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河

第3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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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王禾过来了。那时候,红杏坐在家里数绿豆。绿豆被倒在一只竹筛里,她一颗一颗往一只碗里捡。那本来是她以前用来打发思念的游戏,现在她用它来打发等待。王禾要过来,是在红杏预料之中的事情,他今天过来,也不出她所料。如果这三十年来他没有变成一个傻子,他就该明白自己有必要做一些解释。她没有让座,也没有说什么,她只是看着他,等他张口做解释。

王禾在她的注视下显得有些失措,显然他事先没有想好先从哪里说起。他清了好几回嗓,都没蹦出句话来,整得自己很难堪。红杏却一直盯着他,他的目光每离开一次,回来的时候就都能发现红杏眼睛里的新变化。红杏的眼里正在渐渐地水漫金山,到后来她的眼睛已经不是靠她睁着,而是靠一汪泪水撑着,想闭也闭不上。他看见自己在她眼里由一个湿淋淋的影子变成一个泡在水里的、被波浪**来**去的影子。他突然就想起了花河,想起了他们在水里的情形。他知道该说什么了。

他说,我一直……常常回想起我们在河里洗澡……你是我们花河第一个敢下河洗澡的女人……

红杏的泪终于破堤而出。

他说,我原以为,我不在了,你就没事了……年轻轻的,再嫁个成分好的人,日子就好过了。

他说,我也是上次遇着了王果,才晓得你一直都没改嫁,还一直受着我的牵连。

他说,早晓得是这个结果,我就不走了。

红杏好不容易抑制住哽咽,说,说说你吧,你这些年咋过的?

王禾沉默了一会儿,说,我比你过得好些,起先我把自己浑身弄得很臭,装成一个疯子,这样就没人管我从哪里来,是哪样成分了。后来,我捡了块磨刀石,到村里去帮人磨刀混饭。那阵儿,就遇上了袂儿她妈,她刚死了男人,我就留下了。他说,但后来的那些年过得很险,要不是我机灵,早都给遣送回来或者给整死了。

王禾慢慢地解开衣服,亮出了一肚皮大大小小的毛主席像章。在红杏眼花缭乱的时候,他脱掉了外衣,这样,红杏就看到了他整个上半身的精彩:他里头那件衣服上,一个挨一个挂满了主席像章,有大得如碗口的,有小得如指头的,有崭新鲜亮的,有脱了漆生了锈的。

王禾说,后来这十年,我全靠这些像章。他就那么丁丁当当地穿着那件挂满像章的衣服,找了个板凳坐下来,他开始跟红杏讲他身上的像章。

你仔细看看,它们是不是都一对一对的?他凑近些,好让红杏看得更清楚。

红杏果然发现它们是一对一对的,但她不明白这里头的意思。

王禾说,我每一次都会为你准备一个。

他说,你不用怀疑我的话,袂儿妈的成分好,她不需要这个来装样子。

他说他藏身那个地方虽说是个乡村,但无产阶级**一样的进行得火热而且严肃,他说他也被查过,但因为他比别人更早地戴上了毛主席像章,又因为他是村里第一个把毛主席像章供上了香龛,后来又谁也比不过他身上的像章多,村革委会竟然就不继续查他了。他说他不光是戴主席像章戴得最多,斗人的时候也斗得最狠。他说那个村有个大地主,一家有三十多口,村里光斗他家就够忙活了。

他说,也是我点子高,要不是有那家大地主,他们不把我的来历查清楚是不会罢休的。

他说,我各方面表现都好,生产劳动也比别人积极,后来竟然被当成了“抓革命促生产”的标兵,让全村人都向我学习。

他说,那一阵,我白天就拼命地装,晚上就总担心突然有人撞进门来,把我打回原形。

他说,这东西能让我瞒天过海,我就想到你,尽管你不在,我也为你准备一个,你的我的,全都挂在我身上。

他开始往下摘,摘下来的,都是他当初要给红杏的。现在,他一个一个交给红杏,让红杏捧着,后来双手捧不下了,便牵开衣襟兜住。他花了足足十分钟时间,才把属于红杏的那一半儿像章摘完了。他的衣服上剩下一些很有规律的空白,空白处,布的颜色要比原本存在的缝隙处深些。像章被取走了,但像章在那里留下了很深的印迹,每一个深色的圆痕旁边,都有一个同样大小的像章,那一个,属于王禾。

