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杨亚玲抱着象要爆炸的脑袋,回到了家里。
刚才的这一幕又一幕,她真不知自己是怎么经历过来的。乡哥儿嘶哑的嗓音,康大东气得当即昏倒,就象是一把把尖刀,插进她的心窝里。
她和其他几位干部一起,手忙脚乱地把康大东扶上救护车。将他送到医院。她木然地站在一旁。看着医护人员对康大东进行急救。很快,康大东睁开了眼睛。她忘记了刚才的一切,顾不上周围站着一些什么人,她激动地喊道:“大东!”
康大东向她伸过一只手。她双手握住他的手,紧紧地。他的手很凉,冰凉冰凉的。握住他那只凉手,方知道自己的手很热,滚热滚热的。
“妈,爸醒来了!”
谁在她身边,猛地一吼。她的心格登一动,现实中的一切又回到了她的眼前。呵,说这话的是黎黎。她这才发现,她的身边,站着那位曾经向自己求情,请求自己“让一让她”的方萌。
那一个镜头,疾风般回到了她的面前。现在想来,她自己也吃惊了,她真钦佩自己当时的气魄,当时的勇气。如今,自己和方萌,真的双双站到了他的面前。只见他,看了看自己,又看了看她。好象真是在对他们俩进行审视,进行挑选。
她,方萌,站在康大东面前,比起自己来,似乎还有点胆怯,有点羞愧。她的手伸出了一半,又羞涩地慌乱地缩回去了。如今,黎黎在她的耳边猛地一吼,似乎给了她某些勇气,壮了她的胆,她终于轻轻地喊出了这么一声:“大东。”
他没有把手伸向她,她伸出一半的手,又缩回去了。如果她们没有演出生活中的辛酸的一幕,还是正常的夫妻关系,握不握手,是无关紧要的事。也许,不握手,比握握手,还显得亲近,还显得随和,还显得正常。然而,现今,是什么样的情况?自己和他是离了婚的,自己正在热情、主动地争取他,自己正在用实际行动向他忏悔,向他表白,想取得他对自己的谅解。站在自己身边的,却又是自己的对手,自己过去的好友,现今的情敌。他和她握了手,却不把手伸向自己,让自己难堪,使自己受冷落。她很气恼,她恨她,恨她为什么要插到他们中间来,来争夺他呵!
她能理直气壮地骂她一顿吗?她能把窝在心头的火向她发泄吗?不能呵!自己有短处,自己有小辫子抓在她的手上,自己心头有一块疤呵!别人轻轻戳一下,自己心头就会流血呵!何况,在大东的心里,自己的形象,没有她美,没有她高大。自己心里再窝火,也只能忍着呵!
“爸,妈在叫你!”黎黎理解她,理解窘境中的妈妈,她伸出双手,亲呢地摇着康大东的肩膀说。
她瞟了女儿一眼。目光里饱含着感激之情,黎黎,你真是妈妈的好女儿。
“呵,”康大东微微动了动头,不带多少感情地、平静地说,“谢谢,谢谢!”
这是什么话?这不是一堵墙吗?这是一堵横在他们两颗心之间的墙呵!这不是一扇门吗?这是一扇关闭他的心房的门呵!
杨亚玲的心很热。她感觉到了,自己在康大东的天平上,显得沉一些。如果说,此刻,自己和方萌是站在康大东面前,由康大东来挑选。那么,康大东选中的不是方萌,而是自己!
