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开朗、泼辣,而又顽皮的康薇薇,整整一夜没有合眼。她尝到了失眠的痛苦,尝到了心灵折磨的滋味。昨天,她从山茶林里走出来的时候,简直象是癫狂了一样。黎黎和小宋追着她的屁股问:“你到底怎么啦?刚才还那么高兴,还那么兴致勃勃,一下子就变得这样心烦意乱,变得这样怒气冲冲,是不是我们什么地方得罪你了?”
“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她一连向姐姐和姐夫甩去三个“手榴弹”,打得黎黎和小宋云里雾里,不知所措。回到屋里,黎黎又问了她几句,她一句不答。接着,她往**一倒,躺下了。
“薇薇,你心里到底……”
“出去!你们出去!我要睡觉了!”
没有办法,黎黎和小宋,只好走了。脑子里带着一个解不开的疑团,怏怏地走了。
康大东一整天的忙。明天,矿里将召开全矿一年一度的五好家庭、模范夫妻和工会积极分子的表彰大会。许多事情需要落实,需要亲自去过问。大概是一个星期以前吧,矿务局的老局长打电话给他,向他透露,省煤炭工业厅党组和矿务局党委,研究过他和黎焕之的报告了,将批准他们的要求。新的矿领导班子,也很快就会批下来了。接替他和老黎的,将是杨涛和李小丁。“伙计,这一回,你和我,是自己把自己打倒了。哈哈……我们总算完成这个历史使命了!”老局长在电话里,送过来一串开朗的笑声。康大东搁下话筒的时候,心里,有欣慰,也有说不清的一丝丝怅然。这欣慰,是杨涛和李小丁即将担任金龙口煤矿的党、政一把手。他为这一对年轻人的成长而高兴。李小丁是位干将,是能开创新局面的。而他毕竟毛糙了一点,不太稳重,不老成,容易捅出乱子来。杨涛稳重、老成,他的优点正好弥补了李小丁的不足。李小丁在前面开路,捅出了什么乱子,杨涛就可以在后面为他揩屁股。两人只要诚心合作,工作是能干好的。要相信他们这一辈,会比自己干得更好。不要以为只有自己行,好象少了自己,地球就不会转了!那么,康大东为什么还有一丝丝怅然呢?这怅然,就是想到自己在现在这个岗位上的时间不多了。也许,半个月,也许,一个月,自己终于要从这个表演了二十多年的“矿党委会”的舞台上退下来了,要卸下“矿党委书记”这一个角色的装了。他心里能不依恋吗?这种依恋之情产生的怅然,是人之常情呵!
他特别地重视明天这个会议。也许,这是他在位时的最后一个重要的群众大会了。这些天,自己的老搭档黎焕之又不在矿里,他更觉得自己的责任重大,更应该想法子把会议开好,开隆重,开出成效来。使自己最后一次在金龙口上万名工人群众中,留下一个美好的印象。因此,他对这个会议过问很细。把工会、团委、宣传科、党委办的头头找到一起,研究了几次,开了两次预备会。从自己在大会上的报告,到各典型的发言材料、奖品、奖镜、会议的程序,一项一项地做了了解,不妥的,提出了自己的意见。
这一天,他回到家里,已是晚上十点多钟了。晚饭,是在山枫岭工区的食堂里吃的,没有回家来。这时,他回到家里,见女儿薇薇的卧室的门已经关了。也许,女儿在房里有自己什么特殊的事吧?女儿这么大了,做父亲的不便管得太细呵!他一句话也没有说,悄悄地进了自己的住房。
外面,一阵大风过后,“叭叭叭”地落起雨来了。刚才,女儿的房里,还不时传来“吱,吱”的响声。如今,整个世界全在风雨里了,女儿房里的声音,听不真切了。然而,他仍然隐约地感觉到,女儿不时吐出粗重的叹息声。看来,她还没有入睡。往常,她是每夜都睡得很沉的呵。今天晚上,她怎么了?什么事,使她心不安了?唉,唉,姑娘大了呵!
他是一个粗心的父亲。可是,近几个月来,他这个粗心的父亲,似乎也察觉出一点什么来了。自己的薇薇,好象在追一个人。谁?就是李小丁。当自己和李小丁在某些问题上看法不一致,她总是站在李小丁一边。是李小丁的坚定的拥护派、崇拜者。可是,他似乎也看出来了,李小丁对自己的女儿并不“热”。女儿的心里也常常呕一点闷气。今天,是不是又在呕闷气呢?
无意中,康大东还发现了一个秘密,那就是女儿的身边有人转。谁?杨涛。可是,女儿却好象不喜欢他。依自己的看法,杨涛并不比李小丁差。女儿为什么不喜欢他?他解释不清楚,也不便、不想去过问女儿的这些事。这样的事,主意全由他们自己去拿。自己的教训,太深了!三十多年来,心里一直在隐隐作痛!