王禾走后,红杏看着怀里的一大堆主席像章发了整整一个上午的呆。

吃午饭时白芍又过来了。她是来问王禾都跟红杏说了些什么。那时候,红杏还没来得及把王禾给她的主席像章收起来,她便看着那一衣兜主席像章说,他说主席像章。白芍为那么多的主席像章感到惊讶,问她哪来的。红杏说,王禾拿来的。白芍问红杏王禾这是什么意思,红杏什么也没说。她不想说话,也不想动脑筋去想王禾是什么意思。

红杏沉默,白芍也只好沉默,两人都看着那堆主席像章。突然白芍一激灵醒来,说,你不能把主席像章兜在衣服里,这样你会倒霉的。她可没有开玩笑,她的脸顿时就青了。她要红杏赶紧把它们放到香龛上去,红杏反应很迟钝,她便自己上前拿了像章往香龛上转移,转移完了,又认认真真把它们摆放好,不能歪了,更不能倒了。看着被白芍摆放得整整齐齐的主席像章,红杏什么也没说。实际上她正不知道应该怎么安顿这些主席像章,既然白芍替她安顿好了,她也就不打算操心了。

她还是不想说话。

白芍放松下来后,在她的对面坐了好一阵子,最终还是开了口。

她说,当初是我把王禾撵走的。

红杏着实被她激了一下。

她说,我和他,都是为了让你摆脱牵连。她说,你想算账的话,应该跟我算。

巫香桂很介意王禾到了红杏那里也没过去看她一下,因此她自己颠着一双小脚到街上找王禾去了。

你都到红杏那里去了,就不愿意过去看我一眼?她说。

王禾说,我想先安顿好了,再认真去看伯母哩。我早打听过了,晓得伯母现在很好,就没着急。

巫香桂鼻子里哼哼,脸色完全和软下来了。

她问,你不打算回家了?

王禾笑笑,却什么也不说。

巫香桂说,你变化太大了,这些年吃了不少苦吧?

王禾还只是笑。

巫香桂说,你吃苦是肯定的,红杏还为你吃了好多苦呢。

她说,红杏一直等着你哩,你要是不回去,她不很亏?

王禾说,看看再说吧,这些年过去了,她不一定还看得起我哩。

巫香桂瘪嘴,把嘴角直瘪到下巴骨上。她说,你错看红杏了。她看一眼王禾,想看看他的反应,王禾却只在脸上浮一层浅笑,别的什么也不表示。

她便接着说。她说,你有没有听到别人在说,红杏跟李石头有过那种事儿?王禾用傻傻的表情表示他不知道。巫香桂说,这也正常,这种事情就是全天下都传遍了,也要把你蒙在鼓里头。她说,我跟你说,那是李石头嚼舌头的。说,李石头想娶红杏,红杏不干,他就到处坏红杏的名声。她把嘴瘪下去,发出“啧啧啧”的声响,然后说,李石头那嘴就是个粪坑,你要是想对得起红杏,就得替红杏出口气。

说到这里,她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她已经站起来,准备离开了。临走,她又回头叮嘱王禾,李石头还偷了我的烟斗,你记得收拾完他以后,把它给我带回来。

王禾没等天黑就把烟斗送到了巫香桂面前。巫香桂先是一阵大喜,继而是一阵坏笑。她的终极目的就是要王禾为她夺回烟斗,她成功了,因此她不得不像一个阴谋得逞的奸者那样发出坏笑。

巫香桂在王禾脸上看见了紫块,这说明王禾拿这烟斗并不容易。为此她有些内疚,就想打听一下王禾是如何收拾李石头的,但王禾不想说。王禾把烟斗给了她就回了,她从他后面看过去,发现他的后背还很挺,一种很有骨气的表情。他的后背似乎也长着一双眼睛,巫香桂恍然能从那双眼睛里读到他残留的愤怒,并且能根据它的分量推断出王禾揍李石头的时候用的是多大的力量。

李石头肯定打不过王禾,虽说他们生得一般高大,但王禾当过兵,而且王禾身体里有愤怒。

巫香桂迫不及待地要抽烟。由于激动,她拿着烟斗的手发着抖。它很高,由于巫香桂的身子骨萎缩了,它显得比巫香桂还高了。巫香桂要去拿烟,烟在她的枕头底下,但她不敢丢下烟斗,她怕一丢下又被人拿走了。她拿着烟斗到房间里拿出烟来卷,就那么点儿事儿,却把她弄得很累。不过一抽上烟就好了,仿佛几十年来的累都被烟斗承受过去了。那时候,太阳正好落到山边,在山尖上挂着半个脸,夕阳照进巫香桂的屋,在巫香桂和她的烟斗身上涂上一层水红色,使她和烟斗看起来都鲜活了很多。仿佛那夕阳不只是给了她们光彩,还给了她们鲜血,巫香桂那苍老的身体,和烟斗那干枯陈旧的身子骨,都因重新获得了新鲜血液而正在变得年轻而朝气。一些饭蝇在巫香桂的身边悠然地飞,它们因为比屎蝇出身好,又生得比屎蝇秀气,因此并不被我们憎恶。它们飞着,却并不嗡嗡闹,有时候会到你脸上歇歇脚,那算是最恼人的举动了。你要是心情好,这样的打扰也是不会计较的,就像现在的巫香桂,她反正眯着眼享受哩,饭蝇们在眼前飞来飞去,甚至到她脸上歇歇脚,也都算不得什么事。只是它们歇下来就喜欢搓手搓脚,免不得让巫香桂感到痒痒,这样巫香桂就会扬起手来吓它们一下,把它们吓走,也就算了。