病房里来了很多的人。当然是来看康大东的。可是,人们在问候康大东之后,目光不是集中在康大东身上,而是在自己和方萌身上来回睃动。好象,他们也在进行挑选。
在众目睽睽之下,杨亚玲胆怯了,心慌了。她感觉到身边的方萌的身子在微微颤抖,她心头又萌生出一种怜悯之情,终于,她看了一眼康大东,带着一种复杂的感情,悄悄地离去了。
俱乐部的大会还没有散,她带着一颗不平静的心走出医院。迎面的一根水泥电杆上,挂着一个高音喇叭。此刻,喇叭里,正在播送大会的实况。在昂扬的乐曲声中,不时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掌声。看来,大会上,正在进行发奖仪式。
她没有去会场了。径直奔回屋来。她想一个人躲到房间里,让自己这颗喧嚣的心,静一静。
怎么能静下来呢?她在床头一坐下,眼前突然又浮现出了乡哥儿,浮现出了山妹,浮现出了李小丁。山妹和乡哥儿的结合,是自己一手操办的。当时——不——直到大会开幕之前,她到山妹的住处去喊山妹参加大会的时候,心里一直是美滋滋的,感到这是自己一生中办的一桩好事。可是,当听到乡哥儿说:“她不是收录机、电视机,也不是奖镜,你们可以奖给我。她是人啦!”她的心震撼了。当她匆匆地看完那份离婚报告后,心里更是卷起了十二级台风!自己人生道路上的那远逝了的一幕,又象回闪的电影镜头一样,急速地推到了自己面前,她仿佛听到了那位地区妇联主任大姐般开导自己的声音:“我们常说爱党、爱革命。可是党,是由一个一个具体人组成的。革命,也是由一个一个具体的人干起来的呀!我们应该把自己的爱,献给那些将青春献给了革命事业的老同志……”仿佛听到了张副专员那拖着冷静的长腔喊她的声音:“小杨,过来,亲个嘴。”她眼前的镜头瞬间又换了,换成了那一个只有新娘,没有新郎的婚礼。耳边的声音也变了,变成了自己甜美的嗓音:“山妹你真诚地把爱情献给伤残的矿工,真是一个心灵美的好姑娘呵!”她从自己的那一幕,想到山妹的这一幕。她的心颤抖了。她在心头问自己:在这幕人生的悲剧里,自己扮演了一个什么角色呢?可自己实在是一片好心,没有半点害人之意呵!乡哥儿也确实是一个好人呵!当年的地区妇联李主任,不也是一副大姐般的热心肠吗?那一位张副专员也不是坏人呵,是一个工作很负责的领导同志呵!当年的自己,今天的山妹,都是热心人导演的一幕悲剧呵!
刚才她把那份离婚报告交给康大东的时候,她想等他看完以后,冷静地向他谈谈自己的看法。没有想到,康大东一看到“离婚报告”四个字,没有细看内容,就昏过去了。送他到医院以后,又出现了自己和方萌一齐在康大东面前亮相的场面。她心里的一切都乱了,离开医院,走在走廊里的时候,好象听到康大东在气呼呼地向矿务局打电话,要求处分李小丁,看来,他还没有理解山妹,理解那个山乡姑娘的苦处呵!
她决心重返医院,和康大东好好谈谈,粗心的男人呵,哪里理解一个女人的苦处?自己当初为什么也这么糊涂呢?她胡乱地埋怨别人,也埋怨自己。她,带着这样复杂的心绪,出门了,朝医院里走来了。
二
一场风暴在心头慢慢平息下来了。康大东感到很疲乏,躺在**,闭合眼睛,想安静地睡一睡了。
他不敢去细想,刚才,自己昏过去后,给那些清醒的人,留下一个多么难堪的场面呵!会,是延期呢?还是按时开幕呢?大会的报告里,处处突出那位心灵美的姑娘,这一下如何措词,如何处置呢?修改,来得赢吗?这一堆的难题,被杨涛接过去了。而且,杨涛用漂亮的行动,出色地解答了。杨涛的威望,由此在全矿一万多名工人、干部的心目中,又高了一筹。好呵,生活,磨炼人,实践,培养人!
他不敢想象,人们是如何来议论那个李小丁的。他在生活中的这一幕里,扮演的角色,太不光彩了呵!这也太使自己伤心了呵!自己这样器重你,上级马上就将任命他来接任这个万人大矿的矿长。他却这样不争气,这样令人寒心。难怪当时自己的气不打一处来,活活被气得昏厥过去了。
他被人们送进医院,送进这个病室里。几十分钟后,自己才醒过来。一醒来,他听到了杨亚玲在激动地喊他,除此,他还听到挂在窗外电杆上的那个喇叭里,正在播放大会的实况,播放杨涛接替他在大会上作报告的声音。他欣慰地笑了。感到杨涛能办事,自己把这个职位交给他,应该可以放心了。
什么时候,杨亚玲从自己身边离去了,他没有注意到,此刻,在他的心里跳来跳去的是那个李小丁,他想到了矿务局党委和省煤炭工业厅即将任命他担任金龙口煤矿的矿长。不知已经成文了没有?如果一旦任命的文件发下来了,宣布?还是不宣布?这不是一个棘手的问题吗?必须立即向矿务局党委反映,向老局长反映,如果还未正式成文,让他们暂时搁一搁,不要急于下文了。不,还应该处分他!
