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老派的规矩,一座四合院,哪间房子住什么辈分的人,是有讲究的。大门开在哪儿,厨房安在哪儿,同样也有个讲究。金家当然也不例外。既是街北房,东南角便是风水先生所说的“青龙方”,因此,门就开在了东南角。西南角最凶,是“白虎方”,那里便成了洗手间所在。不过,时代变了,现代人为了住得更舒适更方便,对老规矩也加了一些改变。比如厨房,按说应该设在东北角的,可金家把东北角的耳房也辟成了洗手间,为的是老爷子起夜方便。金家的厨房则占用了倒座儿的一间,一来为了宽敞,二来为了紧挨着隔壁的餐厅。一般来说,餐厅是开午餐和晚餐才用的。因为每个人上班的时间不一样,所以早餐都是自己进厨房,坐在一张八仙桌前面吃。杨妈常常早起上饭铺买回些油饼豆浆,腾得开手,也为用餐者煎煎鸡蛋。
张全义这天早上要去研究院开一个学术讨论会,因此早早就起床了。到厨房吃早饭的时候,听见护士小王在院子里喊金秀。张全义从厨房里往窗外望去,只见小王手里拿着一封信。小王那模样是刚刚来上班,那信似乎是替人捎来的。张全义知道金秀还没起,打算出厨房把信接过来。刚刚走出厨房,西厢房的门也开了,金秀穿着睡袍探出身来,把信接下了。小王忙道“对不起”,金秀看了看信封,谢过了小王,关门回屋去了。小王一转身,看见了张全义。
“哟,张大夫,早知道您在厨房,我就交给您了。”小王说。
“没关系,金秀也该起了。不是我的信吧?”
“金秀的。”
张全义点点头,回到厨房拿上上班用的手提包,在门道给自行车打气的时候,他漫不经心地对小王说:“今儿这信来得可够早的。”
小王告诉他,这信不是邮来的,是从门缝儿里扔进来的。今儿早晨小王一开门,发现它在门槛儿底下趴着哪。
张全义“哦”了一声,愣在那里。他若有所思地推上车,出了门。小王跟他道了再见,他似乎都没听见。
他把自行车支在了大门外,像是忘了什么事,又进了院子,奔西厢房去了。
其实张全义没忘掉什么事。不过,他由这封信立刻就想到了金枝昨天夜里遇见的那个奇怪的人,又想到了自己接过的那封卑鄙的匿名信。他是不能不回去看看金秀的。
金秀穿着睡袍,半倚在床头读信,忽听院子里有脚步声,吃了一惊,又听外屋房门被推开了,连忙把信塞到被子底下,抬眼时,张全义已经进屋了。
“你怎么又回来了?”金秀问。
“呃,我忘了告诉你,中午我不回来吃饭了,下午院里还有点儿别的事。”
“行。”
张全义要走,又偶然想起什么似地停下来。
“金秀……刚才,小王送来的,是谁的信?”
“怎么啦?”
“……小王说,是今儿早晨开门时在门道里捡的。我不知道,是不是昨儿夜里金枝遇见的那位扔进来的?”
“还真……说不定。可那信没什么……一个患者,客套几句。大概人家不愿打扰,就从门缝儿里扔进来了……”
张全义舒了一口气,说:“这个金枝,害得咱们疑神疑鬼的。”
金秀说:“也别赖人家,谁让咱后跨院儿里真的见了鬼了呢。”
“就是。”张全义点点头,“我就担心什么人给你来一封恐吓信什么的,吓着你……那好,没事我就走了。”
金秀目送张全义出了屋门,又起身站到窗口,目送他出了院门。她躺回**,把手伸进毛巾被里,那封信在窸作响。
好一会儿过去了,金秀也没有再把那封信拿出来。
拿出这封信,等于拿出了一段酸楚的往事。然而,信,既然已经拆开了,藏在被子底下又有什么用?
金秀又把信拿了出来。
一切都明白不过了,金枝两次遇上的那个人,就是周仁——
金秀:
你好吗?我已经从广州回北京了,几天前就急着想见你,临到门口,又觉唐突,更何况已近夜深,不便打搅。不过,思之再三,我还是决定和你联系。负气一去,八九年音讯皆无,我有许多话要对你说,只是不知道你愿不愿意给我一个机会。得便时是否可以打个电话给我?目前我暂住在我叔叔家,电话是……
金秀的目光停留在那个电话号码上,又从那号码移到了篇末“周仁”两个字上。她的手有些抖动,泪水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涌出了眼眶。她索性闭上了眼睛,让清泪在脸颊上纵横流淌。过了好久,她站起身,拿着周仁的信走到外间,照信上的号码一下一下地拨着。电话通了,耳机里传过来“嘟——嘟——”声,她却又似乎浑然不觉,以至对方接了电话,“喂”了好几声,她才如梦方醒。
“……哦,我,我找周仁……谢谢……”
对方一定去喊周仁去了,耳机里传过来一段“给爱丽丝”的钢琴曲,是八音盒发出来的。
“哪一位?”耳机里传过来周仁的声音。
金秀的眼眶里又涌出了泪水,攥着话筒的手轻轻地抖着,她觉得自己的舌头像是被什么东西箝住了似的。
“喂!……喂!……”周仁在那头喊着。
金秀最终还是一言未发。她挂上了话筒。
九年了,而且还是音讯皆无的九年。可是,即便再这样过去九年又怎么样?岁月的磨洗能把周仁从她心中抹掉吗?
