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枝给王喜规定:只要有演出,散场时必须来接她。
这么干了没几天,王喜就被金枝的朋友们称为“摩托王子”了。爱开玩笑的,则称之为“车夫”,也有人说他是给金枝“拉包月儿的”。
“喂,金枝,‘摩托王子’可在那儿等你哪!”
“嘿,您的‘拉包月儿’的来啦!”
每到这时候,金枝都大大方方地一笑,器宇轩昂地走过去,往‘车夫’的后座儿上一跨,戴上头盔,双臂搂住了他的腰。突突突,排气管喷云吐雾,两个人像一对翩翩蜻蜓,消失在夜幕里。
当然不是回家。
有时候他们去咖啡厅,找一个没人的角落坐下来,面对面,伴着柔柔的烛光,互递着柔柔的目光。更多的时候是去湖边柳下,弹琴,吟唱,讲各自的故事。自然,也少不了干所有的恋人都会干的事。
当然也不会不回家,金枝还没有这个胆量。大约个把钟头以后吧,两个人又会骑上摩托,直奔仁德胡同。金枝照例在前一个胡同口下车,和“车夫”在树影下吻别,然后,一边往家走,一边用手梳理被弄乱的头发,抻平被压皱的衣裙。时间上是没有破绽的——摩托车跑出了“时间差”。家里人谁也不会怀疑,她是刚刚结束演出,从剧场归来。
初恋,就是这样使人神魂颠倒。
其实,神魂颠倒的,也就是金枝而已。
王喜非但没到这一步,他甚至已经觉得,金枝的神魂颠倒怪累人的了。
当然,金枝对这些浑然不觉。面对她那湿漉漉的双唇,王喜啃得还是那么热烈;把她搂在怀里,他的胳膊依然那么有劲儿。她不会知道,王喜的心里已经升起烦厌的感觉了。在王喜看来,男人和女人,说到底,也不过就是那么一下子,干吗这么黏黏乎乎,腻腻歪歪?
金枝不是王喜交的第一个女人,连第二个也不是。自从相依为命的爷爷死了以后,王喜心灵深处的最后一丝温情就已经被埋葬了。他当过小工儿,扛过大个儿,夏天卖西瓜,冬天卖烤白薯。捣腾衣服时兴了,他就在夜市租下一个摊位。现在呢,“练摊儿的”成了傻老帽儿,他又把摊位转租出去,每月干赚两千块租金。揣着这“铁杆儿庄稼”,这家酒吧听一耳朵,那家公司插一杠子,赶巧了又能发一笔横财。他像狼一样东奔西突,杀出血路,用他自己的话:心已经像一块冰凉粗糙的钢坯了。和钱一块儿来的,是妞儿。他当然知道她们奔什么来,他也需要她们,因此没少了“喇蜜”,洋名词叫玩女人。“喇蜜”是最省心省事的了。不就是认钱吗?领着去买条金项链,再搓一顿“香港美食城”,保证晚上就陪你上床。腻了,踹踹屁股,滚蛋别黏乎!一个个溜得像乖巧的猫咪……是的,金枝和她们不一样,她给他那颗冰冷粗糙的心带来了丝丝暖意,使他突然觉得这些日子似乎有了不少令人回味的东西,不像那些猫咪似的女人,一办完了事你就恨不得把她们踹开。她们留在你心中的,只是一片空白。然而,对王喜来说,金枝那真诚的暖融融的情感,又何尝不是一个负担!当个“拉包月儿”的“车夫”倒不算什么,要命的是昨儿痛苦了,今儿高兴了,明儿误会了,后儿又没事儿了……天哪,他跟哪个妞儿劳过这个神?更要命的是,你还得回答什么时候娶她当媳妇,一想到这王喜就想乐。唉,还不如回答什么时候去买金项链更舒服。“‘喇蜜’更适合我。”每次想得心烦,他都忍不住把“力士”香皂的广告词改头换面。
如果王喜是个彻头彻尾的混蛋,他倒也用不着这么为难了。说句不好听的,他未尝没有想到,玩玩,踹了,就像对那些奔钱来的妞儿们一样。可他还是觉得金枝和那些东西不一样,他不能那么干。他只能淡着她,逮个机会跟她挑明了事。
可是,一到了金枝面前,他似乎是连这勇气也没有了呀!
