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雀,海雀

第六章 挑战石漠的方法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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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都知道,有史以来,世界上关于环境问题的宣言有很多,口号喊得震天,但口号落地却是无声的。这些宣言真要落实到实处,靠的是一群不喊口号的人的实际行动。

石漠化相当于地球得了癌症!

毕节地处川、滇、黔三省交界处,号称贵州屋脊,是我国长江、珠江水系的分水岭,是长江重要支流——乌江的发源地,是一个典型的喀斯特山区。由于严重的石漠化,20世纪80年代,被联合国有关专家称之为“不适宜人类生存的地区”。

针对这一严峻现实,毕节试验区摸索出了一套被称做“五子登科”改善办法。

“五子登科”本为汉族民间谚语,最初来源于民间故事,说的是五代后周时期,燕山府有个叫窦禹钧的人,他的五个儿子都品学兼优,先后登科及第,故称“五子登科”。

到了20世纪80年代,我们毕节试验区却用这个谚语来寄予这片石漠地区于厚望。这“五子”为:

山顶“戴帽子”——在35度以上的陡坡地上封山育林,植树造林,退耕还林,退耕还草,使山顶绿起来;

山腰“系带子”——在25至35度的坡埂上,带状栽培刺梨、玫瑰、花椒等矮秆植物,营造生物墙,既防止水土流失,又能较快地获取经济效益;

坡地“铺毯子”——在15至25度的坡耕地上,横坡聚垄,绿肥免耕,保持水土,培肥地力;基本农田种谷子——在15度以下的基本农田上推广杂交良种和地膜覆盖栽培技术,实行集约经营,弥补山上退耕减少的粮食;

山下抓“票子”——发展以烤烟为主的经济作物和蔬菜、水果、药材、畜禽等产品的同时,发展以开发本地资源煤、铁、铅锌为主的乡镇企业,促进农村剩余劳动力就地转移,推动小农经济向商品经济发展。

1989年,毕节试验区实施“毕节、大方、威宁、赫章四个县长江上游水土保持重点防治、农田基本建设、‘温饱工程’、‘三林一茶’以及畜牲业开发”等项目,1988至1992年,5年投工8亿多个,治理水土流失面积2631.06平方公里,植树造林333.84万亩。

到1995年,全区森林面积已从1985年的343.5万亩增加1158万亩;林灌覆盖率已从1985年的14.94%增加到了28.76%;林木总蓄积量也增长到了980万立方米。

到1998年,全区已累计完成造林675.12万亩,为计划面积的106.65%;人工与飞播造林保存面积327.61万亩,封山育林有效面积167.47万亩,林灌覆盖率由1992年的16.98%上升到28.76%。有效治理水土流失面积7378平方公里,小流域重点防治面积5855平方公里。坡改梯184.94万亩,改造中低产田土58.47万亩,人均基本农田从治理前的0.2亩增加到0.41亩。有效灌溉面积从1992年的72.98万亩上升到86.49万亩。

当宣言落实于大地之上,我们硬是在病入膏肓的石漠地区重新建立起了一套生态系统,使之恢复了生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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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一个终其一生种树的人,到头来却将自己种出的那片林子献给国家,大多数人是无法理解的时候,但这并不会削弱了他们内心对他的那份敬意。每个人都无法逃避私欲是一回事,但崇高感带来的那份高额的幸福指数却是每一个人都向往都仰慕的。人们在听说胡索文临死前三番五次找县里申请,要将他种下的那片杉树林献给国家的时候,嘴上说:“那个傻瓜,要是我,我才不会那么做呢。”但心里其实对这个傻瓜充满了敬意。尤其当他们明白了一片林子对于自己脚下这块遭到石漠化的土地有多重要以后。

胡索文自从1961年选择了植树,从此便成了专业的植树人,一辈子没离开过树。他吃住在山林中,早餐一碗玉米稀饭,午餐烧几个洋芋,晚餐辣椒水拌饭,这样的生活一过就是几十年。腰间一根谷草绳,草绳上挂一把明晃晃的镰刀,拄把锄头,扛捆树苗,永远是这个模样。但他却得了一个“胡大员外”的称号。人们的解释是:他是吃穿中的乞丐,林地上的员外。

1990年底,县里完成了这位林地员外的夙愿,将他的林子收为国有。1991年元月25日,这位员外离开人世,离开了他的树林。

那时候,海雀的那些树才三五岁孩子高,那片未来的林子还像幼儿园一样脆弱。历代以来,海雀人就有放野牲口的习惯。所谓野牲口,就是让牲口们拥有野生动物的一样的自由。这种习惯在偏僻的大山里并不新鲜,有的地方年初把牲口放出去,年底才去找回来。因此常常会有年初放出去是一只,年底找回来的是两只甚至多只的情况。母牛会带回一头牛犊,母马会带回一匹马驹,母猪则有可能带回一窝猪仔。海雀这地方山大,但没吃的。在一个找不到好草的地方放牲口是件费力不讨好的事情。你要是圈定一个区域把它们照看起来,它们肯定吃不饱,你要是愿意跟着它们为寻草而跋涉,又受不了那个累。所以,干脆让它们放开手脚在那光秃秃的山上找食,就成了海雀人的最佳选择了。每年庄稼收完以后,海雀的牲口们就开始了旅居的日子,一直要到来年春天,人们要往地里播种了,它们又才被限制起来。

按理说,栽上那些树苗以后,人们就应该明白,环境暂时已经不允许牲口们“野”了。但偏偏就有那么些人,也不知道是装着不明白,还是真不明白,照常纵容牲口们到山上去自由**。这就给护林工作带来了很大的麻烦。护林人员是一开始就有的,文朝荣很清楚,海雀这地方,栽下去一棵树难,能守护到它们长大成树更难。所以刚栽上树,村里就安排了护林员。可因为这项工作对于海雀人来说还很陌生,最初的护林员也意识不到责任的重大。更何况,他们的工作还是义务性质的。只不过因为他们被认为觉悟高些,可信度高些,就委托了他们。这就使他们的工作有了很大的自由空间,做得好与不好,都无可厚非。事实上,真把护林工作当成一件了不起的大事的,只有文朝荣。他每天巡山,风雨无阻,因此在海雀时常给野牲口们气得七窍生烟的,也只有他。