周仁和金秀同岁,也是仁德胡同长大的孩子。周家过去和金家只隔了五个门,就是现在的福利工厂和居委会占用的那座院子。从那院子就不难看出,当年开钱庄子的周老太爷一家,是何等显赫。不过,那都是一九四九年以前的事情了。周仁生下来的时候,周家的房产已经充了公,周仁的爷爷、奶奶、伯伯、姑姑都留居了香港,不再回来。周仁的父亲,一位与世无争的中学教员,周仁的母亲,一位知书达礼的家庭妇女,领着他们的三个儿女,毫无怨言地住在周家大院最西南角的两间倒座儿房里。直到**结束,周家的老两口才带着周仁的弟弟、妹妹移居了香港,而周仁,还是留下来了。
只有金秀知道周仁留下来的真正原因。
一九七七年,高校恢复招生考试的第一年,远在山西插队的张全义考上了中医学院中药系,回到了北京。他意外地发现,同一个胡同长大,后来在一家袜厂当工人的周仁,居然也和他考到了一个专业。当然,周仁成了金家的座上客。毕业分配,周仁和张全义又分到了一个单位,两个人更成了形影难分的朋友。张全义沉稳、内向,周仁风趣、活泼,因为他的到来,金家的老老少少都乐不可支,很快他就成为了金家最受欢迎的客人。
金秀总是不声不响地坐在客厅中最不起眼的位置,别人大笑的时候,她不过微微一笑;别人七嘴八舌的时候,她就去倒开水,或者去拿水果。然而,她感觉到了,周仁目光越过了金家所有的人,不断地投到她的脸上。而她,趁他不注意的时候,也没少了偷偷地投去一瞥。他那双不很大却闪着狡黠的光的眼睛,似乎有磁石般的魔力。
两个人表白心迹的话题,就是从周仁是不是随父母去香港开始的。周仁半开玩笑地告诉金秀,他不能去香港,因为全世界只有一个金秀,而这位金秀,在北京。金秀哭了。她觉得好幸福,可她又觉得好为难。她知道,她的父亲希望的,是她和全义的结合。在父亲看来,青梅竹马,眼瞅着长大,他心里踏实,这是最理想的姻缘。更何况还有一个“再造金丹”,义子当姑爷,肥水不流外人田。这话父亲没说出口,但金秀又何尝不明白……全义当然是金秀敬重的兄长,可兄长就是兄长,直到和全义结婚以后很长的一段日子里,金秀都觉得和全义之间有一种伦理上的障碍。周仁给她的感觉却是不一样。她想他,迷他。在那些日子,一听见院门响,她就盼着听见那震得全院都出来的大嗓门儿。金秀知道,她爱的,是周仁。
是什么原因使他们在偷偷相恋了半年以后又偷偷地分手?金秀也说不清楚。或许是因为她的懦弱?她没有勇气当一个反叛的女儿,甚至没有勇气把爱的事实挑明在父亲面前。她只知道对周仁说:“你帮我想个别的主意!”要不就说:“你给我点时间!”……或许是因为周仁的敏感和自尊?那是在那两间可怜兮兮的小南房里培养出来的敏感和自尊。金秀还记得,九年前的最后一次谈话,周仁说,他不能让自己的爱还期待着谁的批准,谁的恩赐。金秀的期待不仅使他觉得渺茫,更使他觉得屈辱。自从那次谈话以后,周仁再也没有登门,很快又听说他辞了职,后来又听说他去了香港……九年了,刚才,当金秀拆开这九年后的第一封信的时候,她简直觉得恍若梦中,直到院子里响起了全义的脚步声,才把她从这梦中震醒。你又何必把这封信藏藏掖掖?你不是一个最本分的女人吗?全义又不是不知道你和周仁之间有过那微妙的一段。藏藏掖掖不正说明你的心灵深处还深藏着一方天地?可是,那封信又怎么能让全义看,周仁那字里行间,又何尝没有缠绵无尽的情愫!……
金秀心里好乱。她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要把刚刚接通的电话挂上,而现在,她又想把话筒拿起来。她知道,周仁既然要找她,一定是有什么事了。是一般的求助,还是旧情重温?不管是什么事,连个电话也不回,是不是过于残忍?然而,如果他真的纯粹为了重温旧情,对于你来说,岂不更是残忍?……就这样,金秀守在西厢房外间的电话机旁,愣愣地呆了好一会儿,直到小王在外面叫了,她才想起今天父亲要应诊,她得赶紧梳洗,去前面帮助小王张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