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兆林小說精品集 中篇卷:父親祭

父親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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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終於死了嗎,父親?你那日夜消耗也經久不衰的生命之燈真的突然熄滅了嗎?我不敢相信這喜訊是真的。前天夜裏還夢見和你搏鬥,我和你廝滾在一起,在一個大江邊的懸崖上,你往下推我,我拚命掙紮,掙不脫我就死死拽住你。你不再推了,再推就將同歸於盡。可是我爬起來時竟將你撞下懸崖,你便如一塊瘦硬的山石帶著哨響落入江水。我喊叫著從夢中驚醒了,難道那一刻真就是你停止了呼吸的時間嗎?我不信。但一紙電報分明地寫著喜訊:父亡速歸。

父親,你確實是死了!是到山上揀柴滾下懸崖摔死的嗎?還是凍死在雪溝裏,或是截車死於輪下,也許是觸電、掉井……據說家鄉已使用了自來水,沒有轆軲搖水那種能淹死人的井了。不管怎樣,你是死了。

我知道,把你的死說成喜訊,人們在感情上都不會原諒我的,可這就是我的真實心理。沒有眼淚,沒有留戀,隻有你五十九歲的一生百感交集地向我湧來。從你咽氣的時間看,遺體怕早已在火葬場的電爐裏化作一縷青煙升入家鄉浩浩的藍天啦。我努力想讓自己悲傷些,以為多看幾眼電文中的“亡”字便能催下淚水來,可平時動不動就暗自流淌的淚水哪兒去了呢?隻有你遺體化成的青煙和你如煙的往事在我眼前飛繞。那些往事,那些刻在心上刻出了傷痕的往事啊,我怎麽會像法官審理卷宗似的審視著你那些往事!無情歲月何時默默將一個不道德的想法偷偷塞進我心室暗處的潛意識角落:父輩的死亡才會真正加快生活的進步;該死者的死是值得音樂家們譜成頌歌兒去縱情高唱的。

爸爸啊(是你最先在家鄉那地久天長的小鎮上讓兒女叫你爸爸的,所以我從沒像別人那樣叫你爹或父親,還是用爸爸這稱呼和你做最後一次長談吧),完全是為了讓我、讓兄妹們忘記你,我才奔回遙遠的故鄉為你送葬的。你的孫子正在讀書,我把他從課堂領出來去擠火車。他也一點兒不哭,隻是懂事地不在我麵前說說笑笑了。火車上他見我和一個人說話時笑了一聲,便悄悄問:“爸,你說小時候家裏狗死了你都傷心地哭,爺爺死了咋還笑哇?”我的心被刺了一下,眼仍幹澀幹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