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根

32

字体:16+-

一大家子人一块儿过日子,像金枝这样是最轻松的。几天不回来,谁也不觉得奇怪。回来了,什么都不干,大家也觉得很正常。金秀就不行了,哪怕出门半天,家里都显得忙忙乱乱的,好像缺了多少人手。晚回来一会儿,杨妈就得念叨。不过金秀下午这一出去,家里的事也是够杨妈忙活的了,又要哄孩子,又要备晚饭,金枝今儿倒格外知趣,早早地就回来了,到西厢房帮她姐姐看孩子,可那孩子哪听她的呀,最后忙来忙去的,还是杨妈。

“这个金秀,上哪儿去了?太阳都要落山了!”杨妈一边张罗着给孩子喂奶,一边抱怨。

“嗨,一大家子人呢。再说,有您在这儿顶着,谁出门儿不踏踏实实的呀!”金枝说。

杨妈爱听这话。不过,别人越这么说,她就越要感叹一番人生:“老喽,不中用喽。过去,拉扯三个五个丫头小子的,没事儿似的。洗洗涮涮,买菜做饭,耗不完的精气神儿。可现在,瞧就这半天,让这小家伙给我闹得……”

金枝说:“杨妈,我来,您歇着去吧。”

杨妈还不干:“你来?我还不放心哪。”

直到张全义进了屋,杨妈才把孩子交给了全义和金枝,又罗罗唆唆叮嘱了许多,这才下厨房忙活晚饭去了。

“金枝,你姐干吗去了?她没跟你说?”张全义问。

“说啦,她还嘱咐我等你回来,要及时汇报呢!”金枝笑嘻嘻地望着张全义。

“汇报什么?”

“我告诉你,你可沉住了气啊。我姐呀,幽会去了。你知道跟谁?周——仁!”

“胡扯什么呀!”张全义脸上倒还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心里却嘀咕开了。

“瞧瞧瞧,脸儿绿了不是!”金枝咯咯地笑起来。

金枝告诉全义,金秀让她转告他,今儿早上小王送来的那封信,就是周仁的。他问金秀,金秀没实说,因为心里乱,也因为见他急着去开会,觉得一句半句讲不清,就搪塞了一句,想晚上再说。周仁嘛,那信无非是要见见她,有话要说。看那信似乎是遇上了什么难处,甭说金秀,就是全义,也得去问问不是?所以,金秀就去了。

听完了金枝的话,张全义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过了一会儿,他似乎有些忍不住似地说:“有事儿,你就大大方方地进门来说不就成了?犯得着这么鬼鬼祟祟的?”

金枝说:“哎呀,人家和我姐过去不是有过那么一段儿嘛,冷不丁儿地进来,冒失不冒失?反正呀,处在你这种位置的男人,是怎么着也顺不直这气儿的啦。这不,这回倒不冒失了,又闹了个‘鬼鬼祟祟’不是?……”

“得了得了,我可没这么大的醋劲儿!”张全义说。

……

金秀回到家,全家人都已经在餐厅里吃上饭了。今天在家吃饭的人还挺全,不光金枝在,连杜逢时也来了。大概是为了照看方便,连小金兴都躺在餐桌旁的小竹车里,咿咿呀呀地叫。不管怎么说,杜逢时也算个客人,所以金秀先跟逢时打了招呼。杜逢时说,学院里放暑假了,他过来陪他妈呆几天。金秀便拿他开玩笑,说他真是个大孝子。

金秀刚在餐桌旁坐定,杨妈就把留给她的菜从蒸锅里端过来了。金秀把菜又分别拨回桌上的菜碟里。

“哎呀,别拨回来了,我们都快吃完了。”杨妈说。

“往后您不用给我留菜,剩什么吃什么就行……”金秀仍然把菜往碟里拨,“……哟,这儿还有一个大鸡腿儿呢。爸怕生痰,不吃。得,全义,你吃了得了!”

从金秀进屋,张全义就没看她一眼,这会儿,不能不说了:“嗨,留给你的,你吃。”

金秀说:“我最近内火挺大,我知道。你吃吧,谁让您是咱当家的呢!”

“姐姐偏心!”金枝成心捣乱,“我可不怕生痰,也没内火!”

“那就给你!”张全义把鸡腿夹到金枝的碗里。

“我可不敢吃,那是我姐孝敬你的!”金枝又把鸡腿夹回去。

金一趟说:“哎呀,瞧你们这费劲,一只鸡腿,夹来夹去!”