李小丁为什么不喜欢自己的女儿?对这个不喜欢自己女儿的年轻人,康大东的心里有时涌出一种沉甸甸的情感来。然而,他很快就将这种情感从心灵深处驱赶走了。自己不仅仅是这个不被他喜欢的姑娘的父亲,还是这个煤矿的党委书记呵!应该用党委书记的眼光来看这个年轻干部,应该用党委书记的胸怀来对待这个年轻干部呵!
外面,风雨吵闹了一夜。屋里,女儿一夜没有睡好,父亲一夜也没有睡好。一早,雨停了。薇薇到食堂买回来了几个馒头,往饭桌上一放。随后,她一手抓了一个,就出门了。
康大东正在厨房漱口,见薇薇出门,便将牙刷从口里抽出,带着满口牙膏泡沫,问:“薇薇,去哪?”
“上班。”
“还早呀,不到七点。”
“嚓、嚓、嚓……”回答康大东的,是一路粗重的脚步声……
二
薇薇脚步匆匆地来到了杨涛的家。
“砰!砰!”她重重地擂着门。
“是薇薇呀!快进屋呀!”
来开门的是杨亚玲,在康大东的这两个女儿中,杨亚玲当然喜欢薇薇一些。尽管,她知道自己的儿子追求薇薇,而薇薇却不喜欢自己的儿子。但是,在自己和康大东的关系上,她却和她姐姐不一样,是支持自己和她父亲相好的。她没有她姐姐思想上的那些包袱。她开朗、坦率,没有那么多的世故。
“杨涛呢?”薇薇没有进屋,劈头问道。
“你找他?”杨亚玲颇觉意外。
“嗯。”
“我去喊他回。”
“他哪去了?”
“上班去了。今天要开大会,他不到七点就到办公室去忙去了。”
“我去办公室找他。”薇薇掉转身子,就朝办公大楼走去了。
矿工会办公室,设在二楼上。这时,工会的几个干事,除杨亚玲外,都提前到了。这个大会,虽然是由矿党委主持召开,但具体事情主要由工会来管。工会积极分子大会嘛。评选五好家庭、模范夫妻,也是工会的工作范围。
薇薇来到工会办公室门口时,杨涛正在一样一样询问他的部下们:“萧秘书,典型材料都印出来了?”
“只差一份了。正在赶印,马上就好了。”
“小张,今晚的电影呢?落实了?”
“拷贝拿来了。”
“什么片子?”
“《甜蜜的事业》。”
“老伍,奖品?”
“都分了。”
“奖镜?”
“都写好了。”
“唔。”
“……”
站在门边的薇薇,这时实在等不及了,冲口喊道:“杨涛。”
“谁?”杨涛连忙转过身来。见薇薇今天主动来喊他,他很惊喜。许多日子来,薇薇是尽量回避他的。今天怎么了?
“你,有空吗?”薇薇又是一句。
“找我吗?”
“嗯。”
“什么事?”
“你出来一下。”
杨涛纳闷地跟在薇薇身后走着。刚到办公楼门口,迎面碰上康大东。
“小杨。”康大东把杨涛喊住了。
“大会上的事都落实了。”
“都安排好了。八点半,准时开会。”
“各单位的代表?”
“昨天再一次摇电话落实了,要求各单位一定在八点钟以前把代表送到矿部。”
康大东还想询问杨涛一些什么事,薇薇不耐烦了,她插进嘴来说:“爸,我找杨涛有点事。”
“好,你们走吧。”
康大东知道女儿心里有事,就没有再问杨涛什么了,朝他俩挥了挥手。
“往哪里去呀?”
“我家里。”
“什么事?还要到家里去谈?”
“等会,你就知道!”
杨涛跟在薇薇身后,来到了薇薇家里。薇薇把杨涛引进自己的房子,将门一关,她立在房中,双目望着杨涛,突然,疯狂似地对杨涛宣布说:“我们结婚吧!”
“结婚?!”杨涛惊骇得木然地看着薇薇。
多少日子以来,杨涛的心里涌动着这么一句话。在矿上众多的姑娘中,他相中的是她,尽管她的长相平庸。可是,杨涛所持的婚姻观,是冷静的政治婚姻观。他需要妻子在仕途上助自己一臂之力。这个薇薇是目前他理想中的对象。她不仅是老书记的女儿,而且她本人,文科大学本科毕业,写得一手好文章,是《矿工报》的驻矿记者。将来,自己干出一点什么成绩来了,经她的笔一渲染,就“好事传千里”了。这舆论的作用,是不能忽视的呵!就是在资本主义社会、在封建社会,聪明的官僚们,还要交结几个文人墨客哩!他当然想和她结合,想选择她作自己的妻子。一年以来,他做过多少努力呵!这个高傲的姑娘的心,总不向着他,总把他冷落到一边,却大胆地去向那个李小丁进攻。现在,她为什么突然来了一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是她对自己的看法发生了变化?还是她受到了李小丁的冷遇,心里憋了一股气呢?要不,是妈妈从中做了工作?从她现在脸部的表情来看,多半是受了刺激,憋着一股气呵!
