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杏尽管信命,但她并不否认身体里产生的渴望。命给了她一个身体,又给了她一个心,她就把这个看成命给她的空间,一个可以在命定的格式里游动的空间。现在她的心在渴望爱情,像一个叫花子渴望半碗米饭和一块肉。王禾回来了。她就是那个叫花子,王禾就是那半碗米饭和一块肉。她决定去争取。
红杏选择在端午节那天把王禾的军装送了过去。军装是摘帽的时候赔偿的,在红杏看来跟被烧掉那套一模一样。或许在别人看来也差不多,但她明白王禾肯定一眼就能看出那是个冒牌货。其实这套军装被送到红杏的面前的时候,红杏已经觉得没必要收下它了。但想到它可以代表一种承认,就像某些人活着就是为了承认某些死去的人一样,她便收下而且还珍藏了起来。现在,她要用它打包她的感情,像王禾用主席像章打包他的感情一样,把它给王禾送去。
王禾比红杏想象的愚钝了,他只看出了那套军装是冒牌货,却没看出那里头打包着红杏的感情。
军装被王禾扔到了一边,他似乎不打算再看它第二眼。他甚至显得有些不高兴,好像红杏生生地给了他一肚子的失望。他说,如果丢了或者给你烧了,你就不用拿个假的来给我。
红杏说,是给烧了,但不是我烧的。我一直保存得很好,但还是被找到了。
王禾露出了意外,王果没告诉过他军装的事情。
红杏说,这是上头赔偿的。既然是赔偿,那就只能是假的了。但好歹它是为代替真的而来的,我就把它留下了。
王禾像个生锈的机器一样慢慢把脖子转过军装那边去。因为他刚才的不屑,那套冒牌货被乱扔在那里,很不整齐。因为它的不整齐,红杏打包在里头的感情也给弄得有些零乱了。王禾突地生出许多歉意,赶忙上前归整。红杏却说,你要是看不上,又何必管它呢?王禾说,对不起,我不晓得有这回事。又说,难得呢,做得一模一样,外行人还真看不出差别来。
他把军装归整整齐,又严肃地做了一番打量,才说,听你这么一说,它倒比真的那套更贵重了。
红杏深深地舒了一口气,王禾这么说,就表明他把红杏的感情整包收下了。
接下来他们谈到了王禾的儿子卫国。王禾开的是副食店,卫国做的却是山货生意,天天骑着个呜哇呜哇像消防车那么闹的破摩托车到乡里去收,从珍贵药材到死牛烂马甚至是蛇虫,见什么收什么,收上一阵,就赶上班车运到就近的南川去卖。
红杏说,卫国已经大了,我们不用管他,袂儿(王禾的女儿)我很喜欢,要不……你们就回去吧?
王禾听到这话并没有表露出意外,因为他其实也盼着这一天。即使红杏不说,他哪一天也会说的,只是红杏比他更沉不住气了一点。他因为这一点而忍不住想笑,就笑了。他说,你今天不说,我明天就说去了。红杏也因为自己的沉不住气而觉得好笑,也咯咯笑起来。
正笑着哩,王禾的笑容突然就僵在脸上了。笑容被他冷不防抛弃在骤然变冷的皮肤上,无可奈何地冻死在他的脸上。红杏看见另一种表情正摧枯拉朽崭露头角,王禾似乎突然又想哭了。他带着这种表情左右看看,就把红杏拉进了里间。那里是他的房间,有一张很简陋的床。他让红杏坐到**,他要看看红杏的脚。
红杏的脚现在很丑陋,她怕给他看。但他一定要看,他为了要看到她的脚专门准备了那一脸表情,他相信红杏不光能看懂他的表情,还能看到表情背后丰盛的感情。红杏就把脚打开了。一双面目全非的脚,一双如果它不能让红杏好好走路的话就不能称其为脚的脚。王禾虽然在战场上并没少见过被毁过容的脚,但他依然给它吓住了。它虽然不像战场上那些受伤的脚一样血淋淋,但它的丑陋是无与伦比的。王禾听见了自己的咬牙声,他想象得出当初红杏受的是什么样的罪,丑陋的脚还记录着红杏当时的喊叫声,现在它正回放给王禾听。他对脚说,我要有见着王虫的那一天,我就把他的脚砍下来赔你。
红杏却在他的头顶上吃吃笑。王禾抬起头来,看到红杏一脸的无所谓。红杏说,王虫双手都没了,就剩下一双脚了,你砍了,那他成啥样子了?
