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霞,红得象火焰,亮得象金子。山尖岭端上的一根根翠竹,在红灿灿的云霞陪衬下,姿态美丽极了。
大猛就安葬在翠竹峰下。霞光,照着这堆新坟。坟旁,金竹亲手栽下了一根绿竹,寄托她对大猛深深的思念。此刻,坟前,摆放着几盘菜,都是前天金竹为大猛满三十做的,全是大猛最喜爱吃的菜。谁会想到,它竟会成为祭品,摆到这里。欢欢也跟着妈妈来了。她双手托着一个小盘子。小盘子里,放着她提的那只螃蟹。如今,煮熟了。红红的壳,象一朵花开放在盘中。金竹搂着欢欢,坐在这些祭品前。现今的青年人,自然不信迷信了。贤淑的女人,却扯不断思念丈夫的情丝。泪水,滴湿了新坟上的泥土。
风,沿山而来。满山满岭的竹子摇动起来,象在低沉地哼着一支歌,一支悲壮的歌。金竹栽在新坟前的绿竹,也摇晃起来,象是代替嗓喉嘶哑了的金竹在哭泣。
“妈,我冷。”
欢欢低低地说。金竹将欢欢紧紧地搂在怀里,用自己的体温,温暖着孩子。
“妈,爸爸为什么要死呀?”
“……”
又一行泪水,从金竹的脸腮上滚落下来,掉到欢欢的胸襟上。
“我不要爸爸死,我不要爸爸死!”欢欢象往日抱着爸爸的脖子撒娇一样,抱着妈妈的脖子倔强地嚷叫着。“我要爸爸回去,我要爸爸回去……”
孩子的话,如针扎着金竹的心。欢欢,你太年幼了。你哪里有本领能让爸爸再同自己一道回家去?不懂事的孩子呀,你的话儿戳得妈妈心儿痛。
风,很轻,很凉。灌进衣领,全身发冷。金竹在坟前痴呆地盘坐着,一动也没动。人,常常有这样的情形,痛苦的时候,爱回想欢乐的往事,给自己寻来更大的痛苦。这时候,金竹就是这样。
她和大猛,没有城里的青年人相爱时游公园、遛马路的经历;也没有某些多情人互赠礼品、共立山盟海誓的记录。她象多数普通村姑一样,经人介绍,与大猛见过一面,就订了婚。正当大猛储备了一些钱,准备办婚事的时候,大猛妈妈病了。钱,全部用来给妈妈治了病。这时,有人劝她晚些过门,说,这次不讨几件衣服,过了门,就难得有一件新衣上身了。更有甚者,看大猛家境贫寒,现在又病了娘,劝她另选婆家。她不,她觉得大猛娘病了,家里没有女人,这时候更需要她。自己应该在人家需要的时候去。于是,她简简单单地备办了几件东西,走进了大猛的家。
那一夜,简单的婚礼结束以后,她和大猛走进新房。**,铺的是条只值几元钱一床的棉毯,盖的是床蓝印花布的被子。坐在床沿上,大猛望着她,好久,好久,才缓缓地说:“真难为你了!……”
“不许你这样说!”金竹娇嗔地掩住了大猛的嘴,“我只要你人好。”
大猛抓住了她的手:“你知道我好不好?”
“好,你诚实、勤快,心地好。”
“你了解我?”
“娘病了,把结婚的钱用去治病了,没钱结婚。不是你亲口告诉我的呀?我觉得,孝敬老人,不讲假话,不讲大话的人靠得住,信得过。”
大猛再无话可说了,两颗泪珠夺眶而出。不知是为了掩饰自己的激动,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他猛地一下搂住她,睡到了那个印花布枕头上……
“奶奶说,人活着,不能光想着自己如何过得好。”在大猛的怀里,她这样说。
“呵!”大猛似乎明白了,又似乎不明白。
金竹突然伸出一只手来,在大猛面前晃了晃,笑咪咪地说:“给你看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大猛立即去抓她的手。
“咯咯咯……”金竹使劲地捏着手,不松开。大猛翻身爬到金竹身上,终于把金竹紧捏着的手掰开了。手心里,是一个壳而光滑、花纹漂亮的田螺壳。大猛愣住了。看这干什么?他一时解不透。
“这……”
“这是奶奶给我陪嫁的。”
“拿这陪嫁?”大猛更加困惑不解了。
“你听过田螺姑娘的故事吗?”
“听老辈人讲过。”
“那田螺姑娘为什么爱着那个穷汉子呢?”
“……”大猛的眼睛亮了。他大概明白了什么。
“还不是看他诚实、勤快。”
是的,金竹小时候,常常和奶奶坐在屋前的竹丛下,听奶奶讲许多古老的故事。她是踏着这山间古老的石板路长大的,是听着“田螺姑娘”那样的故事长大的。老奶奶的、我们民族的传统的道德美,熏陶着她。她慢慢地懂得,人不能只为了自己,活在这个世界上,就要尽一份责任。对父母,要尽到子女的责任;对丈夫,要尽到妻子的责任;对弟妹,要尽到兄嫂的责任。她是遵循着这么一条老奶奶传授给她的、自己认定的道德准则,走到这个家庭里来的。五年间接连不断的不顺心的事向她压来,但她尽到了做儿媳、做妻子、做母亲、做嫂嫂的责任。五年的生活虽然清苦,但夫妻间却是恩爱、婆媳、叔嫂间却是和睦的。
西边天际的美竹图收去了,晚霞隐没了。星星赶着月亮爬上了天幕。还不甚知人间悲苦的欢欢,在妈妈怀里睡熟了。
“嫂嫂。”
什么时候,二猛来到了金竹身前,喊她。
“天都黑了,回去吧?”
说着,二猛抱过了金竹怀里的欢欢。金竹扶着这杆新栽的竹子,站立起来了。在地下盘坐得太久,双腿已经麻木。她深情地望了望这堆新坟,艰难地挪动了脚步。风大了,她那头散披在肩头的黑发在风中飘动。
“二叔和你说了没有?”金竹问二猛。
“么事?”
“我请他再去凤月那里跑一趟,帮你们把关系沟通沟通。”
“嫂嫂,你也是!我和她谈不拢的,你们莫操空心了。”
“傻子,都快二十六啦!不细了。”
“也不算很老!过两年再说。”
“怎么?瞧不起凤月了?”
“哪里话,是她瞧不起我呀!”
“……”
金竹再没吭声了。一双凉鞋,踩在砂石路上,留下一路嚓嚓嚓的脚步声。
“到矿上,要发狠干。”过了一阵,金竹把话题扯开了,“你哥哥,年年都拿回来了奖状,我想你也会的。”
“我怕比不上哥。”
“只要舍得干,你会胜过你哥。不论分配干什么,头一要注意安全。”
“好。”二猛顺从地应着;嫂嫂对他的关照,使他心里热乎乎的。他下意识地把欢欢搂得紧紧的,小心地看着前面的路。怕踩塌一脚,伤了自己不打紧,伤了欢欢心里痛。“行头你哥那套还可以,只是你没有一件好一点的罩衣了。我给了点钱给秃二叔,托他交把凤月,请她替你挑件衣料,帮个忙,赶点时间把它缝好,她会裁剪,家里又有缝纫机。”
“你看你……”二猛怨声怨气地说。
“你不乐意她给你缝?”
没有回答。响起一路嚓嚓嚓的脚步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