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德胡同离妇产医院可太近了,出了胡同西口,坐一站公共汽车,下车后往前走几步便是。金秀是午饭后出门的,天挺热,当空的太阳把胡同里照得白花花的,有点刺眼。金秀没忘了带上一件夹衣,一双棉鞋,她知道,从妇产医院出来时,都用得着。她也没忘了带上结婚证,引流很疼她是早听人说过的,然而她更怕的是那些不通情理的医生护士们怀疑、鄙视的目光。
出院门的时候碰见了小王。
“金大夫,上哪儿去?”
“我……我上医院。”她有点慌。
“呀,原来真是病了呀!脸色是不好,让金老开服药吃不行?”
“我……去看西医。”她越发的慌。
小王疑惑地盯着她,一定要陪她去,她死推活推给拦住了,往胡同外走,她还回了几次头,生怕小王追过来。可是,当白花花的胡同里只剩她一个人孤单单地前行的时候,她忽然想哭。这胡同里谁都认得她,不定从哪个门里就出来一个熟人,她连痛痛快快地哭一场的权利都没有啊。
去流产的主意昨天夜里就打定了。自己的孩子,她能不巴望着生下来吗?可全义抱回来那孩子,也怪可人疼的。老爷子认可了,全家都认可了,手续也办了。自己的这个,不是还没在肚里成型儿呢吗。她一个人躺在**愣愣地想的时候,全义好像在做噩梦,时不时惊一下,时不时叫一声。她一次一次地叫醒他,每次醒来,他都把臂弯伸到她的脖颈后面,将她的头紧紧揽到胸前,有一次他流了泪,他说他对不起她,她劝他别往心里去,为她抱回了个孩子,还不是为了她,为了全家。他又不知道妻子怀了孕。他摇头,他说他不能原谅自己,他多难啊,还有家里刚刚发生的那些糟心的事呢。她唯一能替全义分担的,替全义解脱一点的,就是肚子里这个胎儿了,她还有什么可犹豫的?
……
妇产医院做流产手术的手续,办起来比传说的比想象的要便当百倍,医生们、护士们,谁也没把这当回事,甚至那些未婚先孕的大姑烺们,进手术室之前还忘不了拿出个化妆盒,举着眉笔粉饰,往脸上补妆,那神色活像是要进去参加女秘书的面试。坐在手术室门外长椅上的金秀不免后悔刚刚在门诊大夫面前掏结婚证的可笑。然而很快她又想到肚子里这个无辜的小生命,因为自己的决定而失去了享受人生的机会,心里不禁涌起一阵悲酸。好几次她几乎起身要走了,却又留了下来。
她真盼着那个叫号的护士快点出来喊她进去,她怕自己呆在这儿思来想去,最终还会动摇。
当她又一次默默地擦干泪水,抬眼往手术室张望的时候,她愣住了:金枝,后面跟着小王,站在几步远的地方,呆呆地望着她。
完了。
金秀什么话也没说,把手术通知单塞进兜里,从长条椅上站了起来。
她们走到医院门口的时候,张全义正从自行车上下来,额头上汗水淋漓,急匆匆地往门口里跑。他看见金秀她们,收住了脚步,上下打量了金秀一眼。长长地舒出一口气。
金枝、小王都沉着脸,拥着金秀,沿林荫道往家走。远远地,张全义推着车,跟在她们的后面。
一路没话。
就这样走进了胡同,走到了家门口。进门道以后,金秀回头看了一眼,张全义在门外支好了车,也进来了。
金秀说:“全义,你先到门房儿来一下,我有话说……小王,金枝,你们也一块儿来吧。”
门房儿里只有一张桌子,两把椅子,平常是小王给患者挂号的地方,晨起老爷子嚷嚷着开诊,其实杨妈早就在小王这儿给拦了,停诊牌一直在门口外面挂着呢。所以门房里很清静,不会有外人打扰。
金秀等四个人都进了屋,把门给关上,她靠在桌子沿上,对另外三位说:“爸昨儿受了一惊,你们也都知道,我可告诉你们,今儿我这事,谁也别往外说啊,只当什么事也没有。特别不能跟爸说,明白吗……”
三个人谁也没应声。
“就这事。回屋去吧。”金秀说。
“姐,你就这么着把这事了了?我还不想了呢!”金枝翻了张全义一眼,又撇了撇嘴,说,“张全义,你和我姐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我姐这闷葫芦脾气,你也不是不知道,你明知我姐怀了孕,干吗还要把她逼到这个份儿上?你不把这事说清楚,我跟你没完!”