“人吃地一生,地吃人一口”,胡索文胡大员外活着就已经把他一生的债都还给了土地,当他欣慰而安详地将自己的生命交给土地最后那一“口”的时候,文朝荣还在为“还债”操心。野牲口太猖獗,他一个人哪里撵得过来啊!他召集一个专门的村委会,专题讨论护林员报酬以及如何护林的事情。护林员不护林,还叫护林员吗?但他并没有把原来的护林员开除掉,因为他并不认为,他们的工作不力,是由于他们的不负责任。他认为应该是由于他们没有报酬。没有报酬就没有动力,没有积极性,这是毋庸置疑的。因此开这个村委会的目的,就是讨论如何给这几个护林员解决报酬问题。

“没有报酬,我们凭啥叫人为我们看林子呢是不是?”他对别的村干部们说。

他这么说的时候,那几个护林员就显出不好意思来。不管他们是不是心里真有过关于报酬的计较,在他们听起来,支书这话都有点儿讽刺。他们中间甚至有人支吾说:“我们并没有计较报酬。”但这并不能弥补他们工作不力的事实。不管你有没有计较,你工作没干好,林子没看好。所以这样的声音理不直气也不壮。更何况,即便以前没考虑过这个问题,现在村里开始为他们考虑了,他们也就无法拒绝了。支吾出声的那个人不仅自己后悔说了那话,同是护林员的另外几个也都白了他两眼。

这个会上决定每年每户人家拿出七斤粮食来,作为四个护林员的报酬。谈定了报酬,文朝荣就觉得可以向护林员们提出要求了。

“必须每天巡山一次,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不能放假。”他说。

“不能光走路,遇上倒了的,得扶起来,遇上野牲口,得赶,还要查清楚是谁家的牲口,今后我们得定个村规民约,得罚款。”他说。

“山上不能再开荒了,可有人还在烧山开荒,遇上这种人,得给我抓了重罚。”他说。

“不要碍于面子,只要是破坏了林子的,我们要做到六亲不认。”他说。

看起来像是他提出的要求太高了,别人就开始怀疑那点儿报酬的价值了。一位护林员打断他说:“文支书你还没报酬哩,你不也天天在巡山吗?”中国人说话喜欢迂回,这位护林员把话绕到了两座山以外去了,目的其实就在跟前。幸好文朝荣是懂的,说话的人自顾往远处绕,他只把耳朵支在跟前听就是了。

他说:“我不要报酬,我是村支书。”别人都喜欢绕,他也得跟着绕,不过他绕得近点儿就是了。

他说:“我要是再要报酬,你们不就分得更少了?”

他把话绕到跟前了,说话的人又觉得不好意思了,把头往下低。

文朝荣说:“一家一年出七斤粮,已经不错了。”

他还说:“只要我们保护好那些树,今后长成了林子,海雀的条件改善了,好处跟着就来了。”

他说:“我们得把眼光放长远一点。”

他把苦口婆心的话绷着脸说,别人就再不好顶嘴了。

“小牲口进入苗护区,每头罚款一元;大牲口进入苗护区,每头罚款三元;大小牲口进入苗护区后三天无人认领的,除罚款以外,加罚小牲口每头三元,大牲口每头十元。村里看护牲口期间的饲养费除外……”等等村规民约就是在这个会上定下的。这些村规民约被用大字抄了贴在村委办公室的外墙上。字是红色,很醒目。红色在中国除了代表光荣,也代表警示。认字的人可以去感受内容,不认字的人,可以从颜色中去感受那种严格。这张民约的后面还加了四个“严禁”,“严禁林区内放牧、严禁毁林开荒、严禁放火烧山、严禁乱砍滥伐”,这四个“严禁”又是用圆圈儿圈起来的,尾巴上还有感叹号。海雀人认识感叹号的人寥寥无几,但都知道那表明前头的话很重要。感叹号的样子,很像是一颗唾沫星子咂向地面时的样子,人在说重话的时候,不就会溅唾沫星子吗?

除此之外,还有一条打了感叹号的是:护林员的人身安全受法律保护!

受哪一条法律保护呢?文朝荣他们其实也不清楚,当然也没人追问。反正你知道护林员打不得就行了。谁又会去打护林员呢?都这么想,也就犯不着去追问了。

想归想,但事情该发生的时候还是要发生。有一次,护林队发现与新寨村接壤的一大片树苗被牲口糟蹋了,但却见不着牲口。见不着牲口就抓不了现形,就得去调查。好在那时候大家的觉悟都有所提高,一听说要找糟蹋了林子的牲口的主人,那知情的就没有隐瞒。“是朱文新家放的。”如是说。“是他有意放的。你们村的林子长得好,我们新寨的树苗早都死光了,给人扯来当柴烧了,他看着不服气。”又如是说。

涉及到的是外村村民,护林员觉得应该直接找朱文新核实一下再说。原打的是他否定事实的主意,没想到一问到他,他却强词夺理地说:“没错,牲口就是我放的,怎么了?”因为没防着这一招,护林队倒给他呛得一愣一愣的。愣完了,他们说:“我们是要讲事实依据的,并没有要冤枉你的意思。”他却强硬地说:“一点都不冤枉,牲口就是我放的,想打架就上!”

农村有一种说法叫“鸭子死了嘴壳子硬”,说的是那种被揭了老底无法抵赖的人硬着头皮顶撞的情况。一开始护林员们还想不过是这种情况呢,可哪想到情况完全不是他们想当然的那样。后来的事实证明,这个家伙还真是有意的。他不光让牲口去毁了海雀的林,还早就预备了一支打斗队,只等着有人来追查哩。这一下,海雀的两个护林员算是倒霉到家了。朱文新一吆喝,打斗队就从四面八方撵过来了。护林员们赶紧跑。跑得快的那位,跑掉了。跑得慢的那位,给他们打伤了。

这是为何呢?事后追问起来,他们承认是因为嫉妒,嫉妒海雀的林子眼看就要成气候。这说明他们也是向往一片林子的。

他们不知道海雀的村规民约上有“护林员的人身安全受法律保护”这一条,不知道海雀的护林员是打不得的。为了让他们清楚这一点,文朝荣一哨子集中了三十多个村民,浩浩****就要往新寨村开拔。村长王学方上来拦,说:“要得吗?”本来凡村里的大事儿,文朝荣都是要拉上他们的,他们是一个班子,一个团队,还是一个团结的、肝胆相照的团队。他这样问的意思,主要是想知道支书用不用得着他们。文朝荣当然一听就明白了,他说:“打架也不是什么好事,你们几个就不用去了。”王学方还想说啥,他就挥挥手不让他说。他这是要去打架,怎么能带上村班子呢?

