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可怜的老太婆,已经干不动活了。本指望出家的小孩能照顾一下自己,到头来他连看也不看她一眼,真是可怜啊。这次,我一定要把出家的多佩带回去。马载着我向咤日寺走去。看看这天,今晚肯定到不了咤日寺,我还得在榴村借宿一宿。
马蹄踩在沙砾道上,留下深深的印痕,秋风一起,印痕被刮得不留痕迹。
驽马啊驽马,你也老了,喘气了,走不快了,跟我一样衰朽了。这五十多年里我目睹了龙扎谿卡(庄园)的衰败过程,让我叹息、让我唏嘘。
我的头发黑亮亮,我的皮肤紧紧绷绷,我的牙齿像一串珍珠之时,查斯被龙扎谿卡的老太太带到了谿卡里。谁都不知道她来自何方,因何属于龙扎谿卡的老太太。直到老太太仙逝,她都对此事缄默不语;同样,查斯也对自己的身世避而不谈,久而久之,人们也就失去了打探的兴趣。我见到查斯时,她的头发剪得短短,赤着脚丫子在放牧,她的个头只有龙扎谿卡的土灶般高。呸,你这驽马,给我晃什么头,你以为我给你说瞎话呀。唉,那时我父母都健在,我们是龙扎谿卡的佃户,农闲时我父亲当裁缝,母亲身上还有一些陪嫁的金银饰物,日子总能熬过去。我跟龙扎谿卡的格日旺久少爷一起,在一家私塾就读。那教书先生很严厉,可惜他已经死了。唵嘛呢叭咪吽!我可对你没这么严厉过,是吧驽马。总算你有点良心,还点个头。那先生让我们每天在习字板上写三十个字母,写得不合规范,哈哈,驽马,那就完了。你走慢点,我的烟瘾又上来了,先让我吸口鼻烟。
先生揍我的次数只有一次,但仅有的那次让我铭心刻骨。那次我不会背《三十颂》后半段,先生扒掉我的裤子,在粉嘟嘟的屁股上柳条上蹿下跳,直至屁股成了海棠花般鲜艳时,先生才喘着气罢手。我和盛开的屁股,被母亲背回了家。有一次,先生罚龙扎谿卡的格日旺久少爷,让他光着脚丫站在天井旁的冰块上,冻得直流鼻涕,只消一会儿屎尿都流出来了。他藏装的下摆沾满了屎,先生让我陪格日旺久少爷到河边去洗洗。
冬日的阳光很暖和,鹅卵石晒得发烫,格日旺久少爷脱了个精光。我把臭气熏天的藏装在河水里冲洗,屎被水冲走,一股臭味和黄色飘到下游去了。格日旺久少爷说他要下河洗洗大腿和屁股,我瞅见他的屁眼上,粘着疮疤一样的干屎,腿还有点罗圈。这一发现,使我莫名地对他有了一丝好感。
格日旺久少爷虽然穿得比我们好,但身上养满了虱子。放学回去时,格日旺久少爷蹲在墙角边,在太阳的照耀下,脱掉身上的衬衣,让我们帮他捉虱子。捉虱子就是抓糖果,捉到十个虱子可以得一块糖。两三天的功夫,衬衣上的虱子被我们捉了个精光。我们的嘴里一直回**着糖的香甜,梦里舌尖都是甜腻腻的。我们吃上瘾了,就鼓动格日旺久少爷脱**,让我们捉虱子。少爷经不住我们的鼓动,脱完**把它抛得远远的。我们像洪水呼啦啦地涌过去,把带有尿臊味的衬裤上的虱子一下席卷而走。驽马,那时候可真笨呀,我们不该捉得那么干净,留一些虱子让它再生儿育女,那样我们吃糖的时间要久长些。再往后,格日旺久少爷的衬衣衬裤上不再繁育虱子了,我们就把目光盯在少爷脑袋上。但这次少爷不看谁捉得多,他要我们把捉到的虱子用牙齿嚼死,还要发出咔嚓的脆响声。谁发出的脆响声亮,谁得到的糖果多。格日旺久少爷身上的虱子被我们清扫干净时,也就离少爷离开谿卡的日子不远了。
听说,那天太阳刚从山脊探头时,格日旺久少爷和老太太骑上谿卡里最好的马向拉萨进发,随行的四个奴仆里头就有查斯。一片金光涂抹在他们身上,大伙都在啧啧称叹。
隔了半个月,老太太回到了龙扎谿卡,格日旺久少爷和查斯却没有回来。时隔四年后,格日旺久少爷回了一次谿卡,小住几日后又回拉萨去了。
