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跨院堂屋的门大敞着,里间通西作坊的门也开着,显然,老爷子从作坊里跌跌撞撞地跑出来,什么都顾不上了。张全义和杨妈进了后跨院,一眼就看见阴森森的小屋里的烛光一颤一颤,如果在平时,谁也不会介意,可这会儿,那里面仿佛弥漫着瘆人的妖气。
两人进堂屋,入作坊,杨妈麻利地将散置于作坊四处的药笸箩叠放到一起。张全义来到神案前,只见签筒翻倒在地,神签也零散地扔在地上。他蹲下来,将散落的神签一根挨一根码放在面前。只见那神签上刻着:丙九、丁七、丙廿一、戌卅二……张全义取过第一支,打开签书,只见“丙九”条下印着:“世事茫茫难自料,春愁黯黯独成眠。”他把竹签放到一旁,又拿起了“丁七”。这是一支更令人触目惊心的凶签,签文是“老夫不知其所住,足茧荒山转愁疾”……他不再看了,他知道,第三根,第四根,直到最后一根,都是那么回事。他把青砖地上的神签敛成一把,装回到签筒里。如果杨妈还站在他的身后,说不定他也得装装样子,把这神签一根一根查个遍。可现在,杨妈出去了,归置那些草药去了,他没有必要再查下去。他看了看神龛上的像,又看了看签筒,下意识地摸了摸衣袋,那里传出来那封匿名信的窸声。他皱起眉头,闭上眼睛,他在想,这人可能是谁。
“全义,你怎么了?”杨妈又回到里屋来了。
“哦,没……没怎么。”
“签儿都查过了?是老爷子看花眼了吧?”
张全义没吱声儿。
“怎么,真的全是凶签儿?吉签儿全都没了?”杨妈惊讶地瞪起了眼睛。
张全义点了点头。杨妈不再说什么,默默地过了一会儿,悄悄地抹起眼泪来。
“这可怎么好,可怎么好?”杨妈说,“全义,你知道,咱家可从来……从来也没出过这种事啊。莫非,莫非真的是天意?”
张全义“哼”了一声,说:“如果是天意,它何必这样?让老爷子永远摇不出吉签儿不就成了?”
“照你这么说,是有什么人……”杨妈疑惑地瞥了签筒一眼,“……可我把这后跨院儿的门看得死死的呀。就说是给老爷子备料吧,我来来往往,没给人留过空儿啊。再说,干这种事,一定是知根知底儿的。可咱们家的人,谁干得出来呀!”
“是啊,我这不也疑惑着哪。”张全义沉着脸。
杨妈又呆呆地想了一会儿。她“噢”了一声,说她想起来了,昨天往这儿送草药的时候,收电费的来了,她离开了那么十来分钟。“全义,回来时不是还碰见你啦。你没见什么人进来吧?”杨妈问。
张全义告诉她,那一阵子他一直呆在后跨院的门口,不会有人进去。再说,即便溜进去个人,这十来分钟也不够他用——对照着签书,把吉签儿一根一根挑出来,也得花点工夫呢。
杨妈点了点头,说:“全义,我这心里呀,猫儿抓似的。甭管是不是天意,还是有什么人捣鬼,咱们都先别管它啦。你还是先给我出出主意,回去怎么跟老爷子说吧。你们年轻人呀,都不信这一套,我知道。可老爷子不行。咱们得对着他的心思不是?”
