瞒,大概是金家的儿女们对付老爷子最常使用的办法。说是“对付”,不如说是爱护。你想吧,前儿个后跨院里发生的那一幕,就闹得老爷子晕头转向的了,如果再把金秀和全义的这一通折腾告诉了他,那还了得?“瞒”的这一招儿,也不光是金家的儿女们使,杨妈就甭说了,就连护士小王也学会了,遇见什么要紧的事,小王绝不直接找金一趟。她不是问金秀,就是找杨妈,而且还学了轻言细语。特别是经过了昨天那一场风波,小王自觉着一下子聪明了许多。在没来金家工作以前,只看着这家是一户仁慈良善、和和美美的人家,现在她可明白了,真是一家一本难念的经。她可不能由着性子瞎掺和,不然怎么对得起这一家人对她的照顾之恩?
小王想明白了这一点,无论对她,还是对金家,都大有好处。今天上午她又赶上了一件事,如果不是因为多了个心眼儿,恐怕又要惹出一场乱子来。
今天早晨老爷子开诊了,大概因为昨天门口挂了一天停诊牌的缘故,今天的病人就格外多一些。南房倒座儿紧挨门道西墙的一间,是足足可以坐下十四、五人的候诊室。今天都坐满了人,还有好几个人没地方呆,小王索性在院里、门道里摆了几个马扎、板凳,让患者自找荫凉。
老爷子经过后跨院那一场惊吓,显然疲惫衰老了许多。既然不少人是慕“再造金丹”之名而来,言语中就难免戳到老人家的难言之隐。有一位病人服用了金丹,心满意足地对老先生说:“冲您这名儿我就知道,这金丹一吃下去,我就不用来二趟啦!”谁承想老爷子忽然流出了眼泪,说:“说句不好听的,你再来二趟,也没有金丹给您用了……”闹得那病人手足无措。多亏了金秀圆场说,老先生正为配制金丹的原料发愁。一家人就这么提溜着心,好歹算是把这一上午的门诊拿了下来。
中午收拾房子的时候,小王发现门房的窗台上有一个用毛边纸包成的小纸包。打开一看,里面包着一个锦匣,上面贴着一张字条,写着:劳交金一趟先生。如果在以前,小王会燕子似地飞到北屋,给老爷子送去了,可现在,她觉得不如把它交给杨妈。当然,她知道不会有什么大不了的事。给老先生送礼的人很多。因为老先生不收礼。悄悄给留在门房的也很多。因为这送礼纯粹表示的是感激之情,所以不留姓名的也不少。不过小王直觉上就认定,还是交杨妈处理为妙。
小王万万没想到,杨妈接过纸包,打开锦匣,陡然变色。她从锦匣里取出一个玉石戒指似的东西来,翻过来掉过去地看,最后又小心翼翼地放了回去。
“这是什么?”小王毕竟还是个好奇的姑烺。
杨妈根本没心思回答她,反而盯着问:“小王,这……这是谁搁下的?”
“我……我怎么知道。”小王记得,自己已经把发现这纸包的经过跟她讲过了。
杨妈却好像还是要刨根问底:“小王,今儿都来了几个病人?你挑那年岁大的,给我说说!”
小王说:“哎呀,岂只几个,连着家属,出出进进的,好几十,我哪记得住啊!”
杨妈“噢噢”了两声,心不在焉地在想什么。
“杨妈,这怎么了?”
“没什么,没什么!”杨妈心神不宁地应付她,忽然又想起了什么,定了定神,用手拢着小王的肩膀,说:“小王啊,这事就交我办吧,你不用管了……可你别四处张扬啊!”
小王疑疑惑惑地看着她,最后还是点了点头。
看着杨妈走进了东厢房,小王这心里的扑腾劲儿还过不去呢。天哪,如果打开这锦匣的是老爷子,说不定会是个什么样呢!
杨妈心里的扑腾劲儿一点儿也不比小王小。回到东厢房,坐到**。她又一次打开锦匣,拿出那物件,来回来去地看。没错儿,就是那只翠玉扳指,当年金先生派她给翠花送过去的,就是这物件。可翠花死了有年头啦,莫非她还活着?活着,干吗不出来?这么捉神弄鬼地吓唬老爷子干什么?……想来想去的,心里扑腾得越发厉害了,直到听见小王在院子里叫地,说是来客人了,她起身迎出去时,还觉得腿杆子发软。
来人是老爷子的老朋友,道士张致虚。致虚先生七十岁,粗装简服,只是因为头戴冲和巾,足着白布袜、青鞋,所以人们一眼便可认出这是一位出家道士。张道士现在在京西圆妙观任住持,偶尔进城来,到白云观的道教协会开会,也就到金家看望老友。小王一见面就叫他“老神仙”。致虚先生确实是有股子仙气,眉清目朗,步履飘逸。现在,手提一网兜鲜藕、莲蓬,一边往院子里走,一边朗朗地笑,真有点仙人下凡的劲头儿。
“哎呀,是张道长!您来得可真是时候!”杨妈满脸堆笑,迎将过去,接过了张道士的网兜。
“道观里土产,取个吉利——莲子莲子,连连得子啊!”张道士说。
“您一准儿接到老爷子的信啦!……快,屋里去,老爷子刚忙活完,今儿一上午呀,没时闲儿,这不,刚消停……”
张道士还没过院,金一趟已经迎出门来了,两个人请着让着,进北屋厅落了座。
“道长可有些日子没来了!”金一趟笑吟吟地把扇子递过去。
张道士说:“您这信里说,喜得孙子,我是无论如何也得来道喜啊。”
金一趟点了点头:“您瞧,当年您给我们金家抱来个全义,这回,全义又得了个神卦,给抱来个孙子。我当时就想到,非请您来不可。我们有今天,一定是您没少了坛醮时替我们请福啊!”