这四年当中龙扎谿卡里变化最大的莫过于我们家。随着我父亲的病逝,家境一天不如一天,母亲先是变卖掉金银饰物,到后来把牛和马也卖了,即使这样也只熬过了三年,家里便一贫如洗。我们也从龙扎谿卡的佃户变成了朗生,我和母亲成了龙扎谿卡的奴仆。仰仗老太太的恩赐,她并没有把我支去种庄稼,他让我跟着管家做些抄抄写写的活路。我母亲献上哈达,磕头表示感谢。
老太太说,时运不济啊,裁缝一去世,你们家的柱子也就倒了。好在裁缝的儿子曾跟我们的格日旺久啦一同学过字、学过算术,跟那些个朗生不能一概而论。我听了热泪盈眶。
又过了四年,我成了老太太身边最亲近的人。
那年的冬末,老太太嘱咐我,来年的粮食争取取得丰收,她要用粮食换些钱,给少爷打通关节。老太太想让格日旺久少爷在拉萨噶厦政府里谋个差事。为了风调雨顺,开春之前,我从储藏室拿了一个酥油包和一袋糌粑,骑上一匹叫栗色的马到咤日寺邀请活佛去了。
走的也是这一条路,三十年来一点都没有变,变了的就是人。三十年前我从这里过时,穿着绸缎的管家服装,腰上别了个胁刀,扬鞭策马而去,留下一路的尘埃飘**;如今,却穿着氆氇藏装,悠悠晃晃,经不起颠簸了。
藏俗新春正月吉日开耕试犁前,咤日寺的喜齐土丹丹巴尼玛活佛带着僧众驾临龙扎谿卡。喜齐土丹丹巴尼玛活佛进行了三天的诵经祈愿,然后亲临农田,搞禳灾避邪仪式。末了,对谿卡四周的信徒进行讲经、摸顶,临近村子里的人全跑到龙扎谿卡来了,黑压压的,真是热闹。那次开耕试犁庆典,是我有生以来见到的最隆重的一次。
果然那年取得了丰收,按老太太的吩咐,我把粮食换成了大洋,再把沉甸甸的大洋哗啦啦地倒进牛皮袋里。那脆亮的声音让我的心怦怦地跳,眼里**满泪花。当时我还在想,花这么多钱去贿赂那些老爷干什么?龙扎谿卡和积攒的钱够少爷一辈子享用的!
我们离开龙扎谿卡,随老太太赶往拉萨。十几头骡子驮着粮食和肉,逶迤穿行在窄小的山道上。七天之后我们来到了拉萨,老太太脸上看不出一点劳累的印记,她倒显得异常的兴奋。我们直接开拔到了德忠府。德忠府的老爷和夫人亲自率领家仆在大门口迎候。我扶老太太下马,掏出哈达呈与老太太,他们相互献哈达,径自向楼上走去。
在德忠府管家的指挥下,我们把骡子赶到大院里,将粮食和肉全卸下抬进了储藏室,随后,把骡子和马赶到后院的马厩里去。我们的老太太和德忠府的老爷是兄妹,老太太十七八岁时就嫁到了龙扎谿卡。这次少爷的事全仰仗德忠老爷中间疏通,才使事情进展顺利。我们在马厩里席地而坐,只吸了几口鼻烟,有个女的款款而来,传老太太的话,让我马上上楼。我把手上的鼻烟粉拍掉,腾地从地上站起,跟随那个女的走。
老太太盘腿坐在**,屋子里就她一个人。
“桑杰,东西全卸下了吗?”老太太问。
“回老太太的话,全部放到储藏室了,马和骡子也喂了草,赶到后院的马厩里了。”
“你对德忠府不熟悉,让查斯带你转转,熟悉熟悉。另外,好生管好那几个佣人,别让他们生出事端来。”
“遵命,老太太。”
时间真能拿捏人啊!近十年间,查斯从一个小丫头脱落成肌骨莹润、长挑身材之美女了。她引我转了德忠府的各处,我把德忠府差不多刻在了脑子里。查斯说一口流利的拉萨话,而且举止文雅,要是老太太不点名,我会误以为是德忠府的千金呢。
老太太在德忠老爷的指导引见下,把大洋哗啦啦地倒进那些噶厦老爷们的腰包里,他们打着饱嗝,将格日旺久少爷塞进噶厦政府里,让他从事文秘工作。
以前满身虱子、屁眼上粘着干屎、腿有点罗圈的少爷,好像蛇样脱了一层皮,变得英武壮实了。少爷见到我时只提及关于老太太的事,从不重温龙扎谿卡的那段岁月。我是仆,少爷是主,这界线我是很清楚的。
