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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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周仁不辞而别的事,金秀跟张全义怄了一个星期的气。那天金秀服侍老爷子穿戴好了,回来叫周仁,没想到西厢房里早没了周仁的影儿。金秀张口便问张全义跟人家说什么来着,是不是把人家给气跑了。张全义哪受得了这个。在他的印象中,金秀还从来没有跟他这么急赤白脸过。为了个周仁,不分青红皂白,开口便责备自己的丈夫,真让人咽不下这口气。金秀则认定张全义简直没点儿男人应有的涵养,不然何至于这么不容人……这两口子结婚以来,这么长时间谁也不理谁,这还是第一次。

说是闹了不和,也仅仅是在西厢房里而已。这两口子和北京的绝大多数两口子一样,即便在屋里打起来,抓破了脸,对街坊邻居、父母妯娌,也得说是猫抓的。因此,别看在屋里谁也不理谁,在家里人面前,该说的话还是照说。金秀甚至还替丈夫遮着,当老爷子问周仁是怎么回事的时候,她说他在西厢房打了个电话给一位朋友,那朋友家里正出事,需要帮忙,他就急匆匆走了。他给全义留下了话,让跟老爷子告罪,改日再来赔不是……说得老爷子信以为真。

她可真够难的了,撂下个谎话哄住了老爷子,她还得去把周仁劝回来。

周仁就那么好劝吗?

金秀打了没数次电话,才在一天的大清早找到了他。金秀说要见他,他支支吾吾找了各种借口,直到金秀冷笑着说:“怎么,不是你在我们家门口瞎转悠,急着见我那时候了?”周仁这才答应,当天下午在故宫神武门的筒子河边上见她。

筒子河畔也曾经是他们初恋时常常来的地方,不过那一般都是晚上,河畔垂柳依依,水面灯火明灭,倚在齐腰高的矮墙上,两个人望星星,听虫鸣,喃喃细语,那样的时光是不会再回来了。现在,他们的身后,车喧铃响,面前,紫禁城的城墙铁青着脸,和他们冷冷相对。

“……这些日子你都跑哪儿去了?打了多少电话,都说你不在。”金秀一见面就是抱怨。

“也确实……确实是忙。”周仁说。

“骗谁呀!你的工作还没找妥,忙什么?”

“所以就是忙着找工作啊。”

金秀没吱声,过了一会儿,说:“当初不是讲好,让我爸推荐一下回研究院的吗,怎么又……”

“我觉得,我还是别往你们家里掺和吧。”

两个人的眼睛都看着前方,西斜的阳光投在水面上,反射出粼粼波光,在波光活泼泼的晃动中,两张脸愈发显得木然。

就这样沉默着,不知过了多长时间,金秀扭脸瞟了周仁一眼,说:“我知道,全义上回肯定是伤了你了,我跟你赔不是行不行?你想啊,全义他也情有可原。谁让你不大大方方的,深更半夜在门外边转悠,又写条,又约我,搁哪个丈夫身上,不起疑心啊。”

周仁摇摇头:“不,他好像还疑心我干了别的什么加害于他的事。”

“怎么可能?!”金秀这话,也不知说的是周仁,还是全义,抑或把二者都包括了。

“我当然不可能。”周仁苦笑了一声,“全义的疑心倒是明明白白的。”

“全义也不可能。他若疑心你,为什么一点儿也没透给我?”金秀说。

“谁知道!……不过你应该相信我,我还能造他的谣不成?”

“……”金秀没话可说。或许全义是把后跨院的事情和周仁的出现联在一块儿了?如果是这样,那可真是捕风捉影了。金秀又想了想,笑道:“他疑心他的,你要是躲了,说不定他更疑心了。更何况我爸爸还天天问你哪,直说这是怎么了,什么事啊,大清早的来晃了晃,面儿也不照,走了。一走,又十天半月的没影儿啦……你不知道,我还得一个劲儿地给你圆着,多难!”

“哼,难就难吧,反正我是不能在你们金家大院露面了!”周仁叹了一口气,“你骂我把老爷子给晾那儿,我认了,那顶多也就是个礼数不周。我要是落下个加害你们金家的臭名,那可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啦……”

“现在这男人们都怎么了?一个个都变得这么鼠肚鸡肠的,老得女人在两边哄着!”金秀耷拉下脸,话音里也透着不耐烦,“真是的,算了算了,你不去,也罢。那我就跟老爷子明说了吧,就说是全义把你给得罪了,你是死活也不肯来了,行不?”

金秀没想到,这无意中唠叨出的一句,却管了大用。只见周仁连连摆手:“别介,别介,老爷子一骂全义,不又把我搁进去啦!”

“哼,你倒是把哪儿的脸面都顾了,那我呢?”

“……那好,我……我过几天就去,还不行?”

两天以后,周仁果然又登门拜访了。这一回他先打来了一个电话,还真巧,是张全义接的。张全义好像什么事也未曾发生过一样,客客气气地说,他会把周仁拜访的消息转告老爷子,老爷子一定会在家等候。这态度使周仁的自尊心多少得到了补偿。其实,周仁也估计到全义的态度会有所转变了,因为他和金秀见面的当天晚上,金秀就打来了电话,说全义根本就不承认对周仁有什么怀疑,看来是误会了。既然这样,周仁觉得再声明绝非误会也没意思,还能不给人个台阶下吗?这也是促成周仁再登金家门的原因。