“哪里!”张道士摆摆手,眯起眼睛,一板一眼地说:“人的罪福、生死,都是行愿所得,非道非天非地非人所为。《太上》篇说,所谓善人,人皆敬之,天道佑之,福缘随之,众邪远之,神灵卫之,所作必成,神仙可冀。金家连连得子,还是你精诚为善,积德累功,这才近报在自己,远报在儿孙啊……”
金一趟含笑倾听,有时谦虚地摆摆手,担当不起的意思。其实,道长的话使他颇觉宽慰,很是对他的心思,只是理智上觉得不应喜形于色就是了。就便,他是很想向张道士请教后跨院摇签儿之事的,只是人家刚刚落座,便要用这种事打扰,总觉得不便张嘴。于是,两位老者又东拉西扯地聊了会儿天气,聊了会儿道观,终于又聊到养生上来了。
“我看您印堂,有一点黯然,这可和您喜事临门有些相左啊!”张道士关心地打量着金一趟,“身体是不是有些不适?”
金一趟叹了一口气,如实告诉他,家中发生了一点事情,正想一会儿向道长请教,沉吟了片刻,把做金丹前摇签所遇,一五一十告诉了张道士。
“你呀,我看孩子们说得对,心神不定,老眼昏花而已。”张道士呵呵地笑着,笑够了,一本正经地说:“《太平经》曰,善者自兴,恶者自败,毛发之间,无有过差。几十年交往了,我还不知你是积善功之人?不要说老天爷不会收你的嚼谷,就算有人成心害你,老天爷也会救你的!”
“……照您的意思,真的不过是我庸人自扰?”金一趟像是在自言自语。
“不信等到下一个日子,你再打一卦试试,一准儿大吉大利!”张道士忽然从沙发上站起来,面对着金一趟,说,“哎,我可是贺喜来了,你不快让闺女姑爷抱孙子来磕头,反倒疑心生鬼扫我的兴,这是干什么呢!”
金一趟这才把那些扫兴的念头抛开,笑着连道:“罪过!”起身直到屋门口,喊金秀和全义。
金秀夫妇早就在西厢房里看见张道长来了,按金家的规矩,他们应该立即过北屋请安才是,可他们能过去吗?明摆着人家是为看孩子来的,可现在,能有个什么对策?
金秀说:“全义,昨儿的事都怨我没跟你商量。说实在的,我去打胎,虽说舍不得,可最后也还是我自己乐意的。打了,就谁也别为难了,不全省心了吗?居家过日的,有所失,才能有所得。你拦我,你是心疼我,为我好,我知道。可你不该一赌气又把那孩子送走了啊。现在倒好,怎么办?怎么办?”
张全义说:“没什么为难的!我去解释好不好?认错。下跪。磕头。我都干,你甭管了!”
……
其实,张全义哪有这气魄。直到门外老爷子喊了,他也没想好怎么开这个口。两口子互相看了一眼,应了一声,一前一后出了西厢房。
金秀、全义一进门,就跟张道长打招呼,问安。金一趟说:“哎,你们俩这是怎么了?没叫你们把孩子抱来吗?”
张全义刚刚说了句“孩子他……”,话头就被金秀截住了。金秀说:“爸,真不凑巧,刚才……来了个同学,在……在防疫站工作的,抱着孩子,去打防疫针去啦!”
金一趟说:“那就呆会儿再见,反正张道长今儿晚上要在这儿用斋的,肯定可以见得到。”
张道长说:“不不不,不必叨扰,我已经和道教协会讲好的,一会儿就来车送我回去。”
“那怎么成?难得来一趟。”金一趟的神气,是不容置辩的。
金秀却说:“爸,您就别勉强啦,人家又不是来找您看病的,就来这一趟。”
“有你这么说话的吗!”金一趟狠狠地瞪了女儿一眼。
他哪儿知道女儿的心思!
“全义,给孩子起了个什么名儿啊?”张道士问。
金一趟说:“我们全家就等着您哪!当年,全义的名儿可就是您给起的,真应了您的吉言,这孩子有点全孝全义的劲儿。咱们这孙子,也得听您的呀!”
张全义也只能强扮出笑容,点头。
张道士想了想,站起身,走到案前,拿起毛笔,一边在砚台上舔墨,一边说:“虽说没见过面,可您一说那孩子天庭饱满,双目炯炯,我就明白,那肯定是挑家兴业的材料啊!……”说着,运腕行笔,在纸上写下一个“兴”字,又在“兴”字前加上“金”字。
“金——兴?”
“金府中兴啊!”张道士说,“这又是高兴的‘兴’——看错了卦签儿那一肚子不高兴,也该冲走啦!……当爹当烺的,你们看,这名字怎么样?”
张全义说:“……好,挺好的。”
金秀说:“就叫金兴吧!”
“张道长,”金一趟的嗓门好像突然亮了许多,“我们的小金兴要想长得虎虎实实,聪明伶俐,将来学有所成,挑家兴业,还得仰仗您多在三清四御面前请福啊!”
张道长笑着,点头称是。张全义夫妇也陪着两位老人在笑,只有他们自己才品得出这笑里的苦涩。
……
第二天早晨,借口去参加中学同学的一次聚会,金秀去妇产医院打了胎,她一个人穿着一双不合时令的棉鞋,从妇产医院走回了家。躺到了自家的**,张全义用一双哆哆嗦嗦的手帮她解开了鞋襻儿,把棉鞋脱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