这样,他就带着他新编的队伍到新寨找朱文新算账去了。

朱文新打完了人早都跑不见影儿了,家里只有他父亲在。

“不是想打架吗?叫朱文新出来再打一场!”文朝荣一见面就跟朱文新父亲下战书。

那做父亲的,内心并没有嫉妒,也就不如儿子那般强硬。又见文朝荣带着一支队伍,自然先就吓软了。他说:“文支书唉,我没教育好娃儿,先跟你陪不是,我叫那混账今后再也不敢了。”

文朝荣问:“是再也不敢毁林了还是再也不敢打人了?”

朱文新老父亲说:“毁林不敢了,打人也不敢了。”

文朝荣说:“今后是今后的话,我们今天是来算今天的账的,你叫你儿子出来吧。”

朱文新老父亲一听,眼眶就红了,两腿发软要往下跪,说:“文支书哎,我跟你磕头,你就放过他吧?”

文朝荣说:“磕头有啥用?磕头能把树苗救回来?能把我们的护林员的伤口磕合上了?你以为你那老膝盖还很值钱?”

朱文新老父亲就真哭叽起来了,说:“那你让我怎么办?”

文朝荣说:“很简单,你让你儿子出来,他不是喜欢打仗吗?你叫他把他的人叫来,我们先好好打上一仗,然后再讨论林子和伤员的事。”

朱文新老父亲绝望地喊道:“你是村支书哎。”

文朝荣冷笑说:“我当然晓得自己是村支书,我要不是村支书,就不会站在这里来了。”

村支书应该是个什么样子呢?肯定就应该是他这个样子了。该文的时候文,该武的时候就得武了。要不然,你以为应该怎么当?

这里的热闹几乎吸引了全新寨村的人,他们当然不是来为朱文新打仗的。朱文新干的又不是什么正义的事情,哪有那么多人会跟他站一边呢?他们,大多是为了看个热闹,有那么几个热心的,看朱文新老父亲有些挡不住了,就站出来替他说说话。说,事儿是他儿子干下的,做父亲的虽说有责任但不至于全由他来担当什么什么的。意思是请文朝荣得饶人处且饶人。可文朝荣还真横上了,他说:“我还需要你们来跟我讲道理?我是村支书,你们是啥?我还天天跟人讲道理呢。”他说:“他担当不起就把儿子交出来呀。他儿子不是很能耐吗?不是敢做敢当吗?怎么现在当起缩头乌龟了?”他扬着嗓门冲着那些可能藏着朱文新的方向吼:“朱文新你不是很强硬吗?你不是说想打架就上吗?这下藏哪去了?是不是早都吓出尿来了,不敢见人了?!”

他这么喊,他的队伍里就有人哄堂大笑起来,有人还跟着他喊:“朱文新你怕不光吓出了尿,连屎也吓出来了吧?”

这一回,不光海雀人笑,就连新寨的人也在笑。

惟独文朝荣不笑。他说着这样的挑衅话,脸上却是一本正经,还是那副气鼓鼓的样子。他说:“别以为藏起来不见面就能了事,不把这件事情摆平,我们是不会放手的!”

新寨那边有人跟他开玩笑说:“那他要是一直不出来,你们饿了去哪里吃饭啦?”

文朝荣看那说话的人一眼,说:“你们放心,到了吃饭的时候我们还没回去,就会有人给我们送饭。”

那边又问:“那睡觉呢?”

文朝荣气鼓鼓回答说:“去你家睡!”

新寨那边的人一听这话,就笑那多嘴多舌的人说:“这回好了,你婆娘受得了吗?”

玩笑归玩笑,那边还是有人劝上了文朝荣,说:“文支书啊,朱文新年轻不懂事,你大人不计小人过,仗还是别打了,就让他出来道个歉如何?”

文朝荣说:“那得看朱文新哩,他不是想打仗吗?我们今天就是来奉陪他的哩。”

那边息事宁人地劝:“算了算了,他哪里敢跟你们打仗?他要是敢,还藏起来?不如,你让他一马,他出来道个歉,这事儿就过去了。”

文朝荣能进能退地说:“那得看情况。”

这样,新寨人就赶紧趁他退后这一步,把朱文新掏了出来。那家伙确实还是给吓着了,虽然被掏出来后,脸上依然强装着硬汉子的表情,但骨头分明已经硬不起来了。他一脸不服输地紧闭着嘴,白着眼。掏他出来的人们一个劲地劝说:“快给文支书道个歉,赔个不是。”他却不干。当然,他也没表示坚决不干。看上去,他不过是还没做好准备,或者说,还不那么情愿。文朝荣冲着他把一边嘴角往上挑,一个讥笑呼之欲出。“还想打仗不?”他这么问朱文新。朱文新不答,把脸别过去,不跟他对视。文朝荣狠狠眨巴几下眼睛,也不见他转过脸来道歉,退出去的那一步就又给他跨回来了。他转而对身后他的战士们说:“那好吧,我们就先打一顿再说?”这话还没落地,这边的几十个人就开始撸袖子磨拳,新寨那边的就喊起来了,“要不得要不得,别打别打嘛!”这边的就停下来,等文朝荣说话。

文朝荣走到朱文新面前,紧盯着他的脸说:“你的人呢?还不快叫他们过来帮你?”

朱文新惨白着脸,汗珠子开始往外冒。他那待在一边茫然无措的老父亲看看这阵仗,急忙上前搂文朝荣说:“你要打就打我吧,打死我算了。打死我,这账就算摆平了好不?”

到这时候,朱文新才开了口。朱文新说:“是我不对。”

文朝荣等着他继续往外吐正经话。全都等着。

他把头往下埋下去,很不情愿地说:“我赔就是。”

文朝荣冲他吼:“大声点!”

他就大声点,说:“是我不对,我赔就是。”

文朝荣又吼:“树苗的问题按我们村的规定罚款!打人的事情,要当着大家的面赔礼道歉,并赔偿医药费!你觉得如何?!”