巫香桂开始抽烟斗后,迎春就觉得她完全回到从前的情景里去了。她那一套代表权威的行头全齐了:太师椅,烟斗,表情。她每天坐在太师椅上没完没了地抽烟,摆着从前的那副陈旧表情看着迎春为她忙活。吃饭的时候,她必须是一个人吃,早先她傻着的时候,是迎春端过来喂,现在她好了,迎春希望她走过去,跟他们一起吃,但她坚决不同意。

你们不能跟我一起吃饭。她说。

不过,王果是可以的。她说。

小二也是可以的。小二是王果的儿子。

但王果和小二都并不愿意跟她一起吃,她就一个人吃。吃饭的时候,她还不让迎春走开,要她站一边侍候着,把迎春当老妈子。或说菜差盐了,或说饭煮硬了,要么就要水,要么就要汤,反正不能让迎春安宁。迎春多次提醒她,现在都不是从前了,你不是地主婆了,我也不是你家老妈子,是我可怜你,才对你这么好。现在我是主,要是这屋里必须得有个人指指点点,那也该是我,不是你。

巫香桂说,你搞错了,你耕着我的地,住着我的房哩,哪个是主?

迎春挨了两回噎,不再做那样的提醒了。她开始拿脸色给巫香桂看,也不认真服侍她了。煮好饭,只在自家屋那边喊她吃饭,至于她过不过去,她便不再管了。巫香桂很生气,但有时候她还是会自己走过去,把自己的饭菜收拾一番,再自己端过来。但这样的时候实在不多,因为迎春家只有两间屋,王果的姑娘儿子都住在巫香桂这边,如果哪天巫香桂不自己走过去拿饭,又没人给她端过来,让她饿了一顿的话,那天晚上,她就不让两个孩子进屋睡觉。

迎春后悔死了,天天抱怨自己眼睛瞎了,脑子给牛踢了,抱怨自己的好心得不到好报。李子听烦了,就拿话抵她。她问,你没听说过自作自受?迎春给她抵成哑巴,在心里回答,我这不就是自作自受?

有一天晚上,巫香桂竟然把小二打了。原因是巫香桂叫迎春端洗脚水过来,迎春没端。巫香桂也不洗脚了,等小二过来睡觉的时候,她便要撵他回去。她这样撵他已经不是一两次了,那几回,小二都没发表意见。一个十岁不到的孩儿,能有什么好意见呢?这天晚上他却张了嘴,他说,你个死地主婆,再作恶,就把你镇压了!这话哪是一个小孩儿能想得到的?巫香桂再傻,也不会把它当儿话听。这自然是有大人教授的,站在小二背后的人是谁?肯定是迎春。巫香桂愤怒了,既然你站在背后,我就让你站出来。她甩了小二两个嘴巴,左边一个,右边一个。她那陈旧的巴掌带着一种阴沉木的冰冷和坚硬,小二当即就痛得哇哇大哭。李子就过来了。李子虽说不赞同母亲在巫香桂这件事情上的做法,但并不意味着关键时候她会站到巫香桂这一边,她甚至表现得比迎春更加憎恶巫香桂,她竟然呼她“老巫婆”。

巫香桂本想把迎春激出来,好好地跟她干一回,没想到迎春还没出来,她已经败给李子了。巫香桂哇哇哭,哭得像乌鸦叫。李子拉着小二回屋去,迎春才过来了。迎春完全可以不过来的,巫香桂的哭已经表明她败了。但李子回去就冲她发起了冲天火,她摔东摔西,恶语相加,直接声明她母亲比巫香桂更可恶更可恨。迎春就不得不过来了,她不得不把李子给她的气转移出去。她们玩的就是传球游戏,一个倒霉球被巫香桂传给了李子,李子又传给她,现在她必须传给巫香桂了,因为这个游戏只有她们三个人玩。