即将离开德忠府时,少爷说他要让我开开眼界,带我去了一家酒馆。酒管里有几个军官在喝酒,他们的肩章和帽徽都是纯金的,在落日的映照下金光灿灿。
他们跟少爷很熟。少爷说:“他们是仲扎兵营的,都跟我是朋友。”我们相对而坐,我望着少爷俊俏的面庞,听着挑逗女人的言语,感到了自己作为一个乡巴佬的猥琐和困窘。少爷喝得有点高,搂着弹扎年琴的女人,说:“桑杰,以后我再不用回龙扎谿卡了,你照顾好老太太,将来龙扎谿卡我让你来代管。”我除了感动,还有些许的兴奋,但这种情绪没有持久,我知道这是少爷醉酒后的话,明天他会忘得精光。在酒馆里我每说一句话,少爷就逮住一个词,拿来当笑料,还说这就是乡巴佬的话。那几个女的笑得奶子都上下抖动,手不断拍打少爷的背部。几个军官也学少爷取笑我,他们那个勒脖子的黑绳子都扯到军服外了,手不停地摸着女人的屁股。少爷和弹扎年琴的女人到里屋作乐去了。我跟军官们说:“我们乡下男人,从不摸女人的屁股,那样会遭受晦气的。”军官们逗乐了,女人们却放肆地笑。因为这句话,一个军官给我再要了一罐酒。我听到少爷带去的那个女人,发出抽筋般的声音。我又说:“这声音有点像野狗的叫声,我们乡下的女人从不吭一声,最多会闭上眼睛。”屋子的各处爆发出一片哗啦啦的笑声,感觉整个屋子都在颤动,军官们还笑出了眼泪。没一会儿,陶罐里的酒喝尽了,我的肚子一下沉重起来,不停地往街角撒尿去。
驮着茶、盐的骡子,天不亮就出发了。
老太太晚些起来,转了圈八廓街,烧了松柏香草。太阳的金光落到德忠府院子里的天井旁时,老太太才跟德忠老爷和夫人辞行。我牵着老太太的马,快步追赶骡队。
龙扎谿卡像个模具里倒出的模子,年复一日地重复着单一的劳作,寡淡而平静。谿卡里的人记忆当中最深刻的季节,只有春天和秋天。只因一个是播撒希望,一个是收获希望,除这两个季节让他们怦然心动外,其余的时间,他们却是在迷迷糊糊中度过的。
藏历水鸡年的开春,人们的心又怦然而动,眼睛里多了些光亮。这时,德忠府的仆人把查斯送回了龙扎谿卡。老太太看完德忠老爷的信,勃然大怒,信撕成了碎片,大骂:“孽债!孽债!现在已是浊世了。”
我站在一旁,插不上话,只能傻呆呆地把老太太的愤怒看在眼里,急在心上。老太太终于不吱声了,坐在床沿低声哭泣。
“老太太,您要保重贵体呀。您心里有怨气,就抽打我,发泄一下,万不可憋在心上。”我说。
“孽债,孽债。三宝啊,为什么我会遭受报应呢?桑杰,我想静一会,别让人来打扰。”老太太的眼泪、鼻涕一个劲地往下掉。
我下楼时,查斯站在楼梯下。她见我从老太太的房间里出来,立马低头,准备扭身离去。我知道她一直服侍少爷,对很多活已经生疏了。我边下楼梯边喊住了她。
“查斯,老太太现在欠安,我让你先到厨房帮阵子忙,以后再看老太太怎么安排吧。”
查斯头也没抬,穿过院子进了厨房。
老太太晚饭没来吃,我心里揪啊,就自作主张进了老太太的房间。太阳的余晖黄灿灿地滚落在卡垫上,老太太托着腮帮子沉思。
“老太太!老太太!”我轻声打断她。
“桑杰,你来了。”老太太凄楚的眼睛倾斜过来,啪嗒落在我的脸上。她把支在矮桌上的胳膊垂落下去,软绵绵地问我:“查斯安排到哪里了?”
“回老太太的话,被我暂时安排到厨房里,一切还遵老太太的训示。”
“妥帖了。德忠老爷在信里说查斯轻浮浪**,有了身孕,不得已只能遣她回乡下来。关于那媾和的男人,德忠老爷他们也不甚清楚。桑杰,这件事你我知道就成,别再张扬了。”
“是。”我应了下来。接着我又问:“老太太,我让下人给您端碗糌粑粥来?”