朱文新气短地说:“赔就是。”

文朝荣当然也不热衷于打架,到这一步,他的目的也就达到了。朱文新公开道了歉,赔了罚款和医药费,他就撤了兵。除此之外,他这般声势浩大的捍卫,在当地形成的影响可不小。那之后,不光本村的人有所顾忌,就是周边那些村的,也不得不时常小心,别惹着了这位文支书。这种情况能让护林员们少费许多事。但护林员是海雀村任的,没个制服没个证的,遇上逃不掉的时候,别人就学会了拿“不相信”来狡辩。这当然差不多都是跟外村人遭遇时的情况。“你凭什么说你是护林员?就凭你自己说是?就凭你们文支书说是?”在这个问题上耍嘴硬,主要是想避重就轻避实就虚转移注意力。不承认你是护林员,就是不服你的管不认你的罚。虽说再没人敢打护林员了,但这一招也挺让人头痛的。

没办法,文朝荣只好去求助于林业站,为护林员们搞了个“赫章县护林人员工作证”。有那本本揣在身上,再遇上那蛮横不讲理的人就不怕了。那本本不大,但堵嘴是没问题的。有了那本本,护林工作就显出事大来了显出重要来了。原先,你可以只把它看成是海雀村的事,甚至看成文朝荣的事。现在,你不得不承认,它是赫章县的事,是国家的事了。

“国家”二字从脑子里一滚过,就有人敏感地想起了胡索文,那个种树的胡大员外。这些人纷纷找到文朝荣,关心的都是一个问题:海雀这林子长起来,会不会也要交给国家?文朝荣说:“这本来就是国家的。”这话让别人听得眼睛直翻白,说:“栽树的时候可是划片了的。”文朝荣说:“这地难道不是国家的?”别人眼睛里还是白多黑少,他就得继续解释:“这地是国土不是?划给你们只是让你们耕种,让你们在上头活人,没说这地就是你家的他家的。这不是解放前,不是地主那会儿是不是?”人家的眼珠子终于转了回来,但脑子里却还茅塞着,就拿手使劲挠,挠出刨猪毛的响声,头皮屑像下雪。文朝荣说:“我们当初划片,目的是为了明确责任,并没有说谁家栽下那一片就是谁家的。”人家不抠脑壳了,拿眼瞪他,显然他们大感上当。文朝荣当然不认为自己骗了他们,他觉得这一点他们应该认识得到。他看上去比他们更意外,他喊起来的时候声音都变调了。他说:“只怕你们一直都以为,这承包地就是你们家的了?!只怕哪一天,你还准备拿它去卖了打酒喝?”

“可是!可是……栽树和种庄稼活不一样嘛!”人家也跟着喊。

“怎么就不一样了?”文朝荣喊道。

“树能吃吗?能当饭吃还是当菜吃啊?长大了,就是国家的了,我们是能剐树皮吃啊还是摘树叶吃啊?”人家也喊。

文朝荣不喊了。他叹气。他为自己身边这些只看眼前利益的村民叹气。

人家也把嗓门儿往小里关了,试探地问:“听说胡大员外那片林子有人出了百万的价要买的?”

文朝荣不吭声。因为他也听说过这事儿。

人家就继续问:“那就说明他那片林子就是他自家的,他是可以卖的。”

文朝荣说:“可是他没卖,他后来献给国家了。”

人家说:“那是他傻。”

文朝荣呻吟一声,拖着调说:“你们还是先把林子照看长大了再说吧。”

15

那是1999年,中国做出了实施退耕还林还草工程的战略部署。2000年毕节的大方、黔西、赫章被列为贵州省退耕还林试点县。

那时候文朝荣已经不做村支书了。海雀山头上那片林子也有了模样,树苗已经长到他那么高了。不做村支书,就不用天天去跟人吵嘴生气,也就不用整天绷着个脸了。树们正在茁壮成长,林子正在变得越来越像林子。他退休后天天都待在山上,待在树们中间。那绷紧的脸庞渐渐和软,再和软,竟在有一天形成了他的第三张脸谱。这张脸谱静止在一个笑容上。那种从内心深处生长出来的笑容,在脸庞中间像水光一样慢慢晕开。那时候,他坐在山头上,看山风过时树苗们摇曳出的婀娜,和正在成年的林子**起的那层层丝绸般光滑的绿波。海雀全在他的视野之内。一个正在恢复健康,正在恢复容颜的海雀。看着它,文朝荣就能看见那个曾经山青水秀生机盎然的海雀,那个夜郎王的后花园,那个彝族人的天堂。它站在这片幼小的林子背后,充满期望地看着这个方向,等待着被召唤回来。它近得文朝荣都能闻见它的气息,那种清凉凉沁人心脾的气息,那种能洗净人心烦恼,能长精神的气息。这个硬汉子内心的柔软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的。他胸膛里那块干硬了几十年的地方开始变得潮湿,滋润,最后生长出由衷的欣慰。

有人第一次看到他这种表情的时候,他正从山林子里下来。人家把他这个破天荒的表情想当然地与艳遇联系到了一起,当场就开玩笑问他:“文支书只怕是在林子里摸过好东西了?”文朝荣自己看不见自己的表情,不知道别人这话的出处,傻乎乎不知道怎么回应。人家就更是把这种傻当成了无话可说,玩笑劲儿就更大了。说:“怪不得你天天往山上跑哩。”说话的人一副恍然大悟又心知肚明的样子。

就连老伴李明芝一开始也没法不误解。这也难怪,在他的大半辈子人生中,他可从来没有过这样的表情。可现在,他整日整日的,都是那个表情。风吹不乱,雨打不破。有天,李明芝留了孙子在家吃饭。孙子不小心将碗摔成了两半,李明芝生了气,可文朝荣依然是那副表情。李明芝就怀疑他哪里出了问题。她看见他微笑着把地上收拾干净,才小心翼翼地问他:“你这阵儿到底咋啦?”文朝荣说:“我咋了?”李明芝说:“没咋了,那你有事没事都笑个啥?”文朝荣问:“我有事没事都笑了吗?”李明芝没想到他竟然不知道自己在笑,那就更可怕了。她把他拉到洗脸架前,要他往洗脸架上那块镜子里看。文朝荣就在那里头看见了自己,看见自己果然在笑。他还是第一次看见自己的笑容,第一次发现自己的笑容其实也蛮让人温暖的。所以他对李明芝说:“这不很好吗?”李明芝一把把他扳过身去,紧盯着他的眼睛问:“你没中邪吧?”

看她满脸的紧张,文朝荣忍俊不禁了。他没想到老伴儿竟然怀疑他中了邪。他说:“你以为我在山上撞鬼了?”

李明芝说:“没撞鬼,你整天丢魂落魄的笑个啥呢?”

文朝荣就叹气,微笑着叹。他说:“这你就不懂了吧?看着我家海雀这片林子长起来了,我这心里高兴。高兴了就笑嘛,这不很正常?”

李明芝这才把心放回到肚子里去了。

可很快又出事儿了:他都不做村支书了还要去管退耕还林的事儿!他竟然想把海雀古时候的样子还给它!

