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仁是在和金秀见面的第四天去金家拜访的。他对门房的小王说,他要找金秀和张全义,小王把他领到了西厢房。金秀和全义刚刚起床,屋子还没收拾停当,对周仁的突然来访,颇感意外。特别是金秀,她记得自己告诉过周仁,因为刚刚发生了后跨院的事情,老爷子心情不好,所以最好过上十天半月的再来看老爷子,没想到他这么迫不及待。
“本来我是想晚几天再来的。”周仁开口就向金秀解释,“可我又想,早点过来,给老师打打岔儿,让他舒舒心,或许更好。”
金秀笑笑说:“行了,别解释了,既然来了,还能轰你不成?你先在这儿等会儿,跟全义聊聊,我过北屋看看老爷子收拾好了没有。”
金秀开门出去了,西厢房里,只剩下全义和周仁。
“……全义,这几年,过得还好吧?”周仁给全义让了一支烟,那神情倒是十分坦然。说实在的,和全义单独相处,他是有几分尴尬,不过他对全义和金秀的结合,是早有思想准备的,尽管一想起来还是觉得不是滋味儿,他还是接受了这个事实。
“怎么说呢,还可以吧。你跟金秀不是都见过面了吗,她还能不告诉你?”张全义的语气也十分柔和,可周仁还是感觉到了,那柔和里藏着尖刻。
周仁对这尖刻却充满了理解和同情。他知道,那是因为他们和金秀的旧事,也因为几天前他和金秀的约会。哪一个丈夫都可能因此而心存芥蒂。他觉得,解释或许更有可能伤害这位老朋友,装傻是最好的办法。
周仁哪里知道,全义已经把他的出现和那封匿名信相联系。全义的火气与其说是来自旧怨,不如说是来自新仇。
张全义正想找个机会,背着金秀,去和周仁论个明白,他倒也没有想到,周仁会这么快找上门来。
可是,真到了面对面的时候,他能把心里的猜疑点破吗?怀疑归怀疑,他几乎可以说毫无证据。如果说那匿名信是个证据的话,他敢在金秀随时可能回来的情况下,向周仁出示吗?
张全义觉得心口像是堵了块铁砣,想掀开,又掀不开,不掀,他简直要爆炸。
“我知道,你们过得挺好。”主动找话说的,还是周仁,“唉,也就是我,最后才发现,最惨的,是我。”
“哪儿的话!你这一去,国内国外,开了眼了。男子汉志在四方,我佩服。”张全义微微一笑,其实他是在暗笑自己的虚假。
两个人又没话可说了。
张全义觉得心里又出现了憋闷得想吼的感觉。
终于,他瞥了周仁一眼,努力用一种平缓的语气对他说:“九年,这日子说长也不算长,说短也不算短。你当然已经知道了,这九年里,我家发生了不少变化。”
周仁点点头。他当然知道全义所说的“变化”指什么。
张全义冷冷一笑,说:“你刚才不是说,你混得最惨吗?我看,你也用不着遮遮掩掩的了,把心里话挑明了吧。你的意思是,我张全义可算成了金一趟名副其实的接班人啦!——在你看来,或许这是一个怪刺激人的现实吧?”
周仁愣愣地看着张全义,简直不知道该回答些什么好。他没有想到,张全义竟然这么看他。他和金秀,是有过一段,可他是图什么呢?他是想当“金家的接班人”吗?
张全义看周仁没再吭声,越发断定自己的话击中了要害,抬高了嗓门道:“我可以告诉你,我对当这个‘接班人’毫无兴趣!我何尝不想成全你?是你,一走了之,你自以为是伟大的牺牲,其实,你牺牲了人家金秀,又何尝不是牺牲了我?……九年了,你又回来了,‘恨’来了,你有什么可‘恨’的?!……”
周仁回来,是“恨”来了?他自己都糊涂了。如果有“恨”的话,他只是恨自己。对全义、对金秀、对老师,他都没有丝毫“恨”的意思啊。全义的话里,好像深藏着什么意思,似乎不仅仅是醋意,是什么呢?
“全义,一晃都过去这么多年了。生活中有很多遗憾,可毕竟都已经成了现实。只要你和金秀生活得幸福,老师身体硬朗,我就很高兴。我真心地……”
“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还要……”张全义打断了周仁的话,几乎要把心里的疑惑脱口而出,可是他还是忍住了。
“我怎么了?你说呀,我干什么了?”周仁问。
张全义抬眼看了看他,目光一闪:“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两周前。”
“四天前的夜里,你大概不是第一次来吧?”
“说实在的,来过几次。不敢敲门,九年前和老师不是有点儿不痛快吗。所以……所以老想着最好在门外边先碰上金秀,蹚蹚道儿。结果,老碰不上。哦,倒遇上金枝两回。”
张全义头两句问话,很有点讯问的味道,可周仁却不慌不忙,神情坦然,张全义倒不敢问下去了。其实,即便他能问得周仁张口结舌,甚至承认匿名信是自己写的,他又能怎么样?闹得不好,服软的倒是他。
胸口越发憋闷起来。
定了定神,张全义绕开了正在追问的话题。
“金秀告诉我了,”张全义说,“你回来,是为了过安生日子,那好。不过我可告诉你,可不要搅得别人不能过安生日子。”
“你这是什么意思?”周仁也有点火了,“我一没有向你夺妻之心,二没有跟你抢当老爷子接班人的意思。我只是来看看我的老师,看看老朋友,我怎么搅了你的安生日子?”