“你答应吗?”薇薇用灼热的目光逼着杨涛。
“这、这……”
太突然了,杨涛不知回答一句什么话确切一些。想起当初。她对自己那样冷落,心里不禁生出几分要报复她一下的情绪来。但是,他又耽心她在受到自己的刺激以后,弃他而去,从而自己永远会失掉她。从内心讲,他是很愿意答应她的。
“不同意?”薇薇又逼上来一句。
“不、不不……”
“那你干脆一点回答我:愿意还是不愿意?”
“愿、愿意。”
“那你过来,吻吻我。”
“这……”没有一点思想准备和感谢准备,杨涛一时缺少这么一种勇气。
“算什么男子汉!”
“薇薇!我的薇薇!”杨涛终于扑过去了,一把搂住薇薇,把自己滚热的嘴唇送过去,和薇薇接吻。薇薇的身子,在杨涛的怀里颤抖着。猛地,两滴眼泪落下来,掉到杨涛的嘴唇边,浸进了他的口里。
“你流泪了?”
“你尝到了吗?这泪水,什么味?”
“甜、甜。”
“甜吗?”
“嗯,爱情的眼泪,应该是甜的。”
“如果是别的眼泪呢?”
“这……”
“说实话吧,这泪水,味很酸吧?”
“……”
“酸也罢,甜也罢,我们结婚!”
“什么时候?”
“我恨不得马上!”
“你,到底受了谁的气?”
“没有,只怪我自己是一个大傻瓜!”
“薇薇,记住吧:心里有你的人,才是你心里的人!”
几分钟过去,薇薇才从杨涛的怀里站出来。这时,矿区的喇叭里,在通知各单位参加全矿五好家庭、模范夫妻和工会积极分子大会的代表入场了。杨涛不能再在这里呆下去了,他对薇薇说:“走吧,我们一起开会去。”
“你去吧。我,想一个人在这里呆一会,静一静心。”
“好吧,那我先去了。”说完,杨涛深情地望了薇薇一眼,推开门,匆匆离去了。
三
会场里已是人头攒动。与会的代表们到得差不多了。杨涛从大厅的过道里穿过去,匆匆登上了主席台。
主席台前,几张长桌子,摆满了奖品、奖镜、奖旗。一个用红绸子包着的麦克风,放到了讲台上。扩音器里,正在播放着轻松的乐曲。整个会场里,气氛庄重而又欢乐。
这次大会上,矿党委准备树立十大典型。而这十大典型之首,就是心灵美姑娘山妹。此刻,康大东正在主席台左侧的休息室里,和那些先进典型在交谈。他不时偏过头去,朝门边张望一下,好象是在盼望、等待什么人的到来。
门被敲响了。有人立即上去开门,康大东也起身准备迎上去,见进来的是杨涛,他又重新坐下了。
杨涛机敏地扫视了一下休息室里的人,突然问道:“山妹还没有到?”
“你妈坐车去接去了。”
“怎么搞的?”
“她还要侍候瘫痪的丈夫,大概是家里的事情还没有忙完吧?现在,离开会的时候,也还有二十多分钟。”康大东说。
小车一直开到乡哥儿和山妹的住房门口。杨亚玲走下车来,就听到屋里传来一男一女欢乐的笑声。“好家伙,这对小夫妻,还这么快乐!真是模范夫妻呵!敲开门后,让我好好打趣打趣他们几句。”杨亚玲这样想着,抬手就敲门了:
“砰!砰!”
没有人来开门,屋里也没有人答话。一阵阵的欢笑声,仍然在屋里爆发,不时传出门来。也许是他俩潜入到欢乐里去了,没有听到这敲门声吧。杨亚玲又举起手来,重重地敲着门:“砰,砰!”
屋里的笑声低落下去,接着,“吱呀”一声,门开了。
“山妹!”杨亚玲甜甜地喊着,走进门去。然而,屋里并没有山妹,只见乡哥儿躺在**,侧过脸来,朝她笑着。笑中带着几分苦味。
“山妹呢?这个鬼妹子,一下躲到哪里去了?”杨亚玲不解地看着乡哥儿。
“她不在屋。”
“不在屋?”杨亚玲不信,“这门谁开开的?”
“我呀。”
“你?你不一直躺在**吗?”
