她要陈道生给她一间房子住。当初离婚协议上写得清清楚楚,房子归陈道生,三十万债务也归陈道生,现在陈道生还清了债务,钱家珍又来要房子,陈道生就说,“那你就住小莉那间屋吧!”钱家珍泪眼汪汪地说,“你不要我了?”陈道生终于忍不住说了一句,“我窝囊一辈子了,你总要让我不窝囊一回吧!”钱家珍见陈道生这样说,哭着抱住陈道生的腿跪下了,“我对不起你,可我跟你二十年了,你不能扔下我不管呀!”陈道生拉起钱家珍,从口袋里掏出一千块钱,塞到她手里,“你先拿着用吧!”说着转身就走出了老屋,出门的时候,他的眼泪止不住流了下来,他想对她说,我在卖血,给人家端屎端尿,背死尸,卖糖葫芦昏倒在雪地里,那时候,你钱家珍在哪里?陈道生越想越伤心,泪水滚滚而下。
他去找于文英,于文英说,“你就住我这不走了。”陈道生就真的住下了。三圣街的街坊们都知道陈道生跟于文英早就在一起了,甚至他们认为早就结过婚了,所以第二天早上陈道生从于文英屋里出来的时候,74号院子里没有人对此表示惊讶,他们还主动跟陈道生打招呼,“老陈,早呀!”陈道生说,“你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