访问刚要结束的时候,金一趟拄着手杖走进餐厅来用早点,一见金枝与两个“男朋友”在这儿谈话,心中就不高兴,何况今天又是“谢客”的日子口呢。他脸上本已松弛的皮肉全都耷拉下来了。
徐伯贤和大立赶紧站起身来,一个叫“金老伯”,一个说“老爷子您好”。
“坐吧。”金一趟肚里有气,也只能这么说。
金枝随便地介绍了一下:“这位是徐经理。这位叫大立的也是个小经理。”
金一趟坐到圆桌边,不急不慢地说着:“好啊,好啊,现如今咱北京城的经理多啊,多得可以拿簸箕撮啦。赶明儿我这个诊所也改个名儿——金一趟药丸子公司,咱也过过当经理的瘾。”
金枝给父亲盛了一碗粥,又站在身边剥鸡蛋,听出老人家话里带刺,便朝客人使眼色、撇嘴。徐伯贤二人本来打算告辞了,现在只好留步,客气地笑着,听金一趟连讽刺带挖苦地数落:“……不过呢,我要是当了经理啊,有几条儿我忘不了。第一,昧心钱我不挣。一开板儿就想着宰人,店门前不血流成河不甘心,那买卖长得了?第二,有了钱我不烧包,不造孽,缺德冒烟的事更不干。饱暖生闲事,钱财惹祸殃,哼,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金枝笑了起来:“爸!快吃饭吧。您哪,一不是工商税务,二不是治安民警,给人家上哪门子课呢!”
徐伯贤一点儿也不介意,甚至觉得金一趟比自己父亲的谈吐文雅得多,况且,老年人对眼下的世态瞧不顺眼,发发牢骚,骂一骂王喜之流玩世不恭的年轻人,有何不可呢!所以,他也笑了:“老爷子说话真风趣。有幽默感的老人家长寿!”
“什么幽默不幽默呀,如今的老年人呀,休想儿孙孝顺!全靠自个儿哄着自个儿过。”
“这就是幽默,就是智慧。”徐伯贤颇为赞赏。
金枝给徐伯贤这话加码儿:“儿女们是不孝顺,作老家儿的也不指望谁孝顺自己,这就是明智——老年人的自知之明。”
“要是没这点儿明智,小肚鸡肠,”金一趟白了女儿一眼,“你净演《三气周瑜》,还不把我气死呀!”
金枝根本不怕父亲:“瞧,又冲我来啦!我气您,您就不会不生气呀?”
“我还就是学会了不生气。诸葛亮能气死周瑜,那是周瑜器量儿太小,气炸了肺,金疮迸裂,吐血而亡。可是遇上了司马懿,闭关不出,以逸待劳,诸葛亮派人送去一身女人衣裳,人家司马懿当众就穿上啦,结果呢,倒是五丈原武侯归天!”
“得啦得啦,您快吃吧,粥都凉啦。”
金一趟指着旁边一份空碗筷问:“这是谁呀?还不来吃早饭。”
金枝道:“我知道是谁呀?”
金一趟喝口凉粥,叹口气:“唉……二位经理别见笑,我这一家子呀,人口儿不多,可是没老没小,锣齐鼓不齐,谁来谁先吃,总有人喝凉粥。”
这时候周仁来至大门外,小王开门,心想周仁不算客人,便请他到院里稍候,先问问金老爷子见不见。
“见!”金一趟把半碗凉粥往桌上一顿,拄手杖站起身来,对小王说,“请他到北屋去吧。”
徐伯贤和大立及时告辞:“我们也走啦。老伯再见!”
“再见也是这德行,我还是‘工商税务’、‘治安民警’这套嗑儿。听得进去呢,来。不入耳呢,躲着我。”金一趟说着走出了餐厅。
金枝把徐伯贤和大立送到大门洞,不远送了:“听见没有,二位算是跟着王喜一块儿背黑锅啦。”
“没事儿,听听老爷子唠叨几句,也挺有意思的。”徐伯贤没说他家那位老爷子更能唠叨。
大立这次登门造访之前准备了许多话要说,没承想金枝一不准谈王喜,二不准劝打胎,满肚子话倒有八成儿憋了回去,此时只好说:“保重身体,我们还会来看你的。”
金枝微笑,点点头,送别了客人,回身时正碰见杜逢时从东厢房出来。他问:“早饭还有吗?”
“有,凉粥。”
“更好。”
杜逢时快步走进了餐厅。起床时,杨妈肯定也提醒了儿子,“今儿个七月二十八”,也许正因为是这个日子口儿,他才猫在东厢房里不露面儿,等院里消停了再去喝凉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