或许因为他比别人多一份对树的敏感,他竟然在第一时间就知道有退耕还林政策。一听说,他就着急着找王学方去了。文朝荣不做村支书以后,海雀村就是王学方做村支书了。现在,文朝荣要找王学方打听退耕还林的事情,王学方却没在家,在地里还没回来。文朝荣要奔地里去,跟王学方老伴打听他在哪一块地里。王学方老伴说:“这天都擦黑了,等等他就回来了。”可文朝荣竟然等不及天黑,结果在半路上把王学方给遇上了。

王学方肩头上扛着铧犁,身后牵着一头牛。前头堵了车,牛头就顶着王学方的背了。那牛是想早点儿回去歇息了,在他后背不住地打着响鼻,很不耐烦的意思。但王学方得站下来回答老支书的问题,老支书现在很想知道是不是真有退耕还林的政策下来。王学方回答说“是”,老支书就还有问题跟着要问。“怎么个退耕还林法?退耕了粮食问题怎么解决?”牛在后面不耐烦地拿鼻子顶王学方的背,还哼哼,大有再不走它就要用角的意思了。王学方着急,担心牛角顶穿自己的背。可前面又走不动,心慌起来,他就拿一双泥脚板原地踏步。

文朝荣问:“你搞哪样?”

王学方说:“牛拱我哩。”

文朝荣说:“你还没说怎么个退耕法呢。村民吃饭问题怎么个解决法?”

王学方说:“要不,我们回去说?回去我把那文件给你自己看。”

文朝荣掉头就走,而且走得很快。王学方和他的牛终于又可大踏步向前了。那晚点灯时,文朝荣得到了上头有关退耕还林的文件。文件很简单,两页纸。但他一直读到吹灯时分。李明芝要吹灯睡觉,他还不让。李明芝问:“你还想做哪样?”他说:“我看看这文件。”李明芝说:“你不都看了几个钟头了吗?读不通?”他白她一眼,说:“就这几个字我还读不通,你以为是你呀?”李明芝说:“那还老读?成心费油啊?”他只好吹了灯。但他睡不着,满脑子都是林子,不是现在山头上那片林子,是覆盖了整个海雀的林子,是漫山遍野的树,是满眼的苍翠。

第二天一早,文朝荣就到王学方家门口堵他。王学方一开门,还没来得及眨巴一下眼睛,他就说:“我们搞吧。”

王学方眨巴完眼睛,又抠完眼屎,才说:“怕不好搞。”

他说:“我们原本栽那些树,占的都是荒山,村民没意见。这是要占地哩,把地拿来栽了树,人吃哪样?啃树皮?”

文朝荣咂吧一下嘴,说:“不是有钱粮补助吗?”

王学方说:“先补助8年,那8年以后呢?人又不是只活8年,8年以后啃树皮去?”

文朝荣急,改咂嘴为跺脚:“你这个人怎么这点儿觉悟呢?你可是村支书啊!”

王学方张着嘴却哑口无言了。

看他给噎得可怜的样子,文朝荣有意放软了口吻。他说:“只怕你害怕8年以后,国家就不管你了?”他说:“这国家既然出了这个政策,又怎么会不管你的死活呢?”他说:“8年,是有道理的,8年树就成年了,林子就像片林子了。”

王学方说:“8年的树能有啥用?能卖还是能砍来做房子?8年的树才多大?”他觉得文朝荣不应该不清楚8年的树能有多大。

文朝荣说:“哪个叫你8年以后砍树卖了?国家一心叫你退耕还林,花那么大价钱叫你栽树,只怕是叫你栽成了又砍了?国家吃多了没事干啊?”

王学方犟着鼻子说:“那你说8年以后,人吃啥?”

文朝荣说:“你怎么就认定8年以后国家就不管你了呢?”

王学方硬生生顶回来,说:“你怎么就认定8年以后国家还会管你呢?”

文朝荣说:“这国家啥时候没管你了?你饿了就有救济粮,你冻了就有救济衣,你不会种庄稼政府教你种,你穷了政府想方设法救你的穷……”

他还要数,王学方把话头硬抢过来,说:“那文件上为哪样不说是16年,或是30年,就只说8年呢?”

文朝荣气得直跺脚,恨不能跺出个坑来给王学方看。这回他没冲他喊,他跺完脚就叹息,好像那一脚把他的精神头全跺进地底下去了。他咕哝道:“你还怎么当这个村支书啊?”王学方听见了,他呛回来:“我不够格还是你来当就是了。”文朝荣当然知道这是赌气话,可他很惊讶,很为王学方能说出这样的话感到惊讶。以前的王学方不是这样的。以前的王学方,即使对某件事情抱不同意见也不会说赌气话。现在是怎么了?文朝荣设身处地地想一想,就认为可能是自己多事造成的。现在的村支书是王学方,王学方才是当家人。可他却要去干涉村里的事,而且还是大事,还是人人都不看好的事。想明白了,他就提醒王学方:“我还是党员。”他的意思是,他虽然不是村支书了,但他还是党员,他还有参与村里这些大事儿的特权。

他这么说,王学方也就无话可说了。完了,他只能软了语气对老支书说:“我们几个都不认这个做法哩。”他说的是村班子,说的是整个村班子都不认退耕还林这个做法。他说:“不信你回去问正全吧。”文正全当时是村长。

在文朝荣看来那么好的事情,竟然整个村班子都不认可。文朝荣突然就觉得心里头空空的,气息很虚。他不明白这帮子人怎么总不能跟他想到一块儿。他当村支书的时候,他们想不到一块儿不要紧,只要他们愿意听他的,愿意跟他抱成一团儿,事情就还好办。可现在,他们显然已经不用听他的了,要抱也是他们自己抱成一团儿了。一个村班子抱成一团儿有错吗?你能指责他们抱成一团吗?

文朝荣只能唉声叹气,捂了肚子蜷坐到王学方家门坎儿上。他看上去突然变得很虚弱,得坐下来缓缓劲儿。要是他抽烟,这会儿他应该拿出烟叶子来裹。没修过那门手艺,他就只好无聊地四处张望。可他是坐在王学方家的门坎儿上,视野非常有限,能看到什么呢?无非就是满目的苍黄和萧瑟,如果这会儿正好有风路过,他还得赶紧眯上眼睛。

他喃喃着说:“我很喜欢‘还林’这个说法。”他抬起头别过脖子去看王学方,希望王学方能跟他继续说话。可王学方已经不在身后了。屋子里正在热闹起来,这家子全都起床了,要开始他们新的一天了。

于是,他只好扭着身体,冲着黑漆漆的屋里说:“你要搞清楚,是‘还林’哩!是‘还’就没条件可讲的。”

王学方给他激过来了,他说:“还?还给哪个?”