杜逢时说:“堪称佳话嘛,孔融让梨,夫妻让腿儿……”

餐桌上的人都笑了起来。

“就你聪明!”惟独杨妈白了杜逢时一眼。

晚饭以后,张全义和金秀抬着小竹车回了西厢房。金兴已经在小车里睡着了。金秀把他挪到小**,安顿好,走到外间,坐到沙发上,和全义一起看电视。

电视节目实在说不上有什么吸引人的地方,一个台是极公式化的电视剧,一个台是普法宣传,还有一个台是又臭又长的外国室内剧。金秀知道,如果是平常,全义早就会关机睡觉去了,可今天,他一声不吭,呆呆地往屏幕上看,金秀也只好默默地陪他。一会儿,金秀起身端来了一盘南瓜子,啪啪地嗑。全义瞟了她一眼,继续看屏幕。又过了一会儿,金秀把手伸过去,碰碰全义的胳膊。全义扭脸一看,金秀的手心里儿堆着一小把瓜子仁儿,他抬眼看了看她,伸手接了过去。

很久,夫妇俩没话。

“他找你有什么事?”终于,张全义问。

“嗨,不是出去闯**去了吗。他现在觉得还是回来的好。想问问咱爸能不能推荐他回中医研究院。当然,也想求你帮帮忙。”

张全义没再说什么。

金秀以为,张全义今天晚上的沉默、抑郁,是因为她和周仁九年前的纠葛又像一块阴影,重新投射到了他的心上。其实,她错了。今天早晨的谎话,今天下午的赴约固然使全义心中不快,全义却也不会因此怀疑妻子的忠诚。他知道,金秀是个极保守极传统的女性,周仁的出现或许可能使她心生波澜,却绝不至于发生什么出格的行为。全义的心事在于,他把周仁的到来和他接到的那封匿名信联在了一起。一个更令人生疑的事实是:后跨院出事的当天夜里,金枝看见了在院门外徘徊的周仁……

为这,张全义久久难以成眠。

皓月西倾。

张全义终于蹑手蹑脚地从**爬起来。金秀侧着身子,睡得正香。张全义到了外间屋,拧亮了沙发旁的落地灯。他打开衣柜,取出自己的西服,从内胸袋里摸出那封匿名信。他凑到灯下,又一次仔细看了起来。

匿名信上的字写得规范工整,笔锋遒劲,看得出有一定的临帖功底。周仁的字也写得不错,张全义是有印象的。不过这封信是否出自周仁的手笔,他还没有十分的把握。

张全义攥着匿名信,转身到衣架上找金秀白天穿的那套衣服。他翻遍了所有衣袋,除了一些零碎,什么都没有。他又拿过金秀的坤包,也是一无所获。他把衣物归放原处,熄了落地灯,回里屋睡觉去了。

第二天清晨,金秀坐在梳妆镜前梳头,张全义坐在沙发上抽烟,他几次想跟金秀开口,要周仁的信来看,可是他总也找不出一个不刺激金秀的借口。匿名信是不能跟金秀提的,金秀若跟他要来看,又如何是好?而不把查对笔迹的意图告诉金秀,不管你怎么说,金秀都会往“吃醋”上想。他抽完了一支烟,还是没找着合适的话茬儿,又接上了一支。

“金秀,周仁他……他住在哪儿?”张全义问。

“说是暂住他叔家。”

“有电话吗?”

“有。昨儿他在信里给我写了。”

“那信在哪儿?”张全义庆幸自己总算找着了话茬儿,不过,他的口气还是漫不经心的。

金秀果然很敏感,回头看了他一眼,半开玩笑似地说:“怎么,你还想审查审查?”

张全义说:“你别多心。我……我不过是想抄下地址、电话,好跟他联系一下。不管怎么说,是老同学,也是好朋友,人家现在求得着咱们,咱们总得帮忙不是?”

“这才算是个男子汉。”金秀微微一笑。

“那还不快把信拿出来!再不拿,我可真得疑心其中有诈了啊。”张全义也是玩笑的口气。

金秀高声笑了起来,说:“完了,还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那信,还真巧,让周仁给要回去了……”

“要回去了?”张全义一愣。

金秀告诉全义,昨天周仁一见她,急不可待地问她是不是带来了他的信。原来他出门时慌里慌张,把钥匙锁在了屋里,而这几天叔叔婶婶都去北戴河度假去了,唯一的办法是去找堂弟要钥匙。可堂弟家的地址又不知道。绞尽了脑汁才想起来,他给金秀的那封信用的是堂弟公司的信笺,上面就有地址电话……就这样,金秀当即把那信还给他啦。

“反正周仁信里写给我的电话我已经抄在本儿上啦,喏,那个挎包儿里。”金秀说。

张全义并不急着去拿金秀的电话本抄电话,他几乎把自己找的这个借口给忘记了。这时候,他的心里与其说充满了没见到那封信的失望,不如说更多的是由此引起的疑惑。不过,他并没有把这疑惑表露出来,甚至还摆出一副幽默的样子,对妻子说:“你看你看,要是赶上个醋劲儿大的丈夫,不跟你打起来才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