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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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在电话里已经交谈了几句,猛一见面,却还是有几分生疏感。不知是因为九年的隔膜,还是因为基于道德感而产生的障碍,他们在北海团城那青砖垒就的城墙下,默默地对视了一眼,又默默地走到一起。两个人始终保持一拳的距离,默默地走进北海公园的大门。

他们都提前了。两个人见面的时候,离约定的时间还差一刻钟。

不是星期天,且时近傍晚,公园里游人寥寥。鸽群从琼岛葱茏的林木梢头掠过,又绕着白塔盘旋。鸽哨的声音时而呼啸而来,时而又悠悠而去,如丝如缕。

金秀先开口问了周仁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什么时候到的”、“身体可好”之类,周仁也问了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从老爷子问到杨妈,又从全义问到金枝。两个人不约而同地往一条道上走——琼岛春荫的深处,有一把长椅,那是九年前他们多次坐过的地方。

长椅已经被一对像他们当年那样年轻的恋人占据了。他们交换了一下目光,从那长椅的背后走过去。

他们总算找到一把长椅,坐了下来。

沉默。

“……我原以为,你永远也不会回来了。”金秀像是在喃喃自语。

“不,我没打算不回来。当然,我是想混出个人样儿再回来。”周仁说。

“……晚啦。”金秀凄然一笑,“不管你混成个什么样儿……”

“跟全义?”

“嗯。”

“我猜到了。”

他们又沉默了。

周仁点着了一支烟。

“……不怨你。九年了,我连一封信都没有。”缕缕青烟从周仁的面前升起来。

“明白就好。”金秀闭上眼睛,用手掌托着额头,过了一会儿,她瞥了周仁一眼,说,“可你,为什么不来信?”

周仁说:“我说了你别生气……我恨你,恨你为什么心甘情愿让感情为陈腐而牺牲……”

“我没有。”金秀说,“我没有心甘情愿。我只是想让你给我一点时间,给我一点时间。”

“时间?”周仁冷笑了一声,说,“九年了,这时间总该够了?可结果呢,这……这就是你给我的答复?”

金秀没再说什么,低下头。又过了一会儿,她终于忍不住啜泣起来。突然,她抬起头,眼睛里迸着泪花,朝周仁喊道:“你怎么说都成!怎么说都成!是的,这就是我给一个九年里不写来一个字的人最好的答复!……”

周仁无言以对,只能默默地抽着烟。

“我们这是干什么?追究责任吗?”金秀惨然一笑。

“真的,这干吗?”周仁也惨然地笑了。

他们的脸上都挂着凄楚的微笑,眼眶里噙着泪水,痴痴看着对方。周仁忍不住伸过手来,把金秀那纤瘦的手抓在手里。金秀的手本能地往回抽了一下,但当她的目光和周仁的眼睛对视片刻之后,她没有抵抗,一任周仁把那只手抓到怀里温存。

九年啊,他周仁没有混出个什么名堂,可是,他是决心回来了。他辞职以后,到深圳做过买卖。更准确地说,他受了在香港的父母之托,到深圳照看了一段买卖。他不行,行贿,黑不下心;求告,厚不起脸皮。他又去了趟旧金山,陪伴他那风烛残年的姑姑,那时他更是想北京,想北京人。那首歌怎么唱的:“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外面的世界很无奈。”他注定了不是一个流浪的人。他想北京黄昏的鸽子哨儿,他想滋滋冒热气的紫铜火锅,他想闻研究院里飘**的中草药的清香……当然,他更无法忘怀的是金秀,他是恨过她,恨她的犹疑,恨她的软弱,可是,你,把一颗柔弱的心抛弃在那里,又算得了什么男子汉?

“说实在的,这几年,我也不是没遇上别的女人,可是我……”周仁摇了摇头。

“你何苦!你想到没有,我会……”金秀仿佛想起了什么,从周仁的怀里抽回了自己的手。

“我想到了。”周仁说。

“那你还来找我干什么?”

“我……我也不知道。”周仁抽了一口烟,“我只是想见你,能见到你,见你活得幸福,我就心满意足了……金秀,你过得怎么样?”

金秀说:“全义他……他对我挺好。”

“那我就放心啦。”周仁轻轻地舒出一口气,想了想,他苦笑着摇摇头,说,“金秀,我……我刚才,好像,好像有点过分,是吗?……对不起,以后,我……我不了……”

金秀忍不住趴到周仁的肩头,捶了他一拳,又轻轻地啜泣起来。过了一会儿,她忽然直起身,擦干了泪水,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红日西沉时,他们一起沿着景山公园的红墙,朝东皇城根走。远远的,万春亭被落霞染上一片金辉。

金秀问周仁,回来了,准备干点什么?

周仁说:“我还能干点什么!我能干的,也就是老本行呗。只是不知道还有没有可能回中医研究院。”

金秀想了想,说:“那还是得找老爷子。别看他不拿研究院的皇粮,名声在那儿哪,又是名誉研究员。你的业务能力他又不是不了解,由他出面跟研究院提,应该不成问题。”

周仁点点头,沉吟了一会儿,问:“全义那儿,你……不为难吧?”

“你也把人家全义的度量看得太小了。”金秀瞪了他一眼。

周仁呵呵地笑了,说:“瞧,我这个倒霉劲儿就看出来啦。本来嘛,你已经跟全义是两口子了,可不得向着他说话!”

金秀说:“贫!还贫!倒霉也是你活该,自找!还有什么可说的!”

开始还是笑模样,说到最后,又眼泪汪汪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