文朝荣说:“还给海雀。”

王学方嗤之以鼻地说:“这政策又不是专门为你海雀出的。”

文朝荣说:“还给土地!这地上原来有林子的地方就得还。国家是对的。是我们造孽,毁了林子开了荒,才成了光秃秃的样子。是我们欠了债,现在国家要我们还回去。”

王学方说:“我们?”

他摇摇头说:“我没毁过林子,我只在荒山上开过荒。”

文朝荣气得一拍屁股从门坎儿上弹起来,看样子他必然有一通火要发了,可末了他却摇起头笑起来。他“吃吃”地笑出声,很不可思议的样子。王学方见了很不服气,问他笑什么,他说:“我没想到,你的脑子……”他用拇指和食指圈了个小圆圈儿,说:“只有这么大点儿。”

王学方要跟他急,他已经站起身走了。临走的时候,他夸张地拍了拍屁股。

不管王学方信还是不信,他那夸张的两下,表明的都是决心。从王学方家里出来,他就直接去了大儿子文正全家。

文正全现是村长。王支书那里说不通,文朝荣只能找他大儿子了。

文正全正要出门,都出门拐弯儿了。文朝荣赶紧叫他“等等”。文正全顺从地站下来,等他老子发话。

文朝荣说:“这事儿你得带头。”

文正全立即紧张上了:“又是哪样事要我带头啊?”

文朝荣说:“退耕还林。”

文正全松了口气,说:“那个行不通的,没人干。”

文朝荣说:“所以才叫你带头啊。”

文正全做出一副很伤他脑筋的样子晃了两下头脸,说:“你让我带头饿饭啦?”

文朝荣说:“怎么是饿饭呢?明明政策规定有钱粮补助的。”

文正全说:“那只是几年的问题,人又不是只活几年。况且,就是一个人只活几年,那也还有下一代呢,下一代还有下一代呢……”

文朝荣说:“有林子,这地头的情况改善了……”

文正全说:“爸,你都不是村支书了。”

文朝荣说:“我不是村支书了,你还是村长不是?你还是党员不是?”

文正全冒火地吼:“这事儿不是计划生育!”

父子俩呛到这儿就呛断了火,各走各的了。

当晚天黑尽的时候,文朝荣又出现在王学方家门口。王学方一见他就表现出一副发晕的样子。他如此这般地难缠,王学方不得不晕。

王学方问:“老支书又有哪样事情?”

文朝荣说:“你别烦,我只问你几句话就走。”

王学方摆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等着。文朝荣就清了清嗓门儿,问:“你是情愿种个漫山遍野,收一背篓,还是情愿种一块地,就收一背篓?”

王学方愣着脑袋想了想,反问他:“啥意思?”

文朝荣说:“这海雀要是有了林子,地就肥了。”他说:“你应该懂我的意思。”

王学方说:“那得到哪个时候?”

文朝荣说:“只要我们有心抚育,就总有那种时候。”

王学方问:“抚育哪个?”

文朝荣说:“抚育土地。”

他说:“你是村支书,眼光不能像一般村民那么短浅。”他还说:“我们的祖宗在这里的时候,不用开荒就能活人,那都是因为地肥。”

王学方顶嘴说:“我们的祖宗还打猎哩。”

文朝荣说:“对头了,要是没林子怎么打猎?”

王学方终于做出一副忍受不了他的样子,说:“老支书,你只怕还想造片林子来打猎?”

文朝荣说:“只怕那时候我已经打不动了,你们打吧。”

王学方“吃吃”做声,像哭又像笑。现在这个老支书,真让他哭笑不得。

文朝荣说:“但要想打猎的话,山头上那点儿林子就不够,得增加造林面积。”

王学方说:“够了,那也是好几千亩哩。”他的口吻里明显有不恭的意思。

文朝荣说:“海雀早时候的样子你晓得不?”

王学方说:“哪个晓得?我又没活千多岁。”他已经完全玩笑上了。

可文朝荣要么就是没发觉他的玩世不恭,要么就是痴迷于说话而有所忽略,他继续痴痴说:“海雀早时候不光山顶上有树,山下、房前屋后都有树。”

王学方也就继续着他的玩笑。看上去他都上瘾了,说话时,语气已经明显忘乎所以了。他说:“怕是走路不注意就撞树上了吧?哈哈!”

文朝荣终于把脸绷上了。

王学方看对面那张脸气象不对,不得不收敛了一脸的吊儿郎当。但这样就必然又让他伤起了脑筋。他做出的那副表情,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他十分恼火又十二分痛苦。他恼火的是面前这位老支书,痛苦的是自己不得不压抑着恼火。他差不多是咬牙切齿地问老支书:“只怕你还想让海雀回到那个样子去?”

文朝荣说:“为哪样不行?”

王学方说:“老支书你有本事你搞吧,我搞不动哩。”他准备撂挑子了,他不想跟这固执又傻帽的老支书玩了。

可文朝荣不干,他说:“村干部得带头。”

王学方感觉喉结冲动了一下,“炮弹”都到舌尖儿上了,但他生生地吞了回去。他背转了身,让老支书的鼻子直接撞到他的后背上。

文朝荣在村里碰了满鼻子灰,就找乡政府去了。要不然,他还是文朝荣吗?他那天早上在王学方家门前拍屁股的时候,就做好了这个打算。他要干。谁也拦不住他。他从乡政府回来的时候,不光揣了满当当的信心,还带回了树种。他开始在自家园子里装营养袋育苗。自己一个人忙不过来,他趁着冬闲,请李明芝帮忙。李明芝好奇,问:“你育这么多还能栽在哪里?”他说:“不都跟你们说了吗?退耕还林。”李明芝说:“哪个同意了?”他说:“只怕你也不同意?”李明芝说:“你把地都栽了树,庄稼种在哪里?”文朝荣说:“坡地上不出庄稼,种庄稼不如栽树。”李明芝说:“海雀除了坡地还有啥地?你以为你家有几块平地?”文朝荣不耐烦地说:“你帮不帮?”李明芝不吭声了,干活。她能不帮吗?这辈子难道不一直是她在帮他?

