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儿国里的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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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们渐渐离去了。灵堂里,只剩下一些守灵的人了。为了悼念死者,安慰生者,也驱赶这些守灵人的瞌睡,他们开着一架留声机,播放着悲哀的音乐。

悲切切的音乐声,不停地灌进屋来。就在这几个小时前还摆着一桌酒菜,等待着满三十的大猛归来的桌子边,召开着一个会议。煤矿负责人和死者的亲属,正在磋商着大猛的善后问题。这是一种最棘手的工作。以精明干练著称的苏主任,也常常为死者亲属提出的苛刻的条件,伤透了脑筋。哎,鬼知道眼下这个会上,他们又会提出一些什么样古怪的条件来呢?此刻,他一边给所有的与会者递烟,一边在心里默着神,如何把这个会议开好。

看来该到的人到的差不多了,苏主任立起身来,开始向死者亲属详尽地介绍国家的有关劳保政策,和矿上多年来处理此类事情的习惯做法。他尽量地把死者亲属有可能提出来的每一个问题,都先发制人地作一番解释,并且适当地留有余地。以便死者亲属一旦提出过高的要求时,再把手松一松,使问题得到圆满解决。

房子里很静,大家都在认真听着苏主任讲话。灵堂里留声机播放的哀乐,不时地灌进屋来,使房子里平添了一种肃穆、悲壮的气氛。老支书把夹在耳朵上的一支烟取下来,叼到嘴上点燃了。他缓缓地吐出一团烟雾,用眼睛瞅着金竹。金竹散披着头发,红肿着眼睛,坐在一张竹椅子上,垂着头,痴呆呆地看着地下。桌子中央的煤油灯火,一跳一跳,怜惜地把昏淡的光亮洒向这间矮小的农舍。

“金竹,你是不是先说说?”

老支书这样催她。无可非议,她是这件事的权威发言人。

金竹抬头看了看大家。在屋里坐着的,除了矿上来的干部和队上的老支书、队长外,就只有她和二猛。这时,她猛地想起了一个人。一则,他是本家的远房叔叔;二则,他原是队上的贫协组长。这两年虽然没选他当了,旁人也不烧他的香火了,然而,金竹却还丢不开这个历史带来的习惯。这时,她轻轻地说:“是不是把二叔也请来?”

“二叔?哪个二叔?”老支书道。

“秃二叔。”有人明白了,解释道。

“好,好。”苏主任连连点头。

“二猛,你看?”金竹问弟弟。

二猛闷头不作声。这时,有人传话唤秃二叔。秃二叔本来早已挤在窗口下的人群里,窥视着屋里头的动向。这时听到传话唤他,他倒偷偷地溜开了。

“秃二叔,有请!”

“咦,不见了?”

“溜啦!”

“身价高啰!”

“……”

人群里叽叽喳喳地议论开了。

好大一阵子,总算把秃二叔请来了。苏主任连忙起身,向他让坐。这个矮小的老头,赶紧向苏主任礼貌地哈哈腰,谦让道:“领导同志坐,领导同志坐。”

“找你来商量商量大猛的后事。你是大猛的长辈,帮他们拿拿主意,当当参谋吧!”苏主任说着,递过去一支香烟。

秃二叔赶忙弯身接过烟,嘶哑着嗓音说:“蒙领导上看得起。不过,我……”他迟疑了一下,连盯二猛几眼,才接着说:“我只不过是大猛的一个堂叔父,做不得主。主要还是靠二猛和金竹他们自己拿主意呀!”

说话间,秃二叔点燃了苏主任递过来的烟,从鼻孔里喷出两股烟雾。

门外,窗口,挤了好多的人。三人一伙,四人一堆,交头接耳,轻声地议论着:

“金竹算是苦中有福,这一下能放下锄头把,当工人去了。”

“过两年,找个当干部的男人,穿不愁,吃不愁,上班一路走,下班同路归,几多的味呀!”

“两年?”一个胖大嫂轻轻地笑了,“只怕等不住。打个赌,保管不出一年,就成了人家怀里的人了。”

“谁象你这样骚呀?间得三夜不困男人,就受不了!”有人取笑胖大嫂。

“嗵”的一下,胖大嫂的一个拳头,落到了这位取笑她的瘦长子中年男人背上了。人群里引起了一阵小小的**。

屋里仍旧沉默着。秃二叔向二猛使了好几次眼色了。二猛却低着头坐在门边的一条矮凳子上,一声不吭。屋子里,烟雾迷漫。

“金竹,今年不到三十岁吧?”苏主任把头侧向金竹,问。

“二十八。”队长代她回答了。

“按照规定,职工因公牺牲,不满三十岁的妻子,可以顶职。我看,这件事情是不是先定下来?”苏主任用目光征询着队长、支书和亲属们的意见。

队长、支书都赞许地点了点头。秃二叔连连干咳了两声,又用眼睛盯了二猛一眼。二猛正好抬起头来,看到了秃二叔使过来的这个眼色。这时,门外人群里的议论声低下来了,大伙都屏声静气地听着二猛对这一决定的态度。

“二猛,让你嫂嫂去顶职,你看呢?”苏主任喊应二猛问。

“好!”二猛回答得很干脆。

秃二叔长长地吐了一口烟,斜了二猛一眼,慢慢地站起身来了。他朝苏主任哈哈腰,又朝老支书和队长点点头。接着,用手轻轻捶了捶自己的额头,说:“上年纪了,熬不得夜,少陪了。”

“二叔,把你请来,你还没有帮我们做主呀!”长久未开口的金竹,这时候开口了。

“这个主,我做不了呵!”

