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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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要找到仁德胡同,要找金家是太容易了。胡同里老老少少都知道,门口又挂着老先生行医的招牌,再者,仁德胡同里独有这一家是广亮大门,那气派是一目了然的。胡同里被问到的人一般都习惯地回答:“往前,大宅门儿就是!”

在四合院兴盛时代,广亮大门是非显宦不能为之的。当然,同是广亮大门,又因等级的不同而不同,稍有僭越,轻则削官,重则杀头。金一趟的祖上并非显宦,这房子得之于他的恩师的遗赠。而他的恩师的祖上也不是显宦。这房子是从一位落魄的八旗子弟手中购来。民国时代,已经不大讲究宅门等级,更不会惹杀身之祸,只要你住得起,没人管你。不过,金一趟的恩师也是家道日渐中衰了,几十年住下来,院子里翻修改建过几回,越改越寒酸——垂花门和抄手游廊拆掉了,没钱再建起来;本来是迎门的一座磨砖对缝的独立影壁,现在成了就着东厢房的南山墙做成的软心影壁了。这么着,这个院子也就是徒有广亮大门的脸面,院子里却名不副实了。

话是这么说,对四合院的建制已然十分陌生的北京人,住在大杂院儿里或住在鸽子笼似的单元楼里的北京人,一进了金家的广亮大门,还是不能不发出惊讶、羡叹的。这样的住宅在当代的北京人眼里,已是十分奢侈了。

吴老板和陈玉英站在金家的门外就惊叹了好一会儿。大门敞开着。走进门道,敲了敲门房的玻璃,没有人。他们又不便往里闯,只好呆在门道里等。往院里探探脑袋,好嘛,好大的一个院子,一水儿的青砖墁地,纤尘不染,两个人又忍不住羡叹了半天。陈玉英家住劲松小区的单元房里,话题当然是羡慕四合院的宽敞。吴老板却是老板本色,说如果能盘下这么一进院子,那可发了。开公司、办工厂,出租给人,都哗哗地来钱。陈玉英叮嘱他,金家的老爷子可是个老派儿人物,你可别当着人家的面说这个,别让老爷子把咱们轰出来。吴老板还颇不以为然,他说他不信这年头还有人不认钱,装孙子罢了。正说着,小王端着一笸箩准备择的草药,回到门房来了。

小王以为是两位患者,很客气地向他们道对不起,说金老先生昨天有些不舒服,因此停诊一天,请二位改日再来。吴老板告诉她,他们不是来看病的,是来找金枝的。

“找金枝?”小王刚刚去过了北屋,看来金枝还没起床。她迟疑了一下,问二位是不是和她约过。

“唉,真有点大歌星的谱儿了啊!”吴老板和陈玉英相视一笑,向小王解释说不过是路过,进来说点事便走。小王也笑笑说,她没别的意思,更与金枝无关,只是因为金枝昨晚回来得很晚,现在还没起床,她不知道叫醒她是否合适。

“您叫她去吧,保证没事!”吴老板满包满揽地扬了扬手,又指着陈玉英说,“你认得出这是谁吗?”

小王一来就觉得面前这女人眼熟,吴老板一问,又打量了一会儿,更觉似曾相识:“您是……”

“鼎鼎大名的红歌星陈玉英,就是你们金枝的老师!”吴老板说,“快,叫金枝去吧,她敢不起?”

“哟,是您呀,我说怎么面熟呢!”小王根本没听见吴老板的后半句,自顾自地喊起来,“我最喜欢听您唱歌了,真棒!昨儿还刚买了一盒您的原声带哪,不信您瞧!”说着又跑回了门房,从桌上的放音机里取出一盒磁带,风风火火地出来,“您瞧,这就是昨儿买的,《浪迹天涯》。我最喜欢《浪迹天涯》了,您是唱这首歌红的呀。我还喜欢《蒲公英》、《云之梦》、《吻,是蔚蓝色的》……”

“看看,遇见知音了不是!”吴老板拍拍陈玉英的肩膀。

“陈老师,您给我签个名吧!”小王把《浪迹天涯》的套封从磁带盒里拽出来,那上面正好是陈玉英抱着一只琵琶的照片。

陈玉英笑了笑,接过笔,在套封上签上自己的名字。小王心满意足地把套封往胸前一贴,说:“谢谢!现在该我为您服务啦,请!”

