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放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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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上醒来,胡长升一摸身子底下,虽还有点潮,那泡尿还是基本干了。起床后,他忽然觉得腰部不大舒服,想必是让那泡尿浸出的毛病。他对自己说,真是一岁年纪一岁人,若在以前,在凉水里泡三天三夜也没问题。

他下楼看见地上一片狼藉,麻将牌也没收。他将屋子收拾了一番后,儿子和儿媳妇房里还没动静。

他打开门,外面的霜很大,像下了一场小雪。走几步,踩得霜花吱吱响。他站在门口扭了几下腰。正扭得起劲,忽听见牛棚里一片哗哗响。他忙停下来,转身朝牛棚走。边走边骂:“触人佬,你狗日的怎么学会在屋里屙尿了?”

胡长升将牛牵到粪垱边,让它将剩下的半截尿屙完。然后牵着它到畈中间的一口塘里饮水。

田野中间很空旷,一层雾薄薄地弥漫着。四周看不到一点动静。

黄牯饮完水,瘦瘦的身子变粗壮了些。它从塘里爬上岸时,胡长升远远地看见一个人牵着一头水牛过来了。

他在塘边等了一阵,当看清来人时,忍不住大叫起来:“德权!德权!”

叫德权的人一愣后也叫道:“长升,你这老东西怎么舍得回呀!”

二人走碰面,先是互相取笑一通。

胡长升说:“你还是这么勤快,这几年我不在家,村里的劳模一定是你了。”

德权叹口气说:“我哪有那个本领,没批评我是落后分子就谢天谢地了!”

胡长升说:“你不当劳模,我想不出还有别人能当。”

德权说:“世道变了,往日那一套全作废了。如今谁的钱多,谁就当劳模;谁会搞歪门邪道赚钱,就让谁当干部。种田的事没人提,要提也是应付差事。”

德权指了指畈上的田说:“你看这些当家的田,往年种麦稻稻、油稻稻,一年种三季,现在都是种一季中稻,其余时间都让它荒着。只有像我这样的老实砣子,没别的活路,才种一季麦或一季油菜。”

胡长升看了看,田野上真的只零星地种着麦子和油菜,其余的全是盖着半截水稻蔸子。他扭头看自己家的田,见也是枯黄一片,几乎一点绿都没有。

德权说:“现在放牛也容易,不用往山上赶,赶到田里就行。”

胡长升不吭声,扔下牛绳,往自己家的田走去。跨过几道田埂,他愣愣地站住,一点也不相信这是自己曾经在上面劳作,并被镇里评为“精耕细作模范示范田”的那块田。那时,这块田用手抓把泥,就能攥出几滴黑油,人到田里不用蹬脚,就会陷进去老深。可现在,田里白得如同沙滩,牛在上面走,也踩不出脚印来。靠田埂地方种了几畦油菜,那长相也是气死人。

德权走过来,听见胡长升在自语:“怎么是这个样子呢?”

德权安慰他说:“也别怪卫红,他在垸里还算不错的,好歹一季中稻能产个两三千斤谷,另外多少还种一点油菜。可超杰他们,一亩田收不了五百斤,还不让说。他们说这是他们的田,想怎么种就怎么种。”

太阳出来了,田野上映出两道长长的人影,又扁又瘦,显得特别孤单。冬日里的油菜,在阳光下变得惨兮兮的,一点不美丽,倒是那无边无际的枯黄在潇洒大方地张扬着。

田野上的人慢慢多起来。见到胡长升,都远处地打着招呼往拢走,一大群人围在一起说些别后的情况,嘻嘻哈哈的,痛快得很。

正高兴时,胡长升忽然发现围着他的都是些和他年纪相仿的老人,他往远处看了看,也没找到一个年轻人。

胡长升禁不住问:“怎么早上起来做事的都是你们这些老不死的,儿孙们呢?”

大家一怔。德权说:“现在的年轻人谁还种田,一天到晚就想着如何到外面去发财。”

说起这话,大家情绪一下子变坏了,一个个低着头不说话。

沉默一阵,忽然有人大声说:“一大早聚在这田里干什么,发现宝贝了吗?”

