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花河人都知道巫香桂又好了,知道她在到处找她的烟斗。土改的时候,地主家的东西统统都是要被分掉的,也不知道烟斗给分给谁了。王果替她草草问过一遍没结果就算了。王果现在正跟人合伙做着一份生意,没那闲心。谁有闲心呢?只有巫香桂自己了。她开始一家一户地找她的烟斗,差不多的人都被她的重大变化弄得傻乎乎的,只有少数人经得起这种打击,把自己心头那种被欺骗的感觉淡而化之,还余出心情来跟她开玩笑。说香桂大娘都解放了这些年了,你还想抽着你那烟斗当地主婆啊?巫香桂不高兴,说,都摘帽了你还说我是地主婆?人家哈哈大笑,说,摘了帽你也是地主婆啊。巫香桂变不高兴为骄傲,说,地主婆怎么了,这阵儿又不是那阵儿了。是啊,今非昔比了,她赢了。人家发现她说的是对的,现在没人以地主婆为耻。因为地主婆代表的是富裕,现在大家不都正奔着那个目标使劲儿吗?
跟人这么斗嘴几乎成了巫香桂那些日子最快乐的事情,走了几天,找烟斗倒变得其次了,跟人说话斗嘴成了比找烟斗更让巫香桂上心的一件事。有人甚至怀疑找烟斗只不过是一个借口,她的真正目的是为了向全世界宣布:她巫香桂又活过来了。
当然,烟斗终归是她的心爱之物,忘乎所以一阵,她还是没忘了烟斗。那烟斗也终归是忠实于她的,竟被她找着了。只是很出乎她的意料(当然也出乎我们的意料),烟斗竟然在李石头家里。她是把李石头家排在最后的,在找遍了花河都找不到的情况下,她才抱着侥幸去了李石头家。又正好遇李石头不在家,他那待嫁的姑娘李烟一个人在家。实际上李烟早就听说巫香桂在找烟斗了,但她爹跟她交代过,不能暴露了他家有烟斗的秘密,她也就一直都没跟人说出去过。正如李石头这人并不能引起别人注意一样,也没人注意到他家有这个烟斗,所以巫香桂才找得那么辛苦。巫香桂都找到家里来了,李烟就觉得爹还把那烟斗藏着就没有意思了,不就是个烟斗吗,李烟这么想着,就把烟斗拿出来了。
巫香桂惊喜地抱着烟斗回家,半路上却又被李石头打了劫。李石头回家听说巫香桂把烟斗拿走了,翻起脚板就追,巫香桂就给追上了。看起来李石头也一样钟爱那烟斗,他从巫香桂手里夺回去后,还不停地拿他的衣服擦拭着它,似乎巫香桂把它弄脏了。他对巫香桂说,要拿你的烟斗也可以,你劝红杏嫁给我。你给我做成了媒,我立马就把烟斗还你。
巫香桂说,红杏你也别想,烟斗你也别想。
她还说,王禾要回来了,你最好别打红杏的主意。
李石头惊讶了,王禾要回来了?
