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秀一大早就醒了。她瞪着眼睛,仰望顶棚,痴痴地想心事。丈夫侧卧着,脸冲外,呼呼睡得正香。她看了他一眼,又把脸歪向另一侧,看看那个在小**熟睡的孩子,接着仰面冥想。又过了一会儿,似乎是想出了什么结果,拿定了什么主意,她悄没声儿地爬起来,到孩子床边抓过了一团脏衣物,又走到外间屋,拿过张全义的衣裤看了看,掏出衣兜里的什物:钥匙、零钱,还有一封信。她把它们放到写字台上,然后把衣裤团成一团,扔进塑料桶里。
洗漱间在南屋,厨房的旁边。为了方便,洗漱间窗外接出了上下水,安了洗手池。只要不是雨雪天,院里的人们是不大进洗漱间的,他们更愿意在院子里洗脸、洗衣。金秀就是提着塑料桶,到南房窗根儿下接了水,提回西厢房门外,坐在小板凳上洗衣服的。金秀和金枝不一样,只要不是洗床单被里之类,她都不用洗衣机,她愿意自己搓。她觉得自己搓比开一回洗衣机还省事,而且对洗得干净不干净心里有数。
胡同里时不时传来一阵自行车铃声的时候,金秀已经把最初收拾出的一桶脏衣服洗完了。她又回了西厢房,扒下了沙发套、垫巾,塞了满满一桶,到洗漱间打开了洗衣机,把沙发套扔进去,然后又回到西厢房门前,坐到板凳上,一点一点揉搓那补花的垫巾。这时,护士小王上班来了。
金家是仁德胡同18号,小王家是21号。北京的胡同里,门牌号码一侧是奇数,一侧是偶数。从这号码不难看出,金家在胡同的北侧,小王家在南侧,不是对门儿,也错开得不会太远:金家的大门对面,是一棵老槐树,由这儿向东数三家,就是小王家。所以有一次聊起北京城越变越大,有的人上班越来越远的时候,小王就跟老爷子开玩笑说,全北京上班道儿最近的,除了您跟金秀姐,可就数我啦!
仁德胡同里的住户都知道,小王能在这么近的地界“上班”,当然是靠了金一趟的仁义。两年前小王初中毕业,考取了一家职业高中,才上学没几天,她爸中风卧床不起。她妈早就是个病秧子,平常还得靠她爸照顾,现在大树一倒,连急带病,也躺到了**。可怜这个平日里笑声响遍了整个胡同的疯丫头,用自行车驮着行李卷儿退学回家的那天,从胡同口哭到了家门口。这事惊动了整个胡同,金家当然不会不知道。金一趟派金秀去了趟王家,一来探探病,二来问问小王是不是有意来金家学着当个护士。这么着,有点收入补贴家用,就便可以照顾二老,还能让丫头学点东西,以后别误了前程。王家当然是喜出望外了,他们也明白,明摆着是金家要接济自己,可人家是换了法儿,胡同里的人都讲究脸面不是?人家敬你一尺,你得报人一丈,这又是胡同里生活的人们的哲学。小王到金家上班前,老两口自然是少不了一番叮嘱。小王上班以后,除了中午、晚上回去侍候老人们吃饭,其他的时间全呆在金家忙这忙那了,轰都轰不走,闹得金一趟反倒叹气了:“我没打算让你这么干呀!你家里照顾你爸去,有事我派金秀叫你行不行?”
话是这么说,实际上还是金家帮了王家大忙了。从小王那由苍白转而红润的娃娃脸,从她那一天到晚不间断的笑声,从她腰间挎了个放音机,哼着歌,蹦蹦跳跳的步履里,都不难看出这工作给她带来了什么。
小王进了门,不像以往一样打开门房的门,扫地抹桌,而是走到跨山影壁根下,朝院子里张望。她一眼就看见了西厢房门口洗衣服的金秀,乐滋滋地跑过去:“金大夫!”
“……哦,小王来啦!”金秀正想着什么,小王的招呼使她愣了一下。
小王说:“这么大早就洗洗涮涮的,您可真是劳碌命。”
金秀抬眼瞥了她一下,笑笑,不语,接着揉搓手里的衣物。小王从挎包里拿出一个纸包,说:“金大夫,记不记得本人上周跟你借了一百块钱?”