“气都气饱了,还能喝下粥?”黄灿灿的金光正在慢慢向后退却,屋子里开始被阴冷占据,老太太痛苦不堪。我赶紧叫下人从灶里掏点牛粪火,上面撒了些香草,熏老太太。再后,剜些酥油涂在老太太的太阳穴上。没一会,她长舒了口气,把愤怨一下全吐出来了。
翌日,老太太恢复了平静。
几天后,老太太带着几个随从去了趟拉萨,回来后做了一个令我们都咋舌的决定。第一个决定是要给格日旺久少爷娶媳妇,第二个决定要把查斯嫁给赶骡子的驼背罗丹。一经宣布,驼背罗丹磕头谢了老太太,就径自把查斯的被子抱进他的房屋里。少爷的婚事我们还得张罗一阵子。谿卡里的很多男人都很羡慕驼背罗丹。连着几个夜晚,一些男人躲在驼背罗丹的窗口底下偷听,结论是查斯死也不跟驼背罗丹同床。男人们又开始瞧不起驼背罗丹了。
夏天少爷娶了媳妇,这新娘子是荣兑仓的千金。说实话,叫堪卓益西的这个新娘子够丑的,是个狮子鼻、细眼睛、饼子脸,连我看了下面的孽根都一动不动的,我为少爷愤不平。驽马,你嘶鸣什么,现在我们的女主子不就这副德行吗?我也不怕你去告,再说你也告不了,因为你是畜生,不会说话。嘿嘿嘿,想什么我就说什么,也许来世你会骑在我身上,我驮着你,听你絮叨呢。
榴村的轮廓出现在桑杰的眼前,他勒住缰绳,迟钝地从马上下来,找了个沙坡,脱掉裤子屙屎。那臭味被风卷进了榴村,桑杰扭着脖子得意地笑,满脸的皱纹霎时堆砌成沟沟壑壑。
桑杰到达榴村时,天将将黑下来,有几只狗在后面追着狂吠。低矮的土坯房一撮一撮的,像堆着的一个个小土丘。桑杰把马停在一家行将坍塌的房门口,开始擂门。
“谁呀?”屋内一个男人问。
“龙扎谿卡的桑杰。”
“是管家呀,稍等,这就开门。”
桑杰只吸了一口鼻烟,吱扭扭地门打开了。油灯微弱的光从开门人的身后射过来,只见黑黢黢的一个影子。
“管家,请进来!”黑黢黢的影子说。
“你去把马上的褡裢卸下来,再给马喂水喂草。”桑杰伸长脖子,目光越过黑黢黢的影子肩头,滴溜溜地落在屋里的女人身上。
“是,管家。”黑黢黢的影子跨出了门槛。
女人边穿藏装边说:“管家,这是要到哪里去?”
“咤日寺。去找多佩。可今晚我要睡在这里。”
“听说多佩先生刚从禅定中回来,身子很虚弱,我们也很想去叩拜。”
黑黢黢的影子把褡裢搁到地上,抱了张藏被。
“仁庆,这里有一袋糌粑、一腿羊肉,还有一罐酥油。”桑杰跟黑黢黢的影子说。
叫仁庆的男人吐出舌头连说:“谢谢!谢谢!”
门吱扭扭地响,把仁庆和黑暗挡在了外面。桑杰抱住仁庆的女人胡乱地亲,嘴里在说:“心肝,惦死你了,让我摸摸,让我亲亲。”
天发白时,桑杰骑上驽马又上路了。道路蜿蜒地伸向山嘴,山坳里一片灰白。
我昨晚把那女人干了,干得她累喘吁吁的,桑杰给驽马显摆。马晃了晃头,这让桑杰很难受,一股无名的怒火从胸口蹿上来。
你以为我老了,跟你一样驽钝,什么事也干不了?呸,畜生,我可是天地间最宝贵的人呢。那个叫仁庆的昨晚见到我,就像狗见到主子一般,这不乖乖跑到外面去睡的吗!