秃二叔用手分开挤在门口的人群,干咳着,扫兴地走了。

“嫂嫂,”二猛瞥了秃二叔一眼,扬起头对金竹说:“就这么定了吧,天经地义!”

一汪泪水,又涌上了金竹红肿的眼眶。这时候,多少事情,在她的心里翻波滚浪。她,过门到这屋里五年了。五年间,不顺心的事,一件压一件。先是婆婆病,送公社卫生院,住县人民医院,欠了一屁股债。婆婆故去不到一年,爹爹又离别了这一家人。咽气前,爹爹伸着手,指指跪在床前的二猛,对大猛和她说:“二猛还没有成亲。爹管不了这桩事了。请你们兄嫂……”后面的话还没有吐出来,老人就咽气了。爹这块心病,被他们夫妇俩接过来了。夫妇俩省吃俭用,用两年时间,还清了债。接着,又储钱准备给弟弟成亲。前年,秃二叔拉线,把自己的表妹凤月介绍给二猛。她心里喜饱了。表妹妹变成弟嫂子,这是亲上加亲呀!开初那些日子,凤月常到这里来走动,她也催二猛常去凤月家走走。两人来往密切,挺热火的。今年初,她和大猛请人修理了房子,准备商量给弟弟办婚事。哪知,就在这时候,凤月被选拔到大队的代销店当上了营业员,身价突增。唱开高调,要开高价了。看来,不备下一千元,办不了这桩婚事。二猛是个楞头青,对这种“商品女人”,疾之如仇。他再也不登凤月家的门了。这桩事情,就这么悬着。老人交代的事情,没有办好,她和大猛心里一直不安。如今,大猛又……做为一个嫂嫂,小叔子的婚事,更成了她的一块心病呵!如果这次二猛能顶职进大煤矿当上国家工人,凤月一定会愿意过门来了。可是,自己却……

苍白的月亮,从山顶的翠竹尖尖爬了上来,升到一杆子高了。灵堂里的悲哀的音乐,不停地飘进房来,撕裂着金竹的心。她矛盾极了!痛苦极了!这一瞬间,大猛上次离家去矿前的那一天夜里的情景,又涌上了脑际。那夜,夫妇俩上床以后,又照例盘算一番家务事。大猛看到秋天来了,天气凉了,而欢欢的秋衣己破。便与她商量,发工资后,给孩子扯截花布回来。她说,别了,把破衣补补再穿些日子,能省着点就省着点。丈夫想给她买件棉毛衫,她也摇头,说,用破衣服做里衣也行呵。我们得储些钱,把二猛的婚事办了。大猛激动得把她紧紧地搂在自己怀里。……而今,二猛的婚事,他还没有来得及为他办,就……走了。连个吩咐也没有留下,就匆匆离去了。她想,做嫂嫂的活着,不能光盘算着自己如何过得好,要尽到做嫂嫂的责任呵!

什么时候,她从口袋里掏出了那个田螺壳,在手心里捏出汗来了。这是她过门时带过来的,在她身边已经整整五年,那漂亮的壳壳,磨得光洁平滑了。这时,她慢慢地站起来,对着苏主任,对着老支书,轻声细语地,却又语调坚定地说:“让二猛去顶职吧!”

“我?”二猛站起来了。

“他?”老支书站起来了。

“二猛?”挤出门去了的秃二叔,又挤进来了。

金竹细声细气的一句话,却如同一个炸弹响开在屋里屋外,反应如此之强烈!屋里的人一时哑住了。屋外的人却叽叽喳喳、七嘴八舌地发开了议论:

“蠢!”瘦长子中年男人说。

“心真好!”一个老婆婆有些哽咽的声音,“世上难寻这样的好人。”

“太实心眼了。”这是胖大嫂的话,不象赞扬,也不象批评。

“吵么子!听里面矿上的干部说,”有人关注着事态的发展,提醒人们注意听矿上苏主任表态。

苏主任沉思了片刻,开口了。这样说:“金竹,你还是慎重考虑考虑吧。”

“我反复想过了。”金竹马上回答。

“嫂嫂,你这是干什么?应该你去!”二猛着急地说,话音未落,被已挤到身边来了的秃二叔踩了一脚。

“矿上的事,更需要男的,二猛去比我合适。苏主任,你说是不是?”话,平平淡淡。里面,却跳动着一颗火热的心啦!苏主任、老支书,屋里屋外的人,一齐激动地望着金竹,望着这个平日看不起眼的、极其普通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