王果在张大布家替王禾租了间房子,王禾就回来了。王禾是带着他的两个孩子一起回来的,因此红杏看见他的时候,也同时看见了他的两个孩子。最初的那阵激动过去后,红杏还是忍不住在第一时间跑去看他。不管如何,这个时候主宰着她的是好奇,是想搞清楚他变成什么样了,他这些年都是怎么过来的。王禾的变化很大,头发全白了,一根黑发也没剩下,身子骨也很干瘦,脸上布满皱纹,看起来他似乎离开红杏已经活了三百年了。红杏的目光在他的头发和脸上来回两下就迷了路,她不知道这个是不是真的王禾,她怀疑王果弄错了。
王禾是想到过这一幕的,但他还是显得很傻。他也告诉过他的两个孩子,他们到了这里会遇上红杏,但两个孩子也同样显得很傻。
如果说王禾的样子离红杏记忆中的样子很远,那两个孩子的模样却离红杏的记忆很近。男孩儿活脱脱就是红杏第一次见到王禾时的样子,就是那个跟红杏一起在岩穴里掏吃“地牯牛”的十三岁的王禾。尽管这个男孩儿年龄要比当时的王禾大些,但他们简直就是一个模子的复制品。那女孩儿,如果不是比枙子年少些,那简直就是枙子的重影。这就如同你的一些记忆不注意给你弄丢了,却被别人保留着,而且保存得很好。有时候,某个人对你说,你有一年做过什么什么,有一回你又说过什么什么,你已经记不得了,但他还替你记得很清楚。王禾丢掉的那些,给他的两个孩子记得好好的。
红杏在王禾和他的两个孩子跟前显得很无措,她弄不懂自己想要干什么?或许是因为两个孩子的近,或许是因为王禾的远,使她突然间心情大乱。来到这里之前,她已经做了半个多月的准备。这半个多月,是王禾准备回到花河的时间,也是她准备迎接王禾的时间。这个时间足够她把自己的一些心结慢慢地打开,又把另一些慢慢地拧紧。来之前,她觉得自己的心绪是有条理的,但现在还是乱了,而且乱得不成样子。
她一句话都没跟王禾说,也没听见王禾说一句什么,她失措地离开了。当她离他们越来越远的时候,她的心绪又才开始条理分明起来,她想到了枙子。她到家一句话不说拉上枙子就走。枙子早知道她爹回来了,而且还带着两个孩子。别人是这么告诉她的:枙子,你爹又回来了,还给你带了一个弟儿和一个妹儿回来。可是她对这个似乎兴趣不大,如果说她一生下来这个爹就不存在,那现在出现或者不出现又有什么意义呢?如果她还年少,她可能会被好奇推动,对他产生一些兴趣,但她现在已经不年少了。她都三十多了。如果她能有一份正常生活的话,她也应该是一位母亲了。
被母亲拉着疾走,枙子觉得很别扭,因为她不像母亲那么急切,就很难跟她步调一致。再说,她已经到了一个把在大街上拉拉扯扯看成是羞耻的年龄。她挣脱母亲的手,说,你让我自己走。
但红杏还是要拉着她,不能拉着她的手,也要拉着她的衣袖。她要把枙子交给她的父亲,要从她的手上交到王禾的手上,因此她觉得一个“交”的形式是必须的。
王禾还站在那儿,仿佛红杏离开后他就没动过。他在等红杏回来。他知道红杏还会回来。而且知道她会把枙子带来。半月前他就从王果的嘴里知道他在花河有个女儿,叫枙子。还知道她生得很像红杏,同时也很像他。说到这个的时候王果还说,花河的人全都认为他和红杏有夫妻相,实际上他们互相都长得很像对方,因此孩子生下来,像谁就不明显了。王果当时就指着他的女儿袂儿说,枙子跟她长得一个模样。现在他看见枙子了,他觉得王果说的一点都不假。还没等她们走近,他的心已经开始起变化了,一些地方正在化掉,一些地方正在起脓,而剩下的地方,又正在新生。然而无论哪一种,带给他的都是痛。他干涩的眼眶开始回潮,他的关节立即对这种气候做出反应,它们变得酸痛。
红杏把枙子拉到他跟前了。红杏什么也不说,就那样看着他。一只手拉着枙子看着他。这是一个比试气场的对阵,你看着我,我看着你,看谁先垮掉。
王禾张了张嘴,哑哑地叫了一声“枙子”,这就表明是他先垮掉了。