周仁的到来,使金一趟十分高兴。九年前,周仁弃业远去,个中原委金一趟何尝不知道。虽说周仁离京时,客客气气地来向金老伯辞行,丝毫的怨气也未曾流露,金一趟心里却明镜儿似的,当时他只恨自己没再养一个和周仁年龄相当的女儿,那样,这位招人喜欢的小伙儿岂不也能遂了心愿?周仁这一去,音讯全无,金一趟心里总恍惚着有个疙瘩,甚至有几次他还梦见了周仁携妻率子回来,总算为他的遗憾带回来了一个圆满的结局。这一次,周仁的归来虽说不像梦里的那般圆满,但主动上门问安,对他那颗歉疚的心,也算一个安慰吧。

“周仁,你可有年头没信儿啦。来来来,北屋坐,咱们爷儿俩说会儿话儿!”金一趟听见周仁进了院儿,迎了出来,捏着他的手,像是当爷爷辈儿的牵着心爱的小孙孙。

爷儿俩进了屋,周仁扶金一趟到沙发前,说:“老师快坐着!这么多年不见,我看老师气色挺好,身板儿硬朗。”

“倒是耳不聋、眼不花。可不管怎么说,也是‘行将就火’之人喽!”金一趟呵呵笑着。

杨妈也笑不滋儿地给端来了两杯盖碗茶。

“周仁哪,你这一走,怎么好几年连封信也没有哇?唉,我可没少了打听你。”杨妈把茶往茶几上移,“后来听秀儿说,你是上外国去啦……嗨,那洋人的地界,你也能住得惯?”

“所以我才回来啦。”周仁说。

“你呀你呀,早就该回来!”

金一趟却摇了摇头:“年轻人出外闯**闯**也好,好男儿四海为家嘛!”

周仁点点头,端起了盖碗,老练地用碗盖拨开漂浮的茶叶:“不过,还是‘月是故乡明’啊……”

“这话也在理!”金一趟说,“说实在的,我老啦,也想你。不管是在研究院,还是在我家,我都看着你喜欢。”

周仁面带愧色:“可是我辜负了老师的期望。这么多年浪迹海外,没跟老师效力,医道上也没长进……”

“话别这么说。你回来,我就高兴。”金一趟想起了什么似的,顿了顿,转脸吩咐杨妈,晚饭多预备几个菜,给周仁洗尘。

杨妈笑着说:“早准备了,秀儿这不上街买活鱼去啦!”

“真不敢当。”周仁说。

杨妈瞪他:“有什么不敢当的?过去你来老爷子这边蹭饭还少啊!”

三个人都笑了。周仁拿过自己带来的手提包,从里面掏出一盒西洋参,还有一个明黄色的包包儿。

“不成敬意。”周仁说,“上次来就应该带来的,可我的行李昨天才运到,都打在行李里啦!”

金一趟含笑接过周仁的礼品。他指着明黄色的包包儿问:“这是什么?”

“老师打开看。”周仁得意地一笑。

金一趟解开了黄布小包袱,那里面包着一个长条形的红木匣,拉开木匣盖儿,他的双眼不由得一亮:木匣里装的是一副仿象牙的卦签儿,还有一本印刷精美的签书。

“你……你怎么想起来……送我……这个?”金一趟激动得言语都有些结巴了。

周仁当然不能告诉他真相。实际上,周仁听金秀讲了后跨院发生的事以后,当即打了个电话去香港,让家人买下了这盒卦签儿,托一位来旅游的朋友给捎了来。对一个七老八十的信奉神明的老人,最好的礼物莫过于让他拥抱他的神明,安安稳稳地度过余生。为了这良善的愿望,说个谎也是没什么错的吧?

周仁告诉金一趟,他在香港街头转了好久,不知该给老师带点什么礼物。迷迷瞪瞪进了一家商店,才发现是一家专卖香烛神品的店,又恰巧看见了这卦签,这才想起老师笃信天意。

“我见这神签儿上刻的字挺大,签书印得也清楚,心里就越发认定这礼物对您挺合适。不知老师是不是喜欢?”周仁小心翼翼地编着他的谎话。

金一趟把红木匣里的卦签儿抓在手里,那手心儿里已是汗津津的了。他又掏出手绢,把汗津津的手和沾了汗的卦签儿擦干净。默默地,过了好一会儿,他抬起头,不知是冲周仁、杨妈,还自言自语:“……天意!……这是天意……”

杨妈的眼泪倒先掉下来啦:“天爷,您可出来主持主持公道啦……老爷子,您瞧,我说没事儿不是?今儿老天爷不就带信儿来啦,您说啥也得接茬儿做您的金丹啊……”

“对对对,”金一趟拍拍周仁的肩膀,开心地笑着,“周仁一来,我这些天的晦气,哈哈,全冲得没影儿喽!……”

这天晚上的家宴上,老爷子可喝了不少酒。一边喝着,一边又说起了他的金丹、周仁的卦签,那喋喋不休的劲头让金秀都有点害怕,时不时就劝他别兴奋过度,年岁不饶人,乐极生悲,那可后悔晚矣。

“你们呀你们呀,我不高兴,不行;高兴了,也不行。让我怎么是好?”老爷子抱怨完了,又是一杯下肚。

知道周仁送卦签奥秘的,也不光是周仁和金秀。张全义是聪明人,更何况老爷子喋喋不休的时候,金秀又给他递过了眼色。周仁这一招儿,扫清了罩在老爷子心头好几个星期的阴霾,这当然算是不坏,可这事由金秀跟周仁一块儿捏鼓出来,张全义的心里总有点儿不是滋味儿。再说,尽管在金秀的追问下,他矢口否认对周仁有什么疑心,实际上,这疑心又何曾解除过?因此,张全义在酒桌上虽然也和周仁碰了一次杯,感谢他为老爷子带来了喜信儿,真正的张全义却仿佛闪到了一边,冷冷地看着这一场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