天黑的时候,红杏对枙子说,过几天就要嫁过去了,你也该去看看张久久准备得怎么样了,最好是帮他一把。枙子就去张久久家了。红杏如愿以偿地争取到了她渴望的爱情,荒废了三十多年了,她想挥霍一把,想把这些年的积蓄全部支付出去,连零头都不要留下,所以她一定得把枙子支出门去。枙子出门没一会儿,王禾就过来了。他一进门红杏就把门关上了。但王禾却显得有些迟疑,他似乎还没做好充分准备。又好像他对这个离开了三十多年的屋子陌生了,他忘记了房间在哪里,不知道它现在是不是还安全。红杏说,解放那阵儿你回来,第一句话就是问我,你的床被别人占了没有。王禾朝着房间那边看了一眼,他说这回我没资格问。他在内疚,因为他让那张床荒废了三十多年。红杏说,过去了的都不算,我们重新开始。她拉着王禾进了房间,今天她铺了新被子新床单,屋子里一股新布的味道。红杏关了电灯。她说我们肯定都不如从前好看了,关着灯好。她开始脱自己的衣服。于是王禾也脱。脱完后两人都上了床,却无法一下子把自己交给对方。两人在黑洞洞的房间里使劲睁着眼睛,希望能看清对方那个已经生分了三十多年的身体,但他们能看到的只是一团模糊的白光,而且那光,也显得很陌生。
都三十多年了。王禾感叹。
是啊,三十多年了。红杏试着把自己偎过去,王禾试着把她搂住,阔别了三十多年的肌肤在渐渐地克服陌生感。两个人的手开始试着抚摸对方,一点一点地辨认,被辨认,然后才渐渐地认出对方。
你的身子还是那样好。王禾说。
红杏说,你呢?她感觉到他那个地方有些无力,她想提醒他。三十多年了,她想他们都应该有不少积蓄,她今晚准备把全部积蓄都用来购买爱情。
王禾试着把她放到身下,慢慢地上去。但他的关键零件依然软塌塌的。看得出来,它也很努力,它长到了它能有的长度和直径,但它无法达到它曾经有过的硬度。王禾用手帮忙,希望能帮助它进去,可没用。红杏也来帮忙,也没用。它就是那个不具备考试能力的孩子,它对考场充满恐惧。
红杏说,它怎么了?
王禾说,我也不晓得。王禾有些泄气。
红杏说,不要忙,慢慢来。她温情地握着它。她说,它还没完全认出我来。她去咬王禾的嘴。年轻的时候每凑到一起都是先想到舌头,看来他们真的有些老了,竟然把舌头忘记了。红杏希望找到从前的程序,从而使他们的身体想起从前。它们需要恢复记忆。
但她竟然尝到了咸。她停下来,感觉王禾正在流泪。被发现后王禾干脆抽泣起来,他不能把舌头交给红杏了,他只想哭。
红杏只好暂时把他的舌头放到一边,替他擦泪。而被她另一只手握着的那个家伙,早不知什么时候就变回去了,或许是红杏的手太温暖,它想回到婴儿的状态好好享受一番。又或许是父亲的沮丧使它更加没了信心。红杏一只手安慰着王禾,一只手安慰着它。红杏说,不要紧,我们不是又能过在一起了吗?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哩。红杏说,我们都还不算老,还有好多年活头,今后有的是机会。话虽这么说,但红杏一直就没有放弃。话是对父亲说的,但她的手一直在鼓励着孩子。
王禾决定重整旗鼓,孩子也表现出一种积极姿态,它正在让自己变得强大起来。红杏的手开始渐渐变得充实,渐渐地变得不够用。红杏很欣喜,她在心里为它加油,同时她的身体也以一种热切的姿态等待着它。为了使孩子能出好成绩,王禾也努力在一边摇旗呐喊,他咬遍了红杏的上半身,还要继续,红杏说,它行了,快。
可还是刚开始就结束了。
王禾绝望地说,完了。
红杏没说话,她紧紧抓住王禾,不让他下去。即使已经结束了,她也要抓住他。只要他们都还在赛场上,那场赛事就结束不了。这一回,是她哭了。王禾从她身上下来,摸了一根烟点上。烟头明灭之间,他看到了红杏脸上的水光。王禾一声不吭,因为他不知道这种情况下他还能对红杏说什么。红杏偎过来,偎进他怀里,像个婴孩一样枕着他的胸膛。她把泪水擦到王禾的皮肤上,同时决定再不流泪。
她说,就这样也很好。她应该明白爱情到了他们这个年纪就只能是这个样子,就像人到了这个年纪便注定很多事情会力不从心一样。
她说,只要你回来了就好。
她渴望就这么偎着王禾睡过去。这些年来,她这张床一直都显得太宽,宽得让她心慌,睡不好觉,现在,它终于充实了,她也就充实了。她已经不再遗憾,不再因为花掉三十多年的积蓄购买了这样一个夜晚而沮丧。她务必要好好地享受一下这种充实,好好地睡上一觉。她想到了一只上了年纪的猫,它很安静,很安详。她想爱情也一样。她不再说话,呼吸渐渐变得平缓。
王禾问,枙子呢?
她懒懒地说,我把她支到张久久家去了。她动了动,让自己蜷得更舒服一些。她说,过几天我们就要把她嫁过去了,她都等不及了。
王禾说,是啊,她都三十多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