大家抬头一看,是吴支书。

胡长升说:“我们在开种田现场会呢!”

吴支书见是胡长升,连忙寒暄几句,他听出胡长升话里有话,也不追问。

胡长升说:“吴支书,这好的田不种庄稼,老祖宗睡在地下骂我们啰!”

吴支书说:“搞改革总是有得有失,不能面面俱到,这也是改革中的阵痛嘛!”

胡长升一时找不出话来回应。吴支书趁机说他要去镇里开紧急会,还说都腊月二十八了,也不让人休息,这个干部真不想当了。

吴支书走后,大家话又多起来。都说胡长升是县里的名人,又去汉口见了几年大世面,要他帮忙出个主意。胡长升认真想了想,然后郑重地对大家说,他在汉口天天看电视,中央领导这一阵在忙于接见外宾,过些时闲了些,就会来管种田的事,不种田城里人哪来粮食吃。大家认为他讲的很有道理。

又说了些话,大家分头回家吃饭。

胡长升进门时,儿媳妇正站在房门口梳头,见了他就问:“这一早去哪儿了?高高尿床了也不管。”

胡长升说:“我放牛去了。那好的一头牛,都瘦得成了骆驼。”

儿媳妇正要回嘴,儿子提着裤子出来朝她瞪了一眼。儿媳妇忍了忍,没有作声。

胡长升说:“卫红,给我点钱,我要去看看腰。”他用手在腰间捶了几下。

儿子就让媳妇给他钱。

儿媳妇从裤袋里抠出五块钱,正要递过去,儿子吼起来:“五块钱看得了腰吗?再给五块!”

见儿子这样,胡长升反倒不好意思,忙说:“五块钱够,你哥给的钱,我还剩下一些呢!”

儿媳妇又掏了五块钱出来,儿子将两张钱票一把接过来,塞到胡长升的手里,说:“哥给你的你就留着慢慢花,你在家一天,我就养你一天。”

胡长升到灶屋洗脸,听到儿子在外屋教训媳妇,说我父打了几十年光棍,又当老子又当娘,将我们兄弟俩养大,我们要是不报恩,像黄永胜的女儿那样,那还叫人嘛。说到最后,媳妇才低声回一句,说我又没看过病,怎么知道花钱多少,你别吼得那么凶嘛。

吃饭时,胡长升装着没听见他们的话,不时去逗孙子,说他昨夜在**发大水,差一点将爷爷冲到长江去了。

儿媳妇噘着嘴不说话,儿子不理她,反和胡长升说起从前过年的事。胡卫红那时才几岁,一到过年时,胡长升就要他一天到晚守在门口,等上面的人给他家送肉。胡长升是劳模,家里又困难,每到过年就有领导来慰问。胡长升总是在地里干活,不到腊月三十不歇工,他怕领导来时家里无人,就派胡卫红看家。其实领导要来慰问,事先要通知,但他生怕错过了,非要防一手。

胡长升说:“小时候真苦了你们,我还可以出去开会吃几天好的,你们在家一年到头吃不了两餐肉。”

胡卫红说:“年年吃年饭,父你总是把肉让给我和哥吃——”说着卫红的眼睛红了。

媳妇听到此,将噘着的嘴放下来,装着说菜不够,进到厨房炒了一盘鸡蛋放在胡长升的面前。

胡长升心里明白,便说:“我这一生百事无成,就只养了两个儿子,找了两个好儿媳妇。”

儿媳妇浅浅一笑。

吃完饭,胡长升就出门去。儿子见他往左拐,就追上来说:“搭三马儿,要顺大路走。”

胡长升说:“我走小路算了,三马儿太贵,这点路要五块钱!”

胡卫红说:“谁的三马儿,敢收五块?”

胡长升本来准备说是秀梅的女婿,又怕儿子疑心便说:“是一个叫李国勋的。”

胡卫红说:“你今天就等他的车坐,下车后莫给钱,他若要你让他来找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