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放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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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长升刚上大路就来了一辆三轮车,开车的人正巧是李国勋,他就拦住坐了上去。车上有两个熟人,一路说着话,很快就到了镇上。下车时,大家都交了两块钱。胡长升没按儿子教的说,只说他昨晚是坐这车回去的。李国勋挥挥手叫他走。

医院在镇委会旁边,胡长升进去拦住一个穿白衣服的人,问专给女人诊病的医生在哪间屋子办公。那人笑着指给了他。他进去后,见是个女医生,就支支吾吾地说不清楚。连说带比划,女医生总算搞明白了,给他开了一个药方。他伸手正要接,女医生冷不防说一句:“光吃药还不行,这大年纪了,不能行**。真忍不住,半年才能来一次。”胡长升红着脸走开。

三剂药,要十二块三角。胡长升将大儿子给的钱补了些进去。

拿着药出了医院,街上的人比昨天还要多,都是些年轻力壮的,做买卖吆喝起来,震得半条街直晃**。他走了几步,见到镇委会的牌子,抬头看太阳还未到当头,就想进去找徐镇长反映一下田地荒了无人种的问题。

镇委会院子很安静,大部分门都上了锁。他找到从前的那间办公室,推门进去,猛地见一个男人正搂着一个女人在沙发上亲嘴儿。他进也不好,退也不是。慌忙中他认出这男人就是自己最后一次出席县劳模大会时,一天到晚扶着他的那个小陈。当时他被石头砸伤了脚,镇里特别安排小陈去会上服侍他。

胡长升说:“小陈,我是老胡哇!来找徐镇长!”

小陈说:“徐镇长在办公室分衣服。这儿不是办公室了,是我的家。”

胡长升见墙上还贴着一个崭新的“喜”字,知道不便再说,转身走开。

转了一圈,见有间屋子有人声,他贴到窗户上听,有个人正低声讲话,说在坐的都是各村支书,搞一年工作辛苦了,镇里也没有什么东西奖励你们,上面发了一批捐献的衣服,你们每人可以挑一件,其余的各村拿回去要切实分到有困难的人手上。说完屋里一片混乱,听动静像是大家在围着挑抢。

胡长升脑袋一声轰响。阳历十月时,汉口天气还很热,大儿子胡文革回来说是单位动员搞捐献,支援贫困地区的农民过冬。大儿媳妇开始让捐几件旧棉衣,胡文革不肯,非要将一件才穿一年的呢子大衣捐出去,还说自己是农民的儿子,不愿别人把他们看成是要饭的。各村支书谁家的日子不好过呢,干吗还要沾这点小便宜?胡长升怕他们发现自己在偷听,趁屋里乱作一团时,离开了镇委会。

胡长升心情很乱,在镇子头边见到一辆三轮车,也没问清就往上爬。三轮车走出老远,他发现方向错了。跳下来往回走了半天,才找到去胡家大垸的车。上车后,见开车的人又是李国勋。

车上有两个抱小孩的女人,李国勋和她们说笑,不时伸出手在她们身上捏一把。女人一点也不怒,反而笑得更起劲。

胡长升看不过去,就说:“你快活得起来?你岳母病成那个样子,也不回去看一看!”

李国勋一怔,明白是在说自己,就说:“她看不中我们,有你关心就足够了嘛!”

胡长升脸红了,说:“我是可以帮帮忙,可女儿女婿更该行行孝道呀!”

李国勋一下子变了脸,说:“再多嘴,你就给我下去。”

胡长升说:“那么容易,我还有一块钱的车没有坐呢!”

李国勋气冲冲地跳下车,将发动机摇响了,回到驾驶座上,屁股没放稳,就合上手柄,三轮车一下子蹿出老远。惊得两个女人娇滴滴地叫起来。

车子开得快,路不平,颠得厉害。胡长升咬着牙不作声。行了一半路程,三轮车猛地刹住。

李国勋回头说:“下去吧,我们两清了!”

胡长升下去后大声说:“你别张狂,只要有半亩田,谁也饿不死。”

三轮车走远后,胡长升拐到一条小路上,一个人缓缓地走着。路两旁,大片大片的田地都无人耕种,一些猪、牛、羊等畜牲,在田里悠闲地觅食。走到一块油菜田跟前时,他停住脚步,一边细看,一边摇头,不知该对自己说什么好,油菜长得黄不拉叽的,稀稀疏疏,尺把远才有一棵,连大集体时的模样都比不了。站了半天,他才喃喃地说:“没有底肥!没有底肥呀!”

心情沉重,走路慢多了。太阳偏西时,他才到秀梅家。正要进去,见远处来了两个人,就钻进路旁的厕所。

蹲了一会儿,就听到外面有人说话。他听出是吴支书,来给秀梅送救济衣裳。他们进屋只呆了片刻就出来了。路过厕所时,胡长升听见他们小声说着话,另一个人嫌刚才挑的那件衣服不好,想换一件。吴支书不肯,说一个支委一件,大家都当面拿了,都记得各人的样式,你若换一件,别人还以为我多给了你一件。

等他们走远,胡长升才从厕所里出来。

见了秀梅,他问刚才同吴支书一同来的是谁。秀梅告诉他是村里的会计。胡长升很气愤地看了一眼吴支书发给秀梅的一件花上衣,说这一定是让谁掉包换了,城里的女人才不穿这种衣服呢。秀梅安慰他,说不管怎样,有一件总比没有一件好。胡长升依然在生气,说如今的干部胆真大,连救济品都敢贪污。秀梅笑笑,说他不善帮人着想,过去的干部可以私分粮食,多记工分;可以卡别人的“三基本”,逼人家孝敬他们;现在当干部,只有私分点救济品,再就是不让人生孩子,不让人土葬。胡长升知道秀梅在说反话,便也笑了。

秀梅身上已不怎么出血了。她见胡长升没吃中午饭,就起身到灶屋去弄。

胡长升也跟到灶屋,和秀梅挤坐在一张小板凳上,看灶膛里通红的火焰。过了一阵,胡长升伸出手去抱秀梅,不小心将凳子弄翻,他俩就在柴草堆里打了几个滚,然后,秀梅就动手摸他。

胡长升闻到一股气味,就叫:“锅烧红了。”他跳起来去缸里舀水。

秀梅却叫:“别放水,锅会炸的。”

秀梅将灶里的火弄熄。在等锅冷下来的时候,她问:“你还去汉口吗?”

胡长升说:“文革他要我一过了年就去。”

秀梅不再问,两行眼泪流了出来。

胡长升低声说:“他们两口子都要上班,孩子早晚无人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