吴老板和陈玉英跟小王来到北房正厅,厅里没有人。小王示意让他们落座稍候,自己进西侧的内室叫金枝。过了一会儿,金枝出来了,见到陈玉英,当然格外亲热。她对陈玉英,早不像开初时那样,叫“陈老师”了,而是“玉英姐玉英姐”地叫,有时干脆直呼“玉英”,越发透着亲热。她一边吩咐小王去沏茶倒水拿水果,一边抱怨玉英突然袭击,闹得自己蓬头散发地接待,实在不敬,亲亲热热地聊了会儿,话题就扯到金枝唱歌上来了。

“前儿个我还去听了你唱歌呢。”陈玉英说。

“真的?你怎么不到后台来找我?”

“不好意思呗。”陈玉英把一粒嘉应子投进嘴里,甩着脑袋说,“我觉得,现在呀,该饿死老师了!”

金枝咯咯地笑起来,把头撞到陈玉英的身上:“瞧你,真会损人!”

“人家玉英可不是损你,我也去听了,剧场效果好极啦!”吴老板说“直说吧,今天我跟玉英来,不为别的,咱们在徐经理家认识时说定的——咱们走一趟,耽误不了你的正事……”

金枝茫然地看着他,不解其意。

吴老板说:“你看你看,走红了,忘了不是?要不古人说‘贵易友,富易妻’呢,一走红,哥们儿交情全撇脑勺子后边儿了不是!你忘了,说过的呀,走红了,走穴的事包我身上的,忘了?”

金枝这才恍然大悟。

吴老板边说着,就把一个信封掏了出来,大大方方地将里面的一摞钱一抽,又推了进去,放到金枝面前:“没别的意思,您先花着。买件衣服啊,买点化妆品啊,要出门嘛,预备预备!不多,才五百。这可不是演出的报酬啊,咱们不是说过的吗,演出……”他伸出一只手指头,“那可就得这个数啦。那另说,那另说……”

按说小王在客厅里只是一个端茶倒水的角色,她是不应该加入主客之间的谈话的,平常她也绝对是个知好知歹的姑烺,可今天,大概因为来人里有她崇拜的歌星吧,她端完茶倒好了水,一直站在旁边听金枝和客人谈话,像个八九岁的孩子听大人聊新鲜事儿。这回,她算是见识了,这些歌星们来钱真是容易啊,不就是唱几支歌吗,金枝还犹豫什么呢?没等金枝开腔,小王忍不住嚷嚷起来了:“金枝姐,这还有什么可掂量的,不就是唱歌嘛!既解了闷儿,又挣了钱,这好事我想都想不来呢!”

“小王,你不知道……”金枝想说点什么,却好像又不便开口。

“我知道,您不在乎钱。”小王叹了口气,“大概像我这样的人就太俗了。不怕你们笑话,昨儿个,买陈老师那盒磁带,七块钱,我还嘬了嘬牙花子呢!”

吴老板嘎嘎地笑起来,把跷在二郎腿上的那只脚歪到茶几沿上,得意地一磕、一磕。金枝看了看那只脚,心里越发不是滋味儿,出于礼貌,她只是皱了皱眉,扭过脸去,佯作不知。

“行啦行啦,瞧说得这可怜,要不我给你七块钱,那磁带就算是玉英送你的,行不行?”吴老板眯着眼睛,一副居高临下的优越。

幸好小王是个没心没肺的丫头,对吴老板的傲慢全然不觉,仍然乐呵呵地:“这不是寒碜我吗?赶明儿陈老师有新磁带出来,想着我就成!”

“没得说没得说,玉英,是不是?”

陈玉英含笑点头。小王说:“那咱们这朋友可是交定了!赶明儿你们要找金枝,我敞开大门欢迎!”

大家都笑了。这时候,金一趟从东边的屋里踱将出来,吴老板和陈玉英连忙站起来,小王迎过去,抢着说:“金老,今儿来了两位金枝姐的贵客。这位是……”指着吴老板,一时语塞,“扑哧”笑了,“哟,我忘了您贵姓了!”

“姓吴,口天‘吴’。”

“对对对,吴老板,我只记住老板了,把姓儿给忘了。”小王看了看陈玉英,嗓门儿顿时高了起来,“这位的名儿我可忘不了,这是现在最有名的歌星陈玉英。您在电视里肯定见过她,对不?您听她唱《浪迹天涯》没有?太棒啦!……”

小王的嘴巴像是上足了发条,说个没完。不过,突然间她不说了,她一定是发现金一趟的脸耷拉下来了,她朝金枝挤了一下眼,蔫蔫儿地呆到了一旁。

金一趟只是跟吴老板和陈玉英礼貌性地点了一下头,再也不说什么,踱到太师椅前,坐下,整理案头的笔砚、案卷、号脉枕。

“小王,前面去,开门,挂号。”他说。

小王报告说,杨妈吩咐了,今儿不开诊了,因为您昨儿不舒服。

“那也不能说不开诊就不开诊啊,干哪一行不得讲点儿道德?砸牌子的事能干吗?”金一趟还从来没用这种口气说过小王。

“那……”小王看看金枝。

“还愣着干什么?去呀!”