这回,张全义反倒被问了个张口结舌。
周仁也没再说什么,默默地抽了几口烟,然后,他把烟蒂拧到烟缸里,起身对张全义道:“……好吧,既然我让你这么不痛快,那我只好告辞了。老师那边,哦,还有金秀那儿,你替我找个说辞吧……对了,我还有一句话:登门打搅,全是我一人的主意,和金秀无关,我希望你跟她真的安安生生过日子!”说着,他把手提包里的两盒糕点拿出来,放到桌上,然后推门而出。
周仁出了金家的大门,似乎是想到自己不会再来了,下意识地扭头朝那广亮大门瞥了一眼。快走出胡同口的时候,他听见一阵摩托车的突突声,他没料到,在这儿又被金枝撞上了。
金枝一大早就溜出家门,坐上王喜的摩托车,到国际俱乐部打网球去了。在北京,除了“老外”和高干,能天天打网球的人不多。金枝有名气,王喜又认得管网球场的哥们儿,高兴了就去打一场。这会儿,金枝抱着网球拍,坐在王喜的车后。摩托车减速往胡同里拐的时候,金枝看见了周仁。“停车!停车!”她擂了王喜的后背一拳,王喜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忙把车子停了下来。
“喂,你……是不是叫周仁?”金枝抱着球拍,追了过去。
“……哦,你是金枝!那天晚上我……后来我猜到是你了!”
金枝说:“今儿是怎么着?又转悠了半天,再扔一封信?”
“没有没有。”周仁连连摇头,看得出,脸已经红了。
金枝却还不依不饶:“好,瞧你这一通缠绵悱恻,闹得我心惊肉跳的,两回啦!不光是我啊,我姐、张全义、杨妈,都吓得不轻。你得赔偿损失啊!”
“真对不起,我没想到……”周仁尴尬地笑着。
“那就别再转悠啦。走啊,家去吧!”金枝拉他。
周仁忙解释说,已经去过了,这不,刚刚出来。
“怎么就呆了这么一会儿?”金枝嘻嘻笑着,开玩笑道,“不是我姐夫吃醋,把您给骂出来了吧?”
“不不不。我……我还有别的事,改日再来,改日再来。”周仁像是做了什么亏心事似的,匆匆忙忙走了。
金枝回到摩托车前,王喜推着车子,两人一起往金家走。
“这位就是你姐过去的相好?”王喜问金枝。
金枝觉得“相好”这词特好玩,格格笑起来:“到我家你可别忘了问我姐。喂,刚才是不是你过去的相好儿来啦!”
“你把我看成二百五了!”王喜也笑了。
“哎,我看你姐过去的那位,不像你吹得那么有意思啊,唧唧缩缩的,没点儿帅劲儿!”
“就是,九年前到我家那会儿,不这样啊,现在倒好,越活越抽抽儿……”
“他们那一茬儿人哪,生让他们那活法儿给累的!”
“就是!”
……
两人走到金家门前,护士小王正在门外挂“应诊”牌。小王看看王喜,调皮地说:“嗬,前儿问你什么时候家来,还劲儿劲儿的呢,今儿怎么也来了?”
金枝和王喜的事,家里人是不知道的,惟独没瞒过小王,因为有一次金枝请小王看演出,小王旁边坐的就是王喜。散场时,金枝来找王喜,被撞上了。打这开始,他们就不瞒她了。有两次请她看演出,看完了,三个人还一起去吃夜宵。小王没少了问王喜,什么时候去仁德胡同给老爷子“磕头”。今天王喜是生让金枝死拉硬拽给动员来的,金枝说,只当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朋友,来家坐一坐,免得日后跟家里人往深里说时,他们觉得突然。听小王拿自己开玩笑,王喜说:“我怎么来了,你得问金枝。她要说‘随便’,我拔腿就走。”
小王告诉金枝,王喜今儿来的,还真不是时候。
“刚才有一位姓周的男的来过,没坐住,又走啦!”小王带有几分神秘地告诉金枝,“我听见张主任跟他在西屋嚷嚷来着,什么‘搅了安生日子’啦,‘成全你们’啦,然后就……就走啦。他刚走,金大夫又回西屋跟张主任接着吵,金大夫说张主任‘小气’、‘过分’……这不,还在西屋嘀嘀咕咕呢!”
金枝想了想,又看看王喜,说:“算啦,别进去了,越掺和越乱。”
王喜说:“我不是早说了,没这个必要!你倒好,活得也他妈这么累!”
金枝还没说什么,小王先不干了:“嘿嘿,对我们家姑奶奶客气点啊。这还没怎么呢,就‘他妈’‘他妈’的了,赶明儿要真的当家了,不得把我们欺负死啊!”
王喜笑着说:“你们妞儿们都这个德行,仗着小脸蛋儿有点儿模样,撒欢儿使性儿的,咱老爷们儿不跟你们计较得了!”
“得了得了,再抬杠,这门外边也打起来了!”金枝不让他们逗下去,“小王,帮我把球拍收回去,我躲开点儿,玩去了啊!”
小王接过球拍,就势告诉金枝,明天晚上去后台找她,蹭歌听。金枝一声“好嘞”,跨上了摩托车后座,和王喜一溜烟儿就没影儿了。
望着胡同里飘**的青烟,小王叹了一口气,心里说,人家过的这叫什么日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