迎春过来也骂巫香桂“老巫婆”,巫香桂就不哭了。她要不跟迎春干上一回,今晚的气就白生了。就干上了。巫香桂虽说老得不成样子了,但她似乎并不愿意承认自己老了,是她先出的手。论骂,或许她还有稍占上风的可能,但论打,她胜的可能纯粹没有。除非她真是老巫婆,会玩巫术。但她不是。她也是老糊涂了,气糊涂了。这一仗都没有悬念,一开始就是结局,她都没反应过来,就被迎春骑在地上动弹不了了。迎春虽然也不年轻了,但巫香桂要比她老很多。况且迎春现在还侍弄得动庄稼,对付一个老朽,她只需用三分之一的力气就够了。巫香桂在地上呼天抢地,就把白芍和红杏都吸引来了。迎春赶紧起身,自己用这种姿势欺负一个老太婆毕竟不雅观。白芍和红杏都没做什么评说,她们只把巫香桂从地上扶了起来,替她拍干净身上的土,又把她扶到她的太师椅上。安顿下来后,巫香桂便又开始像乌鸦一样哭。白芍和红杏看看迎春,迎春说,明天就分家,地和这房子都还她。

第二天,迎春把王果叫回来,又把白芍和红杏也叫到屋里,提出要分家。她原来那么努力地要把巫香桂争夺到手,现在又巴不得赶紧摆脱掉。白芍说,那就把牡丹也叫回来吧。

牡丹一进门就挂一脸讥笑,要不是她母亲表现得很严肃,她真想开开心心嘲笑迎春一回。巫香桂说,你先别笑,这回子我要给撵出来了,我问你,你还要不要我?

牡丹说,你是我母,有人图你好处的时候我争不着,现在没人要你了,我不接收你哪个接收你?牡丹说得很诚恳,你一眼就能看出这话跟房子和地都没有关系。于是巫香桂说,那我就先到你那里住几天再说。

这样巫香桂就跟牡丹去了。去的时候特别交代张瓦房,别忘了带上她的长烟斗和太师椅。

既然巫香桂都走了,那巫香桂的地迎春也不能再耕了,房子也不能再住了。两个孩子回自己屋里跟迎春挤,放在巫香桂这边的一些家什啥的也都收回去挤在自己屋里。自己那屋子又显得很拥挤了,不过迎春却感觉到一种难得的舒心,也是难得的一次把地和房看得淡了。比起心头的堵,一份责任地和两间房还真算不了什么。

接下来就该迎春幸灾乐祸了。就像当初张瓦房看到她自作自受时幸灾乐祸一样,现在迎春在张瓦房那里也看到了自己当初的光景。她觉得老天也还算公平,并没有只让她一个人受巫香桂的气。巫香桂到了张瓦房家以后,一样要坐太师椅,抽长烟斗,一样摆着一副地主婆的招牌表情,一样对张瓦房喝三阻四。巫香桂说因为牡丹是王家的人,从来就没干过重活,所以不管是倒洗脚水还是替她洗脚甚至倒夜壶,她都叫张瓦房干。张瓦房要是不干,她就破口大骂,还摔东西发脾气。张瓦房起初以为老天有眼,终于还是把便宜给他送回来了,没想到跟迎春一样捡了个烫心汤圆。他意见大了,牡丹就拿脸给他看。牡丹说好歹那是你老丈母哩,尽点儿孝道是应该的。巫香桂更不容他闹意见,说你就一个穷小子,偷了我家姑娘不算,你还敢嫌弃老娘?张瓦房说你搞清楚点,不是我偷你家姑娘,是你家姑娘偷我。巫香桂说你小子穷得只剩下一根屌丁当响,我家姑娘能偷你啥?张瓦房说,她还就偷我那屌了。

这话给旁人听了去,后又到处传说,倒让我们好一阵不缺笑料。与其说张瓦房是忍受不了别人嘲笑,还不如说是忍受不了巫香桂,到头来他也跟迎春达成共识:宁可不要巫香桂那地那房,也不愿受巫香桂的窝囊气。巫香桂被送了回来,牡丹说她在那里住不惯,巫香桂却看着白芍一个劲儿地奸笑。好像这本是她的一场阴谋,现在她阴谋得逞了。

白芍叹口气,说,那就还是挨着我吧。

张瓦房这里正大口吐气哩,巫香桂就显出下景来了。虽然还抽烟,还坐太师椅,也还是从前那副表情,但她明显地力不从心,烟抽着抽着就抽不动了,坐也不如以前坐得直了,那表情绷不了多久就往下垮,垮得不堪目睹。迎春和张瓦房就都奇怪了,她巫香桂要不是故意跟他们过不去,就说明她和他们两个前生是冤家。迎春又开始可惜巫香桂那份责任地和她的房子,两个孙子跟她挤一起,还是太逼仄了。张瓦房也暗暗地悔恨自己太过于性急,眼看就该到手的房和地就给他这一性急便又打脱了。但无论是迎春还是张瓦房,都不敢再试一回了。

