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伯贤的开发公司是个相当庞杂的经济实体,上有挂靠单位,有银行贷款,有合法的营业执照;下边“开发”着几十个相对独立、五花八门的“项目”。大的,有汽车修配厂,有豪华酒楼;新的,有正在兴建的中成药制造厂;小的,则是“联系”着、“资助”着像王喜、吴老板、林大立这样一些个体户,由他们自己去独力经营服装摊儿、走穴演出、卡拉OK酒吧乃至修自行车、烤羊肉串儿。这些个体户赚了钱,也乐于向公司投资入股,去开发“现代化”的新项目,以便“鸟枪换炮”,由倒爷升格为企业家。为这新项目上马,他们也能通力合作。例如正在兴建的这座中成药制造厂吧,为了提前抓个拳头产品——“再造金丹”,这才通过王喜把金枝介绍给徐伯贤;而徐伯贤又把金枝介绍给陈玉英;徐太太是陈玉英的“恩人”,为了巩固关系,又把她介绍给吴老板……他们都在或明或暗地共同编织着一张人情味儿很浓的关系网。有时这张网也会被风刮断儿根蛛丝,不必大惊小怪,这是常有的事儿,蜘蛛自然会抽出新丝来进行修补——您若留神观察一下真的蜘蛛,就会发现它随时都在修补自己的网。而且干得从容不迫,“任劳任怨”,有条不紊,那织网的本能比高级工程师的最佳设计还要精密得多。
徐伯贤不是蜘蛛,而是一位正派的企业家。他的正派,表现在守法和讲“仁义”两个方面。他常对妻子和麾下的个体户小哥儿们说,正派商人不搞走私、偷税那一套!但是,在工商政策还不完善的今天,他也敢于钻空子,打打“擦边球”——这时又用得着“仁义”这个传统的法宝了,用他的话来说,就是“商人无利不起早。凭本事赚钱,不准坑害别人!”还有一手厉害的,“你若不仁,我也不义!”常常露出他捍卫“仁义”的牙齿来。
现在,陈玉英拿着两万元酬金走了,徐伯贤把吴老板留在客厅里,抖动着刚才差点儿没撕掉的那份合同说:“吴老板,这个项目,缓办!”
“那怎么行啊!这可是我最大的一笔呀,大哥您不是要掐死我嘛……”他见徐伯贤挂着脸不说话,赶紧从皮包里掏出一沓子伍拾圆面额的钞票来塞给徐太太,“大嫂您给说个情儿吧!这五千块我来不及包成红包啦,对不起,就算兄弟我赔酒!赔礼道歉!”
没容妻子开口,徐伯贤先封了门:“别来这一套!”
吴胖子真的急了,三面作揖:“大哥,您叫我活我就活,叫我死我就得死啊……大嫂……唔,老爷子,您二位也不能瞪眼瞅着我去跳护城河呀!”
徐太太拿着一沓子钱,不敢收下,也舍不得退给他。徐承宗是个惯走江湖的老油子了,此时也不便插嘴,只用欣赏的目光瞟着儿子。
“谁不叫你活啦?咱们还是朋友嘛。钱上过不着!”徐伯贤从妻子手里夺过那沓子大钞扔给吴老板,“记住,亲兄弟,明算帐!甭想往我眼里揉沙子!”
“是是!可是这个项目呢?”吴老板指指合同书。
“我没说不办。只是缓办。明说吧,你这个人手黏,没出息!”
吴老板一揖到地:“大哥说得对!”
徐伯贤淡淡一笑:“好啦。正在进行的那个项目,咱俩照常合作。完成一项,再开一项。听明白啦?好好干去吧。”
吴老板满脸严肃:“听明白啦!经理大哥考验我,兄弟我见行动,见行动!”
徐太太送吴老板出去了。那没用红纸包好的五千块钱是否在楼道里又孝敬了经理夫人?徐经理不知道,别人就更不知道了。总之,徐宅客厅里上演了一出“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的活剧。
徐承宗看罢这场活剧,百感交集,激动不已。客人走后,他冲儿子高高跷起的大拇指久久没有放下。
“好小子!比你爹强!论家底儿,我没给你留下一根毛儿,你这开发公司也真地闯开了局面,家大业大啦。话说回来,你爷爷他也没给我留下一根毛儿呀!我拉扯你也不容易。两手攥空拳啊,穷困潦倒,社会上什么黑心肝的事情没见过?世态炎凉……亲戚朋友谁肯认我?谁接济过我一升米,一斤面?”
徐承宗的泪花在眼眶里直打转儿。徐伯贤跟父亲在一起生活的时间并不长,只知道他蹲过监狱,刑满释放之后又在劳改农场就业——关于这一段不光彩的往事,全家人都很忌讳,只要老头子自己不说,小辈儿的更是绝口不提。现在,徐承宗似乎是在诉说往事,可又云山雾罩,不着边际,作儿子的不能问,也无法插言,只有听的份儿。但他还是希望听出点儿什么来,就站着不动,办公室那边的电话铃儿直响,也不过去接。
徐承宗忍住泪,恨恨地说:“今天这事儿你办得利落,气派!可我还要告诉你:对什么人也不能深信、深交!留神他把你卖了,还落井下石!你没吃过这种亏。你爹我吃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