王喜的家在崇文门外榄杆市,大杂院里的一间南房。自从他爷爷死后,他就一个人住在这儿了。大约十二、三平方米的小屋,摆了一张大木床,木床对面的墙下,冰箱、彩电、录像机,一应俱全。中间仅剩的一块空地,支着一张矮矮的小圆桌。这是他爷爷留下的。王喜记得,他爷爷在世时,不管是不是吃饭时间,小桌上老是戳着一瓶“二锅头”,一只酒杯,还有一个盛下酒菜的碟子。月初时,碟子里装的是花生米,月中,装的是豆腐丝,月底,装的是蒜瓣。现在,这小桌子他继承了。酒,换成了洋河大曲;菜,换成了几听罐头。也是不分时晌地摆在那儿,谁来了,他都陪着,一人一个小板凳,坐下,喝。
这天傍黑,来的是胖子吴老板,两个人又坐在桌旁。三杯酒下肚,吴胖子点明了来意:请王喜出面,动员金枝一块儿去走穴。
“……兄弟,我现在可就缺金枝这样的‘大腕’,您就拉老哥一把吧!”吴胖子把酒杯举起来,和王喜碰了一下。
王喜瞟了吴胖子一眼,支吾着说:“我不是不帮你,可我正打算淡着金枝,跟她……”
“得了得了,别他妈……假充圣人了!我还不知道你?”吴胖子截住王喜的话头,不让他说下去。其实,王喜的心思,他还真的不知道,可他既然自封“老哥”,口气当然是不容置辩的。他挑起筷子指着王喜说:“没你不敢做的买卖,只要有,原子弹你都敢捣腾,对不对?”
“……那是。”王喜说。
“这不结了!也没有你不敢玩的妞儿!”吴胖子嘎嘎地笑起来。
“那你……你可说错了……”王喜觉得神志有些恍惚,他知道刚才的酒喝猛了。“这……这妞儿,要……要跟从前的一样,倒、倒好办了。可……金枝……”他笑笑,摇摇头,不再说下去。
“金枝怎么啦?”
王喜耷拉下眼皮,喘了口粗气。
“我……我这人,还讲点……义气!”沉默一会儿之后,王喜突然没头没脑地冒出这么一句。
吴胖子皱起眉头想了想,大概也猜出了七八成。
“那你就娶她当媳妇!”吴胖子说,“这媳妇可不赖。你就让她跟上我,走穴!你他妈还捣腾什么买卖呀,等着收叶子吧!”
“收叶子”和“点替”一样,流行的行话——点钱的意思。
“媳妇?”王喜咧开了嘴,颧骨却僵僵的,那样子像是笑,又像是哭。
“媳妇?”他又重复了一遍。
……
两个人边喝边聊的时候,不知是谁打来了一个电话,王喜拿起话筒,“喂喂”了两声,对方竟不作声。他放下话筒,电话铃又响了。没想到这一次还是没人作声。王喜骂了一句,把话筒扔回去。
再回到酒桌上的时候,王喜似乎是有了什么心事,看那神情已经无心和吴胖子神聊,似乎是在琢磨那两个莫名其妙的电话。
“坏了,我忘了一件事。”王喜说。
“什么事?”
“你甭管,改日再喝吧!”王喜站了起来。
他想起金枝讲好让他接她的,一喝酒,竟被他忘个一干二净。
……
剧场门外的大街已经近乎杳无人迹,只有一个身影,在路灯清冷的光下踽踽独行。
摩托车的突突声由远而近。一辆摩托从那身影的后面驰过,那摩托突然兜了一个弯儿,停在那身影的面前。
“我一猜,就知道打电话的是你!”王喜推开了头盔的面罩。
“我不猜,也知道你既没让车撞死,也没忙得分不开身。你就在你那窝儿里呆着哪,成心不来接我。”金枝的声音在静寂的街道里显得格外清脆。
王喜赶忙从车上下来,一边推着车陪金枝走,一边装出缩头探脑的样子赔笑:“哟哟哟,姑奶奶,您可别生气。我……我……”
“我哪敢生气啊,你又不是我雇的车夫,来不来的请便。不过,以后要是不来了,趁早说,省得人家连末班车都误了!”金枝看也不看他,照直前行。
王喜又是一个劲儿赔不是,解释吴胖子为何来访,自己为何误事。
“哎呀,你……真是!一嘴酒气!”金枝惊叫起来,似乎一眨眼把一肚子气恼全忘光了。她指着摩托车喊:“这是干什么呀你!”