“金枝!”金秀不让她再说下去,“这事不怨你姐夫。谁也没逼我,主意都是我自己拿的,我连他也瞒着来着……”
“你还护着他!你还护着他!”金枝咬着嘴唇,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转,“他好歹也是个男子汉,四十多岁的人了。哼,有点儿丈夫样儿吗?你抱一个回来,这没啥,我姐说什么了?我们说什么了?我姐体谅你的苦心,体谅咱全家。可你知道我姐怀了孕,你怎么不往心里去,你怎么就不想想她有什么难处!”
“我……我没不往心里去!”张全义说。
“那你倒是早点儿给我姐拿主意啊!是送走,给自己的孩子腾地方,还是留下,再申请一个生育指标?但分你尽点心,能出今儿这种事?!”
金枝的声音越来越大,小王也在一旁气夯夯地搭腔,抱怨全义还是个医生,怎么就不知这事的严重,批评金秀干吗自作主张,差点就后悔莫及……小屋里七嘴八舌,乱作一团。
“行了!你们都少说两句行不行!”
金秀一向是低声细语的,现在烦躁地喊了一声,倒把七嘴八舌全镇住了。
谁也不再说什么。
金秀板着脸:“我可再说一遍啊,这事算完了,谁也别提了。走吧,回屋去吧!”
两口子回到了西厢房,双双坐到了外间的沙发上。
“秀儿,你这是何苦?……”张全义说。
金秀想起了什么。站起身,打开里间门看了一眼,又拉开屋门出去了。全义从窗口看她入了东厢房,过了一会儿,把放在杨妈那儿的孩子抱了回来,放到里间的小**。金秀又回到沙发上坐定。
张全义说:“既是夫妻,有什么难处不好商量?我真没想到,我……”
“算了算了,我刚才不是说啦,都是我自己干的事。你也别觉得不落忍,别觉得过意不去!”金秀不让他说下去。
张全义不再说什么,沮丧地将手撑着额头,靠在沙发上。
“姐,姐!……”金枝在门外叫。
“有事吗?”金秀打开门。
“姐,你过来,我有话跟你说。”
“有什么话进来说呗,全义又不是外人。”
“那不行,我得跟你一人说。”
“……”金秀翻了她眼,又扭头看看靠在沙发上的丈夫,跟金枝到她那屋里去了。
到了金枝屋里,金秀开口就劝金枝别老跟全义过不去。今儿这事,能赖他吗?再说,打个胎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只要都乐意,为了家庭的幸福,这不是常有的事吗?何必闹得惊天动地?
金枝说:“姐,我就不明白,你为什么就认死了这胎非打了不可呢?把自己的孩子生下来,多好!”
金秀说:“别的理由我都不说了,说个让你笑话的:我能保险,肚子里的这个,是男是女呀?爸的心思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要是把抱回来的这个送走了,又生不出个男孩儿来,怎么跟爸交待?”
金枝没答腔,只是摇摇头,过了一会儿,又摇摇头。是气?是怨?反正她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这居然也能成为人生的一大负担,姐姐呀,我说你什么好!