“所以咱们就别跟老爷子说得那么实在啦,就说是他看走了眼不就齐了?”张全义说,“到底谁干的伤天害理的事,咱们慢慢儿探察着点再说吧。”
“行。听你的。”杨妈的心里好像这才踏实了一点。
两个人回到前院北房正厅里的时候,金一趟已经靠在沙发里盹儿了。金秀依然坐在旁边,摇着大蒲扇,一下一下地替老父亲扇凉。
刚才,趁着屋里只剩下父女二人,金一趟问女儿,怕不是全义抱来那孩子,还欠点什么礼数,结果被怪罪下来,才闹出了今天这么一场?金秀对抱孩子回来虽说有天大意见,却也觉得老爷子的思路荒唐得可笑,忍不住抢白说:“……又来了,您又来了!全义他们不是又瞧去啦?哼,等着吧,不是您老眼昏花了才怪!您这一套现在还有谁信?闹不好,全北京独一份。我们当儿女的,要不是怕您窝心怄气,早就给您破了‘四旧’了!现在倒好,留下祸害了不是?窝心怄气没摊上,可疑神疑鬼的日子倒没完没了啦!”金一趟瘪瘪嘴,闭上了双眼,不再说什么。初一十五,沐浴熏香,澄神静虑,抱一守中,谢过药王隆恩,求得仙庇神佑,万事皆美,才能做“再造金丹”,这是祖师爷传下来的规矩。他知道当今的年轻人是不以为然的,可他,宁可信其灵,不敢信其诬啊……他这么想着,却没有说出来。他知道,说出来,非但不被理解,甚至还可能被年轻人当作笑柄。那么,他也只能闭上眼睛盹儿了。
金秀见全义和杨妈回来了,悄声问去后院察看的结果。杨妈朝她摆手,生怕惊动了金一趟,哪想到闭目盹儿的金一趟来了一句:“怎么样啊?”把杨妈吓了一跳。
“噢,您没睡着啊!”杨妈脸上堆起了笑,“老爷子,您就放心吧!签子,全义一根儿一根儿都看了。吉的,凶的,不缺什么。许是您看花了眼啦。年岁大了,精神头儿不济,保不齐!那您就少干点儿,省得疑神疑鬼儿,惊着自己,吓了别人……”
“爸,您看,我说是这么回事吧!”金秀把手里的蒲扇猛扇了几下。
金一趟没应声,稍顷,问:“全义,这是真的?”
“可不!”张全义说,“爸,明儿我打算弄点儿红漆,把签儿上的码子描一描,再找誊写社的,给您把签子本儿誊一遍,写得大一点,省得您再看差了。”
金一趟“唔”了一声,又闭目不语了。杨妈、张全义、金秀交换了个眼色,不知再说些什么好。
屋子里好静。西墙立着的那架老式落地自鸣钟,突然‘当当’地响了九下,屋里像是刚刚敲过钟的钟楼。
这人的思路要是钻进了死胡同,恐怕也是很难自己钻出来了。金一趟就是这样。杨妈和张全义一番心机,本想哄着他放宽了心,谁承想他好半天闭目不语,渐渐地,竟有一滴老泪从那眼缝里淌了出来。
“唉,要说签子一根不少,而是我老眼昏花,看错了签儿,可就更是实打实凿的天意啦!……签签立凶,倒了签筒,还是找不着吉签儿,眼面前搁着,都找不着,那不是天意是什么?”
张全义和杨妈面面相觑。这回,可真是越搅和越乱套了。
“……完了,完了。这金丹,甭做了。天意不可违,命该如此,不可奢求。”金一趟闭着眼睛,喃喃自语,“老天爷待我们金家也算不薄了。四五十年呀,天官赐福,再造金丹,养我老小四代,现如今既然天意如此,唉……罢,罢,罢!”
“爸……”张全义捉住金一趟那只绵软的挂了点点老年斑的手。他想劝劝老人家,可又不知从何说起。没等他再开口,金一趟已经拦住他了:“别说了别说了,全义,我知道你要说些什么。听我的,签子,甭描了,签子本儿,也甭誊了,收了吧收了吧……”顿了顿,他长长地叹出一口气。“唉,我只是担心我的那些病人。多少人千里迢迢,风尘仆仆,只为这去病消灾的金丹而来。让他们就那么回去?又于心何忍!什么时候老天爷可怜他们了,一定会告诉我的,让金某也能重操薄技,踏踏实实了此残生……”
张全义、金秀和杨妈,一个个神色黯然地看看这位絮絮自语的老爷子。他们都知道,这老爷子从来是一言九鼎的,除非他自己改主意,否则谁也拿他没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