他吃力地想翻身爬起来,被守在床边的黎黎一把按住了:“爸,你刚醒过来不久,好好歇着,别乱动呵!”
“我、我……”
“你要什么?”
“是不是想吃点什么?”杨亚玲走后,方萌还一直守在康大东的床边,这时,她忙将头凑过来,这样问康大东。
“我、我要去打个电话。”
“打电话?”
“嗯,快扶我一下。”
“你昏过去刚清醒过来,应该好好歇着,急着跟谁打什么电话!”黎黎坚决不同意爸爸起来,双手按着他躺着。
“我,我还没有死!快放开我!”康大东生气了。
“老康,你要给哪里打电话?”方萌轻声细语地凑过来问。
“局里。”
“找谁?”
“老局长。”
“我先给你接通,你再来讲话好吗?”
康大东感情复杂地点了点头。
方萌手脚麻利,办事精干。她把门边的电话机,移到康大东的床头边来了。她正要伸过手去抓话筒挂电话,“叮叮叮……”电话机却先响起铃来了。
“哪里?”方萌抓起话筒问。
矿电话总机室的话务员回答说:“康书记醒来没有?”
“醒来了。”
“矿务局老局长摇电话找他。”
“老局长?”
“嗯。”
方萌欣喜地将电话筒递过来了。
康大东欠起身子,坐在床档头。黎黎赶忙用一个枕头垫在他的背后。
康大东抓过话筒,还没有开口,话筒里就传来了对方宏亮的声音:“大东吗?”
“是,是我。”
“老伙计你怎么搞的,听说气昏了?”
“还不是那个李小丁,尽给我出难题。”
“怎么啦?”
“这一回,他可扮演了一个极不光彩的角色呵!”
“什么角色?”
“第三者。”
“什么?”
“他破坏了劳动模范乡哥儿的家庭!”
“是吗?”
“任命他的文件还没有下发吧?”
“已经送到了收发室。”
“是不是压一下?”
“哈哈……”老局长在电话里给康大东送过来一串朗朗的笑声,“我已经下野,无权过问此事了。今天,已经正式宣布,由金鹿峰矿的一个工区主任,六七年北京矿院毕业的中年工程师向群接替我的工作。”
“向群?就是那个**中坚持搞新式爆破法试验,把脸搞伤了的工程师?”
“对!不错,是岳峰和我积极向省厅,向省委推荐的。”
“那你能不能向他说一说,把李小丁的任命,暂时压下来。我们准备开一个党委会,讨论一下怎么处分他。”
“有这么严重吗?据我所知,他过去可是你很赏识的一位年轻的干将呵!”
“干将,只能‘干’到‘工作’上去呵!”
“工作上是强者,生活上就要克制自己,把自己装扮成弱者?”
“老局长,今天,你怎么这样说话?”
“要怎么说呢?”
“你太不理解我了!”
“也许,你也太不理解李小丁和山妹了?”
“这……”
“我可是做过一点调查,那次,我下野前对矿区进行‘告别旅行’时,到过你们矿里,见过那个山妹,也见过那个乡哥儿。我找山妹谈了半个多小时的话,她说矿领导对她很好,很看重她。问到乡哥儿的身体,问到她心里有什么想法,对领导上有什么意见时,她没有说一句话,眼睛却湿了,我看出她心里很苦。因此,老伙计,我真对你们树立的这个典型,对这个心灵美的姑娘的心里是不是甜,表示怀疑。我想唱一点反调,你们却给她戴了那么多的漂亮帽子,在报纸、电台、电视台到处宣传,我要是给你们泼冷水,怕被你们也给我扣上一顶帽子。坦白地讲,我有私心呵!”
老局长的话,在康大东的心里掀起了波澜。这位自己多年的老上级,真不理解自己呵!难道,自己关心伤残工人的婚事,帮助他们组织起家庭,也错了?难道,自己这样做,带给这个山乡姑娘的不是幸福,而是痛苦?当时,她可是自愿的呵!矿上并没有给她什么压力呀!