枙子没有答应。枙子虽然也看着他,但枙子的眼睛里没有感情,枙子只是像看一个跟自己毫无关系的陌生人一样看着他。王禾的感情在她那里碰了壁又反弹了回来,把他自己打得很痛。他做了一个护痛的动作,然后泪就下来了。枙子却对他的眼泪产生了反感。枙子活这三十多年来,自己流过的眼泪已经足够多了,所以她很反感看到眼泪。再说了,如果她一生下来这个人就不在她身边,并不曾尽过一天父亲的责任,那么现在流泪又有什么意义呢?所以她把目光移开了。她看到了袂儿。那时候袂儿也正看着她。两双一模一样的眼睛原本天各一方,现在却靠得那么近,而且正在互相对视。如果不是一个年少了些,她们就像是在照镜子。或者说,她们其实就是在照一个魔镜,一个能让她们看到不同年龄的自己的魔镜。她们的目光迷失在对方的脸上,它们分不清哪一对才是自己的眼睛了。
即使红杏和王禾都做出了努力,他们依然什么话都没有说上。除了王禾嘴里发出的那一声哑哑的“枙子”,他们之间再没有过别的声音。红杏觉得把枙子交到王禾跟前已经够了,除此之外,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做点什么。她走了,留下枙子一个人走了。她走得并不激动,却也并不平静。她就那么别别扭扭地往回走,把别人投过来的目光堵回去或者接过来揣进口袋里,把别人的招呼声拒绝在空气中或者点个头接收进耳朵里装起来,甚至那些重新被她激起并重新变得新鲜的闲话,她也乐意收进耳朵打进包裹。
枙子也没有久留,当她发现母亲已经离开以后,她就不打算还站在原地了。她只是好不容易才把目光从袂儿的眼睛里唤了回来,叫上它一起离开了。跟母亲不一样,她走得跟平常一样。如果要别扭,那也是平常就有的那种别扭。枙子打小就怕走路,怕在人前走路。只要有一双眼睛看着她,她的步子就会失衡,迈了前脚就忘了迈后脚。这都是因为她一生下来就太被人关注,恰恰又是因为她一生下来就太不被人关注,因为她需要被关注的时候得不到关注,不希望被关注的时候却备受关注,因为她得到的是消极的关注,失去的却是积极的关注。她一生下来就发现自己的世界是错乱的,因此她打小就学会了自我保护,学会了目不斜视、听而不闻,学会了把一些被别人看得很大的事情看得很淡。
她走得就像平常上了一趟街买了一根扎头发的橡皮筋。
回到家,她看到红杏在哭。她在母亲的身后稍站了一会儿,用那一段时间想了想红杏曾经对她说过的话,“你必须经过了一个又一个的关口,才能叫一生”。看起来,红杏已经把她说过的话忘记了,或者说,她越活越糊涂了。她想提醒她一下,但她很快又觉得那样没有意义。人在过关的时候,总是会哭一哭的。她想。枙子以前常常哭,有时候母亲会给她安慰,有时候母亲会表现出漠然。她想,或许母亲在对她的哭表示漠然的时候,也是这么想的。
然后,她悄无声息地从母亲身边走开了。她去了自己的房间,在那里她依然能听到母亲的哭声,只是显得稍远了一点。这种远,能给她带来一种安静,她可以静静地听着而不被打乱心境。她的内心世界极少被别人打开,除了偶尔几次她主动朝母亲打开过,几乎再没有过别的开放历史。她更习惯于让它成为一个独立的长期封闭的仓库,现在隔着这个“远”,她就能安静地待在自己的仓库里,隔着墙壁听母亲的哭声。
她听到白芍过来了。白芍在说,哭早了点儿,你还没弄清楚情况呢。
红杏的哭声停止了,她擤了一把鼻涕,枙子猜她把那把鼻涕裹在了一张方格子手巾里,又拿它的另一面去擦眼睛。她还知道红杏停止哭并不是听了白芍的话,而是因为白芍到了跟前。红杏不喜欢在别人面前哭,尤其在白芍的面前。
白芍说,命是你生下来就定好了的,你哭有啥子用呢?
白芍说,怎么过都是一辈子,你又何必去计较那么多呢?难不成,你哭一回,你跟他计较了,就能多活出一辈子来?
白芍说,我就是个爱计较的人,但你都看到了,有啥用?还不是该怎么活怎么活,活人不是自己的事儿,要不,每个人从娘肚子里来到这世上的时候为啥子都要哭呢?那还不就是因为他不愿意来,不愿意被活着,而又被迫来到这个世上活着?既然活人由不得自己,怎么活也一样由不得自己,那你哭个啥呢?
红杏说,你啥都晓得,那你晓得我往后该怎么办不?
白芍说,一切随心,你心里要是想还跟他过,你就把他叫回来。你心里要是不想再跟他过,那你就当他没回来。简单得很。
接下来,外面就没声儿了。枙子竖着耳朵,好半天才听到红杏擤了一下鼻子。她从声响里判断,这一回,红杏并没有擤出鼻涕来,因为她已经没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