乡哥儿没有回话了,伸手在床头柜上按了一下,门“吱呀”一声又关了。
这一下,杨亚玲知道了。她笑着说:“哎哟,你们家的自动化又提高了一步。不用说,这又是李小丁为你们捣弄出来的。”
说话间,杨亚玲来到了乡哥儿的床前。这时,乡哥儿又把收录机的音量开大了。顿时,一片甜滋滋的笑声,又在屋子里**漾开了。
“原来,你是在放录音带呀!我还以为你们两口子在屋里笑哩!”
乡哥儿没有说话,把脸侧到一边去了。
“山妹呢?大会就要开始了,就等着她一个人啦!康书记派我来接她,车子就停在门口。”
“……”乡哥儿还是没有说话。眼眶儿渐渐地湿了。他当然知道矿里今天要开会,也当然知道这个大会上又要给山妹发奖品、奖镜,他当然还知道此刻山妹到哪里去了。昨天夜里,他和她都没有合眼,他和她都流了一宿的泪。当他抓起笔,在那张纸上签上自己的名字的时候,一种了落了一桩心事的轻松之感和一种遗失了贵重物件的惆怅之感,交替涌上自己的心头。有时,他觉得自己做了一件自己应该做的事,感到特别的轻松;有时,他觉得自己似乎失去一件什么珍贵的宝贝,而感到心情沉甸、压抑、不舒服。今天早上,当他看到山妹和李小丁从这里离去的时候,他的心情一下子变得沉重起来。他终于又放起笑声磁带,想用别人留在磁带上的欢乐的笑声,冲走自己心头的烦恼……然而,愈听别人无忧无虑的笑,自己的心里就愈感到慌乱和悲哀,愈感到烦躁不安。就是在这样的时候,杨亚玲来敲他的门了,走到他的床前来了。
“乡哥儿,你怎么啦?”杨亚玲看到乡哥儿的眼眶红润了,感到不对头,忙问。
乡哥儿没有吱声。
“山妹欺负了你?”
乡哥儿摇摇头。
“你们吵嘴了?”
乡哥儿又摇摇头。
“今天,山妹是不是回斑竹寨娘家去了?”
乡哥儿还是摇摇头。
“那……”杨亚玲更加困惑不解了。
屋子里的气氛变得异常的沉重了。空气都似乎凝固了似的。让人感到窒息,感到难以透气。而那收录机上的笑声磁带仍然在转,一阵阵笑声还在爆发,却好象变调了,变成苦恼的笑,辛酸的笑了。
“乡哥儿,你快说,山妹到底哪去了?”杨亚玲心里急。因为,大会在等着她带山妹去,康大东在盼着她带山妹去呵!
“你、你们要她去干什么?”乡哥儿明知故问。
“要她去领奖品、领奖镜呵!”
“她需要的不是那些奖镜呵!”
“她需要的是什么?”
“杨大姐,你也是女同志,你应该知道。你们不要这样逼她了。”
“逼她?”
“嗯。”
“什么意思?”
乡哥儿含着泪水,终于从枕头下面,摸出了一张纸儿来,向杨亚玲递过去。
“什么?”
“你看吧!”乡哥儿把头迅速地偏过去了。两汪泪水,从眼眶里夺眶而出。
“离婚报告?”杨亚玲的心猛地一缩。刹那间,她仿佛走进了冰原雪海似的,全身的血液都冷却了。
“你,同意了”杨亚玲没有看其中的内容,茫然中,她的目光落到了下面乡哥儿签上去的那个名字上。她不解地望着乡哥儿。
“杨大姐,她不是收录机、电视机,也不是奖镜,你们可以奖给我。她是人啦!”
霎时,杨亚玲的心里,如有一座大山在崩溃:“轰——轰——”发出震天动地的巨响,冲击着她的心海。她痴呆呆地捧着这份离婚报告站立在乡哥儿的床前……
四
离婚报告在康大东的手里颤抖。康大东的心一阵绞痛,抬起头来,问面前的杨亚玲:“人呢?”
“到金龙区人民法庭去了。”
“她一个人去的?”
“李小丁陪她去了。”
“李小丁?”康大东的心里又是一阵绞痛。
“嗯。”
“他没有来领队?山枫岭?山枫岭谁领队来的?”
“一位副主任。”一直站在康大东面前的杨涛,这时马上开口说:
“这个李小丁在这里面扮演了一个什么样的角色?怎么这样不争气呵!”康大东气得脸色都变青了。
“叮叮叮……”这时,电话铃响了。杨涛赶忙抓起电话筒。说了几句话,便将话筒递向康大东。
“哪里?”
“区人民法庭。”
“你、你跟他说吧!”康大东无力地朝杨涛摆摆手,颓然地靠到了藤椅上。脑子里“嗡嗡”直响,心头针扎般的痛。瞬间,他似乎什么也不清楚了……
“老康!”
“康书记!”
“……”
杨亚玲和在场的人,一齐扑向康大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