来年春天,树种发了芽。他不咕叨,别人都把退耕还林的事儿忘到脑后了,该种庄稼还种庄稼。他当然也不能耽误了种庄稼,只是他心里比别人多一份牵挂,也就是那些树苗。他巴望着它们快些长大,他好快些把它们移栽到地里去。

但树苗毕竟不是豆芽,长得并不那么着急。

这期间,乡里有干部专门为退耕还林下来过两三次。因为村干部都没想通,乡干部第一次算是白来了。看着乡干部失落落地离去,文朝荣舌根底下直泛苦。乡干部再来,他就半路拦住了对他说:“得先做通村干部的工作。”乡干部说:“做过,但都不开化。”文朝荣说:“那你就叫他们带着你一起去做村民的工作,看他们怎么说。”乡干部会意了。村干部要去做村民的工作,自己心里想不通怎么做呢?这是要将村干部的军了。两人相视一笑,达成联盟了。

乡干部再见到王学方、文正全,果然不问他们想通了没有,直接叫他们陪他一起到村民家里做工作去。两人不好说不去,只有跟着。到了村民家中,乡干部做着动员,他们坐一边儿装傻。村民听着乡干部说话,眼睛却看着他们。很明显,人家盯着他们的态度。

乡干部说:“别盯着你们的支书和主任看,他们已经决定搞了。”

这话一出来,那两个耷拉着眼皮的村干部便条件反射似的抬起脸来,想做什么申辩,却又觉得不妥当,脸上扭曲得什么似的。就那脸上的扭曲表情,让人家无法相信他们真的已经决定了。所以人家在一边笑起来。笑乡干部这一招不高明。最后,乡干部还是无果而归。

第三次来,文朝荣直接把乡干部叫上了。“你跟我来。”他说。乡干部就跟着他。他把乡干部带到了他的苗圃跟前。他说:“你看看这是啥?”乡干部认真看,看出是树苗。但他不明白文朝荣让他看这个是啥意思,文朝荣热心栽树已经远近闻名,那么他育树苗有什么奇怪呢?

文朝荣说:“我搞。”

他说:“他们不搞我搞。”

他说:“我先带个头,余下的人就好说了。”

他说:“看吧,树苗我都育好了。”

他还想说,乡干部不得不按下他的话头,说:“可是退耕还林是得好好规划的,你一个人搞不行的。你家的地又不集中在一块,东一块西一块的,你种下了也不成林子啊。”

文朝荣认真想了想,点点头说:“我懂了。”他说:“但我还是要搞的。”他说:“你等等,过两天来为我们做规划吧。”

乡干部狐疑地问:“你有把握?”

文朝荣说:“试试吧。”他嘴上说“试试”,但乡干部从他眼睛里却看到的是决心。于是,他放心回去,等文朝荣去试。

乡干部一走,文朝荣就找人换地去了。他要让自家的坡地变得稍有规模,要想退耕还林后能成一片真正的林子,就得跟人换地。凡他家坡地周围的,都得换。不是坡地换坡地,而是拿坡下的地换坡上的地。在海雀,虽说坡下的地也还是坡地,但那些稍平缓一点的地,就已经是中上等地了。人家以为他疯了,瞪着眼看他,不说话。他以为人家脑子打铁:“问,这么好的事儿你还不干?”人家把瞪酸了的眼眶眨巴几下,凑到他跟前悄声问他:“你为哪样要换?”他大着嗓门喊:“为哪样换?我换去搞退耕还林。”人家给他的大嗓门儿吓回去,也想喊。但碍于他是老支书,没喊,只说:“你只怕不想过日子了?你通过家里哪个同意了?”他照常喊:“我要通过哪个同意?我同意就行。再说了,这样的好事,哪个会不同意?”

但人家还是觉得他疯了,跑到他家里做核实,问李明芝:“老支书没问题吧?”李明芝紧张地反问:“啥问题啊?”

人家这里试探着说:“他跑去跟我换地,你晓得不?”

李明芝问:“换啥地?”

人家说:“换坡地,说换去搞退耕还林。”

李明芝说:“他就那犟牛脑壳,八条绳都拉不转的,前世是树精。”

人家问:“你同意?”

李明芝说:“我能不同意吗?不同意也没用啊。”

人家说:“他……可是拿坡下的地跟我换哩……”

李明芝说:“啊?”

如果是这样,李明芝也不得不承认他疯了。她四处晃着眼睛,想马上找到文朝荣。可那会儿文朝荣已经做第二个人的工作去了。第一个是左边的,第二个是右边的。第一个虽然没有明确答应,但拿坡下的地换坡上的地,他十分有把握。左右都换成了,又产生出了新的左右,他得不断地换,才能形成规模。看不见文朝荣,就意味着他们家的地正在一块一块换主。李明芝着了急,颠着两腿满村子找。终于找到了,他正跟右边那片坡地的主人谈换地哩。她上前就把自己那傻瓜老伴儿往人家屋外拉。可拉不动啊,他坐得像块岩石似的。“你快跟我回呀!”她着急得直跺脚,可声音却被她拼命压着,她不喜欢咋咋呼呼。文朝荣问:“家里啥事儿呢?火烧房子了?我这里正忙着哩。”李明芝说:“你傻呀,你把地全换去栽了树,我们还活不活呀?”文朝荣说:“就晓得你是因为这事儿来的。”他说:“你才傻哩,我把地全换来搞了退耕还林,我们不用辛苦到地里刨,就有吃的了。”他说:“你一年到头辛辛苦苦种,到头来一亩坡地能收好多?坡下的地一亩又能收好多?退耕还林呢?国家每年一亩地补助二百二十块呢,二百二十块能买多少粮食?拿着钱,你还可以选大白米买,不用吃包谷饭了。”他说:“你回去等着,等着我换完地,我们坐着过好日子。你不是辛苦了半辈子吗?我让你这下半辈子过得像个城里人一样,不用下地刨活路……”

他这里故意挑,真就把人家挑性起了。原本人家也像第一个那样觉得不妥的。对于他们来说,坡上的地换坡下的地,这当然是好事,但如果文朝荣这是脑子出了问题做出的决定,他们就不能趁人之危落井下石。那不是海雀人的德性。现在文朝荣跟李明芝这一通指东打西的话,却又说明全海雀惟有他的脑子才是最清醒最明白的。人家就不得不重视了,他必须打断老支书的话,提醒他:虽说有那样的补助,但国家只补助8年,8年以后呢?那时候地里全长着树,国家又断了补助,你吃什么?

文朝荣说:“你咋就断定8年以后,国家就断了补助呢?”

他说:“再说了,退耕还林的地方不都是坡地吗?你还有坡下的地呢?海雀这林子长成了,水土就好了,你坡下的地原来一块地只能收一百斤,以后是可以收两百斤甚至三百斤的。”

人家说:“我不信,这山上有了林子,坡下的地就能增收那么多?”