“我……我不是接……接你来了吗!”王喜装傻,其实他心里明白,金枝这么一喊,可以说是柳暗花明了。
果然,金枝转过身,一对小拳头雨点般捶在王喜那宽厚的肩胛上:“该死!……该死!你敢开,我还不敢坐呢!”
王喜一把抓住了金枝的一双细腕,就势把她搂到怀里,金枝最后往他脊背上擂了一拳,头扎在他怀里久久没有声响。身后传来洒水车的丁当声,他们松开来,上了便道,缓缓前行。
路过一家正在上板的小食品店,金枝为他买了一瓶汽水,耐心地等王喜喝完了,两个人又继续往前走。
被洒水车刚刚洗过一遍的街道真迷人啊,湿漉漉的路面反射着星光、灯影,发散着沁人心脾的凉意。
“……好点没有?酒鬼!”金枝甩起腿,踢了王喜的屁股一脚。
“趁机解气是不是?我心里可明白着哪啊!”王喜说。
金枝咯咯地笑了起来。
“对,解气了,今儿这事啊,可以原谅你了!”顿了顿,她瞥了王喜一眼,说,“不过,反正我看出来啦,这几天,你是成心淡着我!”
王喜就是这样,金枝把话挑到这儿,他倒没有勇气承认了,言不由衷地解释说,根本不是那么一回事。
“哼,我可不傻,我相信我的直觉。”金枝说。
王喜甚至指天发誓,他绝对没有冷淡金枝的意思。不过,发誓完了,沉默了一会儿,他结结巴巴地说:“当然,我……我是得跟你说,你别跟我这么认真,认真得我……我受不了……”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金枝突然站住了。
“哦,我是觉得,你跟我,好像不太合适。”
“怎么啦,我不配你,是不是?”
“不不不,是我……我不配你!”
金枝不再说什么,甩开王喜,快步朝前走去。这下王喜倒慌了手脚似的,推着摩托,紧追着金枝的脚步,一边走,一边说:“金枝,你听我讲,你听我讲!……你想啊,你,一个大歌星,我……我,倒儿爷!再说,你们家老爷子也不会喜欢我的。再说,处长了你就明白了,我这个人啊,当哥们儿肯定挺够意思,当丈夫……可……可差劲儿……”
金枝突然又站住了:“你说的这些,都是心里话?”
“不是心里话,让这辆摩托翻了车,摔死我!”
金枝把身子凑到王喜的胸前,柔声说:“那好,我告诉你,我喜欢你,别的,我什么都不在乎。你还有什么可说的?”
王喜的确也没话可说了,更何况金枝那柔柔的发梢和那柔柔的话语一道,在他的脸颊上拨动着,铁石心肠的汉子大概也得酥软了吧?
“真让你这么一位喜欢上了,也够他妈受罪的!”王喜叹了一口气,苦笑着把那温馨的躯体揽到怀里。
“以后跟我在一块儿,不许说粗话!”金枝喃喃地说。
……
金枝回到仁德胡同,已经是夜里十一点多了。她心情很好,哼着歌,走进胡同口。可是,她忽然放慢了脚步,也不再哼唱——她看见了那个人。几天前,也是在这个时候,也是在家门口见过的那个人。他从金家门口走过来,看了她一眼,匆匆朝胡同口外走去。金枝看着他的背影,好生疑惑。
金枝拿钥匙开院门,是因为紧张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半天也没有打开。杨妈闻声出来,从里面打开了院门。
“吓死我了!”金枝说,“……上回夜里我在门外碰见的那位,又来啦,他没进门?”
杨妈说:“一晚上了,一个客人也没有哇!”
两个人一起到西厢房,把这事告诉金秀和全义。四个人你一句我一句议论了一会儿,也没理清楚,因为对那个陌生人,简直一点儿头绪都摸不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