金枝可是个聪明人,她能品不出来她爸这火气的来由?等小王出了正厅,她走到金一趟案前,说:“爸,您这儿忙着,我们到前边坐去。”说完了又招呼她的客人们,“走,请南屋坐吧!”

“不啦不啦,该说的都说了,我们告辞了……金老伯,回见!”吴老板说。

陈玉英也礼貌地对金一趟说:“打搅您了。”金一趟又勉强地点点头。

送客人走的时候,金枝拿过了吴老板留在茶几上的信封,待把他们送到院门口,金枝把信封还给了吴老板,说走穴的事,还得容她安排安排,恐怕一时不便决定。

“你就留下吧,客气什么?”

“不是客气,要是决定了,我一准儿不客气。到时再说,行不行?”

推来搡去了几下,钱还是交还了吴老板。

金枝往北房正厅走的时候,她已经猜到等待她的是什么了。

“听说你要走穴去?你知道走穴是怎么回事儿吗?”

果然,她一进门,老爷子的话就递过来了。

其实,看着吴胖子跷着二郎腿,张口是钱,闭口是钱的德行,金枝就已经够了。她绝对不会跟这么个家伙去走穴的,不过,她对“走穴”又不像有些人那么深恶痛绝。犯得着那么恼羞成怒吗?特别是现在,老爷子的口气,跟开庭审讯似的。你有气,我还有气呢!

“走穴我还不知道,找几人个到外边演几场呗。”金枝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

“说得轻巧!你没看报纸啊,全中国都臭遍了,上台去扭两下,骗钱,人家把成把的钢镚儿往那些角儿脸上摔!不就图俩钱儿吗?要钱不要脸啊?你也干去?你干得出来,我丢不起这人!”

金枝说:“我知道您说的是谁。走穴的可不全是那样啊!”

“还往脸上贴金呢,就刚才那胖子,不就是穴头儿吗?你再贴金,他也成不了弥勒佛!穴头儿谁不知道,过去就有。什么东西!坑戏子,玩戏子,赚昧心钱,什么事不干?……”金一趟越说越气,索性从太师椅上站起来,探着身子跟女儿理论,“就那个女的,教你扭屁股的那个‘老师’,她还甭美,不定啥时让穴头当猪头肉一块一一斤给卖了!别人我不管,我就可惜了你,我的闺女!你还……你还紧维着这一套呢!”

金枝见老爷子气得胸脯子直呼扇,说得嘴角子冒白沫,也不敢再犟下去,默默地呆了一会儿,大概觉得有句话不说出来还是憋得慌,就尽量平心静气地说:“爸,您瞧不上的,不等于不是艺术。人家还上电视呢,还上人大会堂唱呢!……”

“要说怎么让人越想越气不忿儿呢!”金一趟坐回太师椅上去了。这一回,他也换了种口气,不再那么气夯夯的了,语调里充满了嘲笑、讥讽,“这日子都怎么过的,怎么什么臭鱼烂虾都上台面儿了!”

金枝说:“也未准您气不忿儿的地方全是您占理儿!就说今儿这事,好歹也是个客人,您倒好,一出来就耷拉下脸子,这干吗呢这?您昨儿受了惊,心里撮火,跟家里怎么都行,别跟外人……”

“别乱扯!今儿是今儿,昨儿是昨儿,两码事,没关系!”金一趟又开始烦躁起来。

金枝起身走到自己卧室门前,推开门,转过脸来对父亲说:“行啦,我不是没答应人家吗!您只当什么事也没发生,好不好!……”说完,回卧室里去了。

金枝进屋就靠到了被子垛上,好像是生怕屋外的老爷子继续唠叨,她拽过枕边的放音机,戴上耳塞,狂放的外国流行音乐响了起来,她努力让思绪随着那急促的节奏跳跃。然而,那粗放的旋律非但不能驱赶占据心灵空间的郁闷,反倒平添了更多的烦躁。她又把耳塞拽了下来,扔到一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