“我恨你的,就是这个!就是这个!你干吗要把自己当成金家传宗接代的机器!”金枝终于把思绪清理出来了。
金秀不愿意听这样的话。她是考虑生儿生女带给金家的后果,可她不能承认自己是什么“机器”。她在自己的感情世界里生活,这世界不光有她自己,还有全家的每一个人,特别是为这家庭贡献了一生的老父亲。或许,这是金枝的思路所没法儿理解的,可怎么不理解,你都不该把我说得这么惨啊……
“姐,我……我是看着你起急,你别生气。”金枝见姐姐不说话,只是低头垂泪,也觉得自己说得有些过分,不由得也陪着她抹起泪来。
“我不生气。你也是为我想,我生什么气?”金秀哽咽着,捉住了妹妹的手,“居家过日的,都不容易。就说全义吧,抱回那孩子,莽撞了点儿,可他不也是冲咱爸来的?说了归齐,今儿我去……不也一样的心思?咱们谁能生谁的气啊……”
感情这东西真是奇妙得很,就说金秀金枝两姐妹吧,各自有着各自的生活态度,平时谁也说服不了谁,改变不了谁,可现在,当她们一起抹眼泪的时候,好像谁都无心去说服谁,改变谁了,剩下的只有理解、体谅、相互间的感激。
不过,这姐妹俩聊得也未免太专注太动情了,她们忽视了被晾在西厢房的张全义。倘若金秀再多一点点心眼,她应该能想到张全义的内心正经受着或许比她更痛苦的煎熬,而这,可能使他做出非同寻常的事情来。如果金秀能估计到这一点,她是无论如何不会在金枝这儿耽搁得这么久的呀!
张全义抱着孩子走了的消息,是杨妈慌里慌张地跑到金枝屋里来告诉她们的。小王拦了拦他,没能拦住。小王赶忙去找杨妈,杨妈生怕她高声大嗓地惊动老爷子,自己跑过来不报信儿了。
金秀、金枝、杨妈一道追出去,张全义早已经没影儿了。
……
张全义是坐末班车回来的。走的时候抱在怀里的那个用小毛毯包着的婴儿已经不见了。他用自己的钥匙开开了院门。院里所有屋子的灯都熄了。包括西厢房,黑漆漆地踞伏在夜色里。
他推开西厢房门看见金秀默默地坐在单人沙发上。看得出来,她就这样坐了一晚上,直到现在。他也坐到另一只单人沙发上。谁也不说话,沉默良久。
“……你把孩子扔哪儿去了?”金秀的声音是冷静的,不过,听得出来,是压抑着冲动的冷静。
“我怎么会扔!”张全义说。
“给谁啦?”
“这你就甭管了,反正给了个好主儿。”
沉默。
金秀终于忍不住了:“你这叫什么事啊,抱孩子来,不跟我商量,现在把孩子扔了,还……”
“不是扔,是送走。”张全义纠正她。
“……送走,还不跟我商量。你什么都不跟我商量。你拿我当个人吗?”
张全义冷冷一笑,问:“你去打胎跟我商量了吗?”
“……”
又沉默了。两个人僵持在那儿。金秀觉得真没意思,两口子过成这么样子,还有什么过头儿?不过,这念头也就是在她脑海里一闪。她更关心的,还是张全义到底把孩子送哪儿去了。
“你非问这干吗?”张全义有点恼火。
“咱们得把孩子要回来。”金秀斩钉截铁地说。
“咱们这事就算完了行不行?全是我错了,好不好?”张全义几乎喊起来,“金秀,今天你去打胎,吓了我一跳,我后悔死了!……那孩子,抱回来,没商量;送走,也没商量,全是我错了。可这事儿到这儿就画个句号行不行?你打胎,我不心疼?那不是我的骨肉?现在是什么也甭说了,甭想了,都过去了,你把这孩子生下来,咱们踏踏实实过日子,好不好?!”
金秀沉吟片刻,随后苦涩地一笑:“说得简单,这日子能过踏实吗?老爷子那边,咱们怎么个交待?”
“你别问了,我够烦的了!”张全义已经没有一丝一毫清理这团乱麻的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