文朝荣说:“我的话你不信,你还不会自己动脑子想想啊?山上成了林,水土就保得住了,泥厚了,有水气了,庄稼还不好好长?”

他说:“有了林子就有了草,你放羊放马不也不用啃地皮吃了?”

这回轮到他白着眼瞪人家了,他说:“林子的好处还用我多说?”

人家把眼白回来,说:“说来说去,你就是想栽树。”

李明芝在一边补一句:“你就是个树精转世!”

话虽这么说,但口吻里明显已经出现了好兆头。文朝荣忍不住窃喜地试探:“那你还不赶快答应把地换给我栽树?”果然,人家就说:“不换。”文朝荣装着生气地问:“为啥?”人家说:“你想坐着过好日子,我就不想?”文朝荣继续往深处探:“你愿意退耕还林?”人家说:“兴你退就不兴我退?”文朝荣一巴掌拍到大腿上,站起来就走人。

李明芝还迟疑,他把她推到前面,说:“你不是要拉我回家吗?走啊。”

李明芝在前面走,后脑勺却总觉得不自在,回头看他,当真就看到了他一脸的窃笑。李明芝气呼呼问:“你笑个哪样呢?”文朝荣问:“你看不惯我笑?”李明芝说:“你不没换成地吗,笑个哪样呢?”文朝荣说:“你不是不同意换吗?我是替你高兴。”李明芝说:“鬼才相信。”文朝荣说:“今天感激你,你跟我那一闹,就把他们闹明白了。”他说:“要是不换地就能搞退耕还林,那不更好?”李明芝掉过脸气呼呼往前走,走几步又掉过头来冲身后的文朝荣说:“你能耐再大,家里的地也有数,你换得完吗?”说完又猛地掉过头去。文朝荣冲着她的后背热辣辣地说:“这你就不晓得了,这其实是个策略。”李明芝不吭声,文朝荣在她的后背上看到了一种安静和期待。她一直都属于那种态度端正的好学生,老师讲完“白日依山尽”的意思,她就期待老师继续讲“黄河入海流”。只要你能说服她,她就保证不会反对你的观点。

文朝荣当然就很乐意接着往下说。他说:“我主要是想闹个动静,让大家都明白这是件好事情。我文朝荣花这么大功夫要去干的事情,他们肯定要认真考虑一下的。就是那些不爱动脑筋的人,看我下这么大功夫,跟着干也是有可能的。”

他说:“我的目的不是换地,是要大家搞退耕还林。”

李明芝说:“可要是别人都答应换地呢?”

他说:“那我就换。”

李明芝回头瞪了他一眼,但也就是瞪了一眼而已。

文朝荣真的达到了目的,有一个人说“既然老支书换地都想退耕还林,我们为啥不退”,好多人就在心里想:确实也是哈。只要多数人的脑子都围着这件事情转起来,就肯定有转出效果来的时候。村支书王学方这回主动跑来跟老支书谈退耕还林了。

“听说老支书想跟人换地搞退耕还林?”王学方问。

文朝荣说:“不假。”

王学方说:“我也搞吧。”

文朝荣问:“开窍了?”

王学方说:“开窍了开窍了。”

文朝荣吸一口冷气说:“昨天你还很顽固,今天怎么就开窍了?”

王学方说:“老支书下这么大功夫都想搞,我们几个就认真地划算了一下,觉得应该不会错。”

文朝荣问:“你们几个全都开窍了?”

王学方说:“我跟正全决定搞,几个组长就都同意了。”说到这里,他还笑了笑,意思是他们还跟以前一样团结,他们照常还是一个不错的班子。文朝荣也承认了这一点,所以他点了点头。

他说:“那你们也得换地,退耕还林得有规划,不是自家想栽就栽的。”

王学方说:“我晓得我晓得,老支书这一招我确实得学。”说着他狡黠地一笑,用同盟的口吻说:“我要再闹着换地,估计全村人就都要退了。”听他说这话,文朝荣突然就感觉到哪里有点儿不对劲儿。他试探着问王学方:“原来你们其实并不完全反对退耕还林吧?”王学方说:“主要是拿不准这事儿到底好不好。”文朝荣问:“那我跟你们说这事儿好的时候,你们怎么听不进去?”王学方支吾着说:“村民那里说不通,我们又拿不准……”

文朝荣突然就打了两个哈哈,看上去他是明白怎么一回事了,但事实上他什么也没明白。他不明白这群村干部为什么明摆着的一件好事情却拿不准,也不明白为什么临到头了又好像是只差一个把这件事情落实下去的方法。不过这都不重要了,最重要的是他们现在同意搞了,而且还拉开了要推广开去的架势。这样,文朝荣就得跟他们站到一起,就得跟他们合伙。他要的不就是大伙一起搞退耕还林吗?

文朝荣说:“那就换地吧,把动静闹大点儿,要搞得那些得不到规划的人跳起来问你,‘为啥不给我家退?’这项工作就算成功了。”

王学方“嚯嚯”笑。

就这样,专管退耕还林那位乡干部再来的时候,文朝荣就对他说:“妥了,你拿规划吧。”但乡干部还是觉得由老支书来做规划更好,因为他比任何人都更熟悉海雀。于是,老支书又站到了全村群众大会的主席台上。他在上头大谈退耕还林的好处,谈海雀有了森林的好处,谈海雀人的前景。情景仿佛又回到了以前,回到了他动员大家在海雀栽树的时候。不同的,只是他的脸部表情有了天差地别的变化。现在,那里是一朵盛开的笑容,他每说一句话,你就能看见从鼻子嘴的地方向四面**漾开去的笑波。他依然用力地说着话,说着狠话,说着响当当的话,说着掷地有声的话。可这些话从一个笑容的中心冒出来,就滚烫滚烫。大家伸手在下面接住,左右手捣腾,吹气,却不舍得扔掉。

规划也是在这个大会上,由文朝荣制定的。第一批,果然有那么几户人家没在规划范围内,这几户人家暗暗地吐气,一半儿相信自己是逃脱了霉运,一半儿又怀疑自己错过了好运。他们半睁半闭着眼过了一年,最后还是确信自己是错过好运了。那瘦得皮包骨头的坡地,一亩能换二百二十块钱啊,你种什么能种出二百二十块钱来呢?原来的“8年担忧”,现在变成了“8年优越”,管他以后是怎样一个形势,只要栽上树,就可以领8年的补助款啊!

春节期间,这些人找王学方、文正全去了。他们也要退。那不更好吗?就启动第二批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