粤风海鲜酒楼灯火辉煌,大厅里滚动着《喜洋洋》的民乐,三圣街的三百多债主除了死了的三位犯案坐牢的二位外,全都聚齐了。三十桌宴席同时开席,三圣街的街坊们把过年穿的好衣服都提前拿出来了,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人都没有见过这么豪华体面的酒楼,他们走在酒楼里,脚步很虚,低下头再看,原来是毛绒绒的毯子,少数人问要不要脱鞋子,见过世面的就哈哈大笑起来,嘲笑着说孤陋寡闻之类的话,要脱鞋的街坊们脸就红了,说,“吃饭的地方铺上毯子,弄脏了怎么得了。”
音乐声、说笑声、猜拳行令声不绝于耳,陈道生穿了一身新买的棉袄,脚上还换了一双新皮鞋,他迈着大功告成的步子频繁地跟每一个来宾握手,于文英忙着给每桌发两包“红塔山”香烟,又摆上三瓶“河远特曲”,她和陈道生共同接受着街坊们的恭维与夸奖,有人说,“还是于文英有眼光,陈道生是藏龙卧虎之人,钱家珍看不准,也没那个福份。”还有人开玩笑说,“于文英早就跟陈道生勾搭上了。”于文英脸红了,王奎从另一桌跑过来说,“摊上欠债三十万的男人,谁愿意勾搭?要我说,于文英是深明大义的巾帼女杰。”
开席前,大家请陈道生发表讲话,陈道生一见这么多人,心里有点慌,就说大家喝吧吃吧,赵天军跑到正前方的卡拉OK大屏幕前拿起话筒大声地文不对题地喊了起来,“今天是三圣街的大喜日子,是养殖专家陈道生大老板的庆功日子,我们请陈大老板上来说几句祝酒词好不好?不同意的就不要鼓掌。”
下面潮水般的掌声把陈道生推到了话筒前。
温暖而稠密的灯光照亮了陈道生的新棉袄和刮得干干净净的脸,他抖着手拿起话筒,脸胀得通红,憋了好半天才说,“各位街坊,各位老少爷们兄弟姐妹们,我能活到今天,能在这里请你们喝酒,命是你们给的,酒钱也是你们付的,我有什么?我什么都没有,只有一身债务,我算什么?我什么都不算,我算是个罪人。”说到这里,陈道生的眼泪流了下来,下面鸦雀无声,所有的人都听到了陈道生的抽泣声像细铁丝一样抽在每个人的心里,陈道生抹了一把眼泪接着说,“我一直记得刘思昌对我说的话,人活着图什么,不是钱,而是情义。这话说得多好。我把大家请过来,就是想告诉大家,刘思昌对我不讲情义,可你们对我讲情义,刘思昌骗了我,可我不能骗你们,情深似海,义重如山,你们都是我的恩人,我还清了钱,但还不了恩,我只能备几杯酒,敬你们,敬我的恩人,这杯酒我先喝了!”陈道生将一大杯白酒倒进喉咙里。
全场欢声雷动,几个年轻漂亮的女服务员很好奇地在一旁议论,“这样的宴会还没遇到过呢,钱还掉了就不错了,还请人喝酒。”
陈道生和于文英两人端着酒杯一桌一桌地敬酒,陈道生老胃病,本来于文英跟他说好了的,一桌敬一杯酒,可陈道生一到了街坊们面前,他就忍不住一人敬一杯,在敬到周挺这一桌时,周挺站起来拉住陈道生的手,“大哥,我先敬你一杯,当年多有得罪,你大人不要记我小人的过。”说着抢先喝下了一杯,陈道生将酒端过去跟他碰在了一起,“周老板,有文字在先,怪不得你!我敬你一杯!”周挺连忙端起来放低杯子碰了一下,一干而尽,“大哥,你是宰相肚里能撑船,在你面前,我们算什么,乌龟王八,你才是真正的男子汉!”
钱家珍也来了,在远远一桌缩着,没人跟她说话,她也没跟别人说话,见陈道生端着酒杯从另一桌过来敬酒了,钱家珍悄悄起身走了,她留下的空位子上余温尚存。陈道生酒喝多了,于文英扶着他劝他不要喝了,陈道生说,“不,我要一个一个地喝!”他来到钱家珍坐位边时,问,“钱家珍呢?”其他人摇摇头说不知道,有人说可能上厕所去了,在敬完了一圈酒后,他突然端着酒杯对着钱家珍的空位子上的椅子说,“钱家珍,来,我敬你一杯,你苦,我比你更苦!”说着他将酒杯往嘴里倒,这杯酒没倒进喉咙里,而是倒进了脖子里。
这倒进脖子里的一杯酒像一把箭刺中了陈道生,陈道生手中的酒杯跌落在地毯上,无声无息,他的身子也随之一软跌倒在了地毯上。也就是说陈道生在敬到第八桌的时候,被送进了医院。
送到医院的陈道生很快就醒了,第二天一早他已经完全清醒了,对第一天晚上酒席上失态很不好意思,于文英对他说,当时大家都以为陈道生喝多了,就没怎么在意,以为去卫生间吐了,大家接着喝,喝得很尽兴,桌上的菜风卷残云般地全卷进肚子里了,一点都没浪费,酒也喝光了。陈道生听了很高兴,就说自己想喝稀饭,于文英立即下楼去买稀饭了。
陈道生吃了稀饭下床要走,于文英说反正最近也没事,你就把胃病看一看吧,陈道生说没事,多喝点稀饭胃就好了。于文英不同意,说,“你要是不看病,我就不跟你去乡下了。”陈道生只好答应了。于文英跑下楼挂了号,她要医生对陈道生做全面检查和治疗。
先做B超,做完了医生说要做胃镜,做了让人恶心的胃镜后,医生脸色严肃地说要再接着做CT,陈道生被折腾得精疲力竭,就说,“检查了这么多也查不出个毛病了,回去了!”医生说,“只有全面检查,我们才能确诊,这是对你负责。”于文英劝他耐心些,陈道生只好继续做CT,做CT比胃镜舒服多了,不疼不痒,难怪要收好几百块钱。
医生的结论上午就出来了,一个戴着口罩的医生问谁是家属,跟我来一趟。于文英说我是,就跟医生走进了一间会诊室,里面许多医生都在表情严肃地看着片子,一位老医生对于文英说,“胃癌晚期全面扩散,化疗做手术都晚了。”另一个医生说,“这是我们从来没见过的病例,真没想到他有那么大的毅力,有那么顽强的生命力,要是其他人,早在三个月前就过去了。”
于文英当时就昏倒在地。
陈道生在一个星期后的早晨离开人世,终年五十三岁。临死的时候,他的手紧紧地攥住于文英的手不放,他留在这个世界上的最后一句话是,“小于,我对不起你!”最后一个字还没完全说清,就闭上了眼睛。
窗外的阳光照着陈道生苍白的脸和花白的头发,他的表情很安祥,像是一个累极了的人睡着了。
陈道生火化的时候,三圣街的街坊邻居们都来了。
陈道生被推进火化炉里的时候,火化工老严头皮一麻,他对老林说,“这不是老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