金秀埋头洗衣,说:“你别老惦着这事。什么时候缺钱了,我跟你要。”
小王笑着打开纸包,抖出一件时髦的蜡染布连衣裙,说:“瞧,好看不好看?”
“好看。”金秀瞥了一眼。
“告诉您,那一百块钱呀,买了这件连衣裙啦。”
“你们这些姑烺们呐,就是这样,今儿连衣裙吧,明儿羊绒衫吧,赶明儿谁娶了你,可怎么养得起!”
“所以张主任就得娶您这样的啦,又节俭,又顾家,又能忍,又能让,居家过日,第一号贤妻良母!”小王格格地笑了起来。
金秀心里有事,勉强地笑了笑,起身去提水。
“哎哎……金大夫,您还别躲着我,我今儿个可不是接着找您借钱来的。”小王追着金秀说,“我想告诉您,奉了金枝之命,把该还您的钱,替您买成衣服啦!”
“就这条?”
“是啊!”小王把连衣裙往身前一披。
金秀说:“安的什么心啊!让我穿这么一件,这不成跳大神儿的啦!”
小王失望地看了看手里的裙子,“唉”了一声,可她还是不甘心:“昨儿我看了贵州时装队的表演才买的,我可特意找了个长得像您的模特儿试了试呢。嘿,不信您穿上试试,现代之极!”
“那得分人,模特儿穿是不错,我是那‘现代’的人吗?”
“问题就在这儿啦!金枝干吗让我这么干?就是想让您也‘现代’、‘现代’嘛。”小王高声大嗓,辩论似的。
金秀笑着摇头,她当然知道金枝这么干的原因,那位妹妹没少了开导她。不过,她总在暗笑金枝虽然是歌星,却不懂得“到什么山上唱什么歌”的道理,你是演员,千人瞅万人瞧,你穿得再花哨,也是应该的。而我是医生,又是结了婚的人,年龄也摆在那儿,要是也穿成个“千人瞧”,人家不说你有病才怪!想是想到了这些,她却无心跟小王理论,仍然一门心思搓她的衣物。
“您呀,真不开化!您别不理我,穿上试试!穿上试试!”小王像个撒娇使性儿的小妹妹,站到金秀的身后,推她的肩膀。
“别闹!没看我正忙呢!”金秀说。
小王还是不依不饶,拽过一条毛巾,硬要帮金秀擦手,又拽她起来试衣。金秀不从,两个人笑着嚷着闹作一团。这时候,西厢房的门突然开了。张全义慌慌张张地冲了出来,一边系着衣扣,一边喊:“小王,别闹!别闹!”
“张主任,您来得正好!”小王松了手,举着连衣裙说,“您给评评,这连衣裙怎么啦?金大夫她……”
“这裙子再好,你也别又拉又拽的嘛,金秀她……”
“小王,”金秀忙截过张全义的话头,“我昨儿头晕来着,全义是怕咱俩闹过了,摔着。”
小王撇撇嘴,哼了一声,说:“张主任,什么闹过了头啊。我看,要说金大夫时装跟不上时代,都是因为您看得紧!您要是真心疼金大夫,早出来啊,还让她这么一盆一盆地洗!”
谁都知道小王说的是玩笑话,因此金秀和全义也就一笑置之。
“小王,裙子放在这儿,等我腾出手来,试给你看。”金秀说。
“你可快点!张主任,金大夫要是说了不算,准又是您从中作梗,那我可不答应!”小王把裙子放在小凳上,朝张全义努了一下嘴,回挂号室去了。
看着小王关上了门房的门,张全义压低了声音急切地对金秀说:“你……你这是干什么呀你!”
“别着急,我没事,放心吧!”金秀淡淡一笑,收拾好洗衣的物件,回屋去了。
到了屋里,金秀见全义又跟了进来,便坐到写字台前,取出家里自备的血压计,一边往胳膊上缠帆布带,一边说:“这不,从现在起,特别护理,行了吧!”
张全义守在金秀身后,等她量完了血压,报出了度数,又等她数了脉搏,这才出去洗脸刷牙。
他哪里知道,金秀的心里,早就有自己的主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