抱着一种好奇心理,迎春有时候也到巫香桂跟前去晃,假装找白芍说个话,或者借个什么东西。不能否认有一种幸灾乐祸的心理,毕竟是旁观一个敌人走下坡路的光景。但更多的还是好奇,她想看看巫香桂在现在这种情况下,见了她会是什么反应。巫香桂肯定是明白她的心思的,从她看迎春的眼神,就能看出来。巫香桂有时候懒得看她,如果迎春来之前她睁着眼,迎春来了她就把眼睛闭上,如果迎春来之前她就闭着眼,她便连睁开眼睛的想法都没有。有一天,正遇上她精神好的时候,她不光睁眼看了迎春,还冲她说了两句话。她说,我要死了,你后悔把我撵出来了吧?她还说,你倒不后悔把我撵出来,你后悔的是把我撵出来了,也就把地和房子都撵出来了。

迎春总是在她这里自找没趣,也不好跟一个垂死的人计较,整得自己心情怪不好,走了。张瓦房也会来看巫香桂,当然他比迎春来得冠冕堂皇,因为他是来看生病的丈母娘,是跟牡丹一起提了手信来的。巫香桂对他也像对迎春一样,心情好了,就抬眼看看他,心情不好了,懒得理他。

在我们的意料之中,巫香桂有一天真就水米不进了,烟当然也抽不动了。只是还舍不得放开烟斗,白芍就把烟斗给她竖在床边,想的是她看着就行了。可她不看,一定要握着。白芍又只好让烟斗挨着她躺**,由她搂着。又过了两天,巫香桂就转不动眼珠了,气息也变得似有似无了。白芍就替她洗了身子,穿上她为她缝的老衣。老衣是三件,巫香桂很满意,所以临走前又来了精神,竟然要白芍去把牡丹、王果还有红杏都叫到跟前来。全都到齐后,巫香桂便抓紧时间下她的遗嘱。她居然要把地给白芍,把房给红杏。

这实在让人意外。

几双眼睛瞪来瞪去。巫香桂却已经闭眼走了,由于走得很满意,她把一个安详的表情永远留给了他们。

牡丹提出由她来办理母亲的丧事。她到这时候才突然觉得自己这个姑娘做差了不称职了,想找点弥补。既然是这样,谁也没有阻拦她最后一次尽孝。牡丹要为母亲做五天道场,还要冲傩。这种事情曾被当成牛鬼蛇神打死了,但现在不是复活了吗?道士是巫香桂的三个堂弟,几十年没能好好念念经了,这回正好大过一把瘾。牡丹把丧事办得很热闹,也很排场。她每天都要哭上几场,尽管她总听见别人在说“在生不孝,死了流狗尿”。

白芍不想要巫香桂的地。并不是她对地有多讨厌,或者说有多瞧不起巫香桂的地,她只是有一些不同的想法。比如她就想,这地多了未必是好事。她的父母那会儿就一门心思想有块属于自己的地,而且她一点也不怀疑他们有了一块地就想得到第二块地,有了第二块地又要贪图第三块地,王家和等家不就是这样才成了地最多的人家吗?可那些地给他们带来的是什么后果呢?早先那会儿,地全归了生产队,谁的都不是了,这在白芍看来倒是挺好的。谁的都不是,那地就牵累不到谁了,但那地又人人都有份儿,人人都可以吃到那地产出来的粮和菜,再好不过了。现在地又给分下来了,一人一份儿倒也没啥,要是她多占了一份儿,会出现什么状况呢?

再比如她又想,这地多也好,少也罢,到头来不都只需要那几铲黄土一个墓坑吗?你即使说舍不得那些地,死后全用来修成坟墓,你那几把骨头也只占得了巴掌大的一块地方不是?

所以,她看不到收下巫香桂那份地的意义。

她对红杏说,她决定把地让给迎春。红杏说,那你看我该不该要她的房子呢?她说,不要最好。红杏说,你是怕房子多了惹事吗?白芍说,不惹事也没多大意思,你能住多房子呢?够住就行了。红杏说,我倒没想得那么多,我只是觉得我没资格要这房子。正经该继承这房子的是牡丹和王果。白芍说,地给了迎春也就等于给了王果,你把房子给牡丹吧。

她们当即就叫来了牡丹和迎春,把地给了迎春,把房给了牡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