康大东和老局长通完话后,杨涛颇为得意地来到病室,向康大东汇报大会召开的情况。
“老书记,你现在好些了吗?我在主持那个会,没有到医院来陪陪你,心里实在有愧呵!”杨涛来到康大东的床边,恭维地弯下腰,说。
康大东笑着握住杨涛的手:“你,用行动在宽慰我的心。这比给我什么样的慰问,我心里都甜啦!”
“关于这次大会,我想汇报一下……”
“我在喇叭里都听到了,你干得很漂亮!”
“你和黎矿长都不在,有些事情,我来不及请示你们就自做主张了。比如取消山妹的荣誉称号……”
“好!我完全赞同!”
“还有,对山枫岭工区的李主任,我就尽量回避了。”
“不应该回避!这一点,说明你的魄力还小了一点。”
“是的,对他,我思想上有顾虑。这,也是私心呵!”
“矿党委准备召开一个会议,讨论一下给他的处分。一个工区主任,这样乱来,还象什么话!小杨,你先起草一份材料吧!”
“我?”
“嗯。”
杨涛沉默了。他沉思了一下,这样说:“我来起草这样的材料不妥吧?是不是还是请肖秘书起草?”
康大东想了想,觉得杨涛的话在理,也明白了他心里的难言的顾虑,便点头接受了杨涛的建议。
薇薇心情不悦。她站在康大东的床前,一言不发,这门往日的大炮,今天变哑了。康大东看到女儿脸色阴沉、忧郁,便主动问她:“薇薇,今天,你怎么啦?心里不舒服?”
“不,舒服!”
“舒服?”
“当然!”
“为什么?”
“看到你们要处分李小丁!”
“这……”康大东定定地望着站在自己面前喘着粗气的薇薇。
薇薇没有再说什么,两行眼泪却从脸腮上流下来了。自己这个倔强的女儿,是很少落泪的呀!今天,她到底怎么啦?突然,康大东的心一动,他明白了,多少日子来,自己的薇薇,不是在暗暗地追着李小丁吗?确切一点说,她不仅爱着李小丁,而是李小丁一个坚定的崇拜者;如今,生活却嘲弄了她。她的心惨重地受伤了呵!一种对女儿的疼爱,使康大东心里生出一种对李小丁的莫名其妙的强烈的别扭感情来。是恨?是憎?是厌恶?还是惋惜?也许都不是,也许都是。
他想对女儿说几句安慰的话。他搜肠刮肚,却找不出几句合适的话来,她和李小丁,只不过是单相思,而且一直没有公开。她也没有对自己讲过。自己只不过是从一旁察看出一点迹象来罢了。而且,这里是病室里,身边还站着其他人,怎么好直说?弄得不好,不但不能慰抚女儿的心,反而会更伤她的心呵!唉,生活里,处处是难题呵!
“老书记,薇薇想对你说……”下面的什么话,杨涛好象一时还缺少勇气说出来,到了嘴边,又咽下去了。
“想说什么呢?”
“她对我说,说……”杨涛又把话咽下去了。
薇薇的眼睛一直瞪着杨涛,呼吸越来越粗。
“我们相好了。”杨涛终于把话吐出一半来。
“你们?”
“嗯。她还说,我们马上就、就结婚。”
“结婚?”康大东不能不吃惊。平日里,从薇薇的口里听出,她对杨涛的看法,是很不以为然的。
“谁说的?”突然,薇薇冲着杨涛,问道。
“开会前,你不是亲口对我说了?”
“不结了!”薇薇一转身,大步向门边冲去。不好,杨亚玲走到了门口。她与杨亚玲撞了一个满怀,险些将杨亚玲撞倒在地。
薇薇看也没有看杨亚玲一眼,疯了一般地穿身而过,快步跑了。
“这个薇薇!”杨亚玲望着薇薇的背影,嗔怪道。
杨涛呆了。木然地立在门边,脑子里轰然作响。
康大东、黎黎、方萌,一齐都愣住了。
这时,四十多岁的,矮矮胖胖的医院女院长,穿着白大褂,快步走进这间病室,来到康大东的面前,叫道:“康书记!”
惊呆中的康大东醒过来了,赶忙接腔:“怎么?批准我出院了?”
“不!有人要会你。”
“谁?”
“金龙区人民法庭的同志。”
“法庭?”
女院长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