鏡子裏的打碗花

藻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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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沒完沒了地搓一根繩子。繩子一盤一盤架在屋裏,沒有人知道老人為什麽搓這麽長的繩子。

孩子沒完沒了地搓一根繩子。繩子一盤一盤架在屋裏,沒有人知道孩子為什麽搓這麽長的繩子。

藻王節那天,人們才真正明白了。老人和孩子都想用繩子捕捉紅藻王。漁村來了一個販子,要收購紅藻,說紅藻王是絕好的藥材。誰捕著誰就發大財了。於是紅藻王在老人和孩子眼裏撥弄出無數金箔。

日頭一滾,海麵就起黃霧。慘慘淡淡的海麵上,像患了黃疸病似的。老人從舵樓裏探出頭來,模模糊糊地望見了那個孤獨的泥岬島。山一樣厚重的泥岬島靜靜臥著,顯得蒼老而神秘。村莊、小泥屋和炊煙都再也瞧不見了。黃花八月起黃霧,就是潮來了。他嘬起嘴巴笑了。藻王潮為雪蓮灣獨有,它在漁人眼裏是謎一樣的災難,“狗×的,又造孽啦!”漁人們互相歎息著,紛紛縮頭縮腦攏到泥岬島上歇腳躲避。藻王潮在海麵上湧起的浪頭子並不很大,它的**威出自藻王,一股一股縱橫交錯的海流子,吞噬漁船擊斷帆桅,就像百慕大三角傳聞一樣令人毛骨悚然。雪蓮灣不少先人死在藻王潮裏。

潮來了,老人的大肚蛤蟆船到泥岬島的水麵上捕尋藻王。黃霧漸漸和海霧化在一起,使黃昏的氣息越發濃了。冷冷的賊風像海鷗折斷了翅膀與浪沫一同掠過海麵。海底轟鳴之聲可聞。老人“呱嗒”一下子落了灰不溜秋的老帆,駕著老船朝泥岬島移去。穿透霧簾子,他瞧見攏到泥岬島的船還稀稀拉拉,他沒有直接迎上去,而是悄悄攏進泥岬島肉贅兒似的臂彎裏。拋了錨,斜腰拉胯地靠在舵樓裏十分悠閑地吸煙。

幾年前,老人看見過藻王。老人很早就聽先人說,這片海域有個藻王。藻王是一個由無數紅藻絲滾起來的球狀藻團,很大很大,滾動起來掀起的浪花呈傘狀。藻王在這塊地墊上紮根兒有些年頭了,傳說藻王動怒,怒起來就搬家遠走,尋找新的海域。老人就怕藻王搬家,藻王在,紅藻就會留下來,藻王沒了,那成群成片的紅藻就跟著退潮的海流走了。起初,老人往船裏撈一些浮起來的死藻絲,殘藻明顯少多了。正撈著,老人看見一片傘狀的浪花來了,就愣了片刻,緊搖小船劃過去,看見密密的海藻在海裏湧,像一堵厚牆,隔遠了看才知是圓形的一角。老人的腦袋轟地響起來,哦,藻王!前陣子海壞了,老人以為藻王死了或是逃了,沒承想,厚厚鮮鮮的大家夥還在呢。紅藻攪在一起長成一團的,那種凝滯、黏稠和雄渾的感覺,使老人歡喜地叫出聲來了。藻王,福佑著世人,拖著一片吉祥。祖輩人說,藻王紮窩子很少移動,瘋狂捕撈驚擾了藻王,使得藻王在小汛時的潮汐變動中顯得煩躁不安了。藻王,安生地回去吧。老人默默地守著藻王,虔誠地祈求它安安生生地旋回海底。日錯午的時候藻王緩緩沉下去了。老人目送著下沉的藻王。心裏方平順下來。想起藻王,老人的臉相像塊老銅放光了。胡楂兒上掛著鼻涕,一閃一閃地亮。黃霧與落日的紅暈在遠海漸漸發暗,海麵上湧疊著高高低低的浪頭子,吼吼叫叫,**開沉沉的暮氣,帶著火爆爆的力,像是要吞人。烈日烤在島上的熱氣仍反反複複糾纏著,熱吧,烤吧,蒸死倆仨他也不怕。他等待著,喉嚨口發幹了,很費力地咽了口唾沫。呼呼隆隆機帆船的馬達聲敲擊著他的耳膜,他又朝泥岬島望了一眼。他的目光滑至島上斜坡龍母井口旁就驚跳了一下。他看見孩子正跪在井口旁雙手合十一撅一撅地磕頭。孩子平時老跟老人套近乎,想與老人聯手捉藻王,想一夜之間發大財呢。老人不尿他。老人的大肚蛤蟆船晃**過來時,孩子已經跳到槽子船上躍躍欲試闖藻王了。孩子的一雙黑洞洞牛眼噴著火苗子,一副要跟老人拚命的架勢。老人不氣不惱,怪模怪樣地笑著:“小子,俺不奪你營生,俺小肚雞腸胸無天地能混到今天?是騾子是馬拉出來遛遛。”孩子不服氣地哼一聲,撲甩著肥大褲管下的腳片子,虎虎地鑽進舵樓子。額頭上的青筋勃勃跳動。他粗門大嗓地吼了一嗓子。吼完縮回頭駕著槽子船顛進瘋魔似的海裏,怪怪異異地扭歪了臉相,嘟噥道:“哼!哪個褲襠沒係好露出這麽個玩意兒!”漁人們看著遠去的槽子船又看看老人,覺得他臉相有些怪,怕是要出啥子事。“大爺,那小子愣,別跟他慪氣。”“那小兔崽子哪是你的對手?怕是雞毛點燈,十有九空。看他老爹的分兒上你去護護駕吧!”老人一直沒說話,閃閃跌跌走到土坡子上,從襠裏掏出一線尿來,簌簌流出的水線勾出一個亮亮顫顫的半圓。他一邊係褲子一邊說:“海有走邪的時候,人也走邪啊!”說著老人在睫毛間玩弄著萬道金光,笑了,笑出威武強悍來了。他黑眼珠暴起:“狗×的,有好戲看哪!”吼完,蛤蟆船就一蹦一顛地走了,甩下咿咿呀呀的聲音嘲弄著日子的狼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