驽马没有理会,它眯上眼,舒舒服服地拉了一路的马粪,那热气蒸腾须臾,立马冷却下去,无臭无味。
秋日的清晨有冷风徐徐吹来,山谷里空寂无人,桑杰猛然感到了孤独。他吸了口鼻烟,话匣子又打开了。
格日旺久少爷的婚事办得很隆重,荣兑仓的千金娶到了龙扎谿卡。少爷在谿卡里住了十几天,就匆匆赶往拉萨去。
藏历水鸡年的六月,查斯生下了一个男孩,这让驼背罗丹高兴不已。老太太给查斯赏了一床藏被和一罐酥油。
这一年的藏历十一月传来了达赖喇嘛(十三世)圆寂的消息,老太太向朗生们布施了糌粑和茶,还派我到咤日寺进行布施,并迎请喜齐土丹丹巴尼玛活佛到龙扎谿卡念经。
十二月初少爷因为土登贡培(十三世达赖喇嘛的贴身侍从)事件,被噶厦政府革职,遣送回龙扎谿卡。这件事对格日旺久少爷的打击很大,回来后,他整天把自己关在屋子里谁都不见。特别是少爷看到德忠老爷寄来的书信,得知土登贡培与十二月二十九日被流放的消息后,更是一蹶不振。
老太太说:“鬼怪附了少爷的躯体,才使少爷变成了这般样子。”我没有少往咤日寺跑,喇嘛请来了,医生请来了,护法神也祭祀了,少爷还是浑浑噩噩。
木狗年的开春时节,遵照老太太的吩咐,我陪少爷去咤日寺拜佛。半路上,少爷遇见了一个穿着破烂的游僧。少爷一见这个人,从马背上跳下来,攥着他的手盘腿坐在了路旁,两人嘀嘀咕咕讲了很多话。末了那游僧站起来,决然地拄着木棍走了。少爷掏出几块川卡,让我跑过去交给他。那游僧却说:“我不留恋身外之物,你家少爷何必把如粪的钱施与我呢?”他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我把话回给了少爷,他把钱往兜里一甩,发出一声沉闷的咣当声。少爷望着游僧的背影,愣了一会儿,然后愤愤地上马,头也不回地向咤日寺疾驶。
从那以后,少爷的兴趣全放在了饮酒和跟查斯睡觉上。少爷经常让我想法子支开驼背罗丹,然后同查斯睡觉。有时是在我的房子里,有时候是在谿卡后面的林子里,有时候是在田埂边。
不久,堪卓益西把我召到她房间里去。我想:完了,这下肯定一顿臭骂。堪卓益西一见我舒展了笑容,那塌鼻子更加宽广了,呼哧呼哧的气流在鼻孔里上奔下跑。她说:“管家,这段时间你太辛苦了,我和老太太决定让查斯和驼背到娘村去帮一阵忙。你把他们送过去,顺便看看那里的情况,然后速回来。”
“是,少奶奶。”我出了一身的冷汗。下了楼梯,我就去通知查斯和驼背罗丹,然后下午出发了。
查斯背着小孩,抱着一小袋糌粑;驼背罗丹背着被子。我骑马走在前面。驼背罗丹不一会儿赶了上来,他和我并着走了一段,终忍不住说:“管家,能让我们一家人在娘村住到死吗?”
我看看天,太阳还在当头,答非所问,说:“累了的话休息一下吧。”
查斯跪在地上说:“管家,您就让我们在娘村住下吧!”
“我给老太太说说情,争取让你们住在那里。”我说。这是真话,我怕少爷跟查斯惹出什么事端来,把我也牵涉进去,到时候怎么向老太太交代。
我们没有停下来,满天布满星光时到了娘村。
我一回来,少爷抽了我一巴掌,说他的好事被我搅了,让我滚蛋。我知道他现在喜怒无常,马上跪下来给他赔不是。
少爷说:“那你给我找乐子去,找不到我就打断你的腿。”
一下难住了我,乡下的女人少爷怎么会看上呢!再说,在老太太和少奶奶眼皮底下干那种事总是不稳妥,想来想去我给少爷出了个馊主意。让他假借到拉萨朝佛,到曾经带我去的酒馆里享乐几天。少爷的精神来了,认为这是个最妙的法子。少爷跟老太太一说,老太太相信了,让少爷带上足够的口粮和钱去了拉萨。后来我听跟随去的仆人说,少爷一头扎到酒馆里,把带去的钱财花完,还向德忠老爷借了钱。一年下来,少爷总共往拉萨跑了四趟,年底追债的陆续到来,碍于面子,老太太一一把账还了。
从娘村传来了一个让人震惊的消息,说查斯的儿子长得跟少爷一模一样。消息传来传去,竟传到了老太太的耳朵里,她的心绪糟透了,少夫人倒显得无动于衷。少爷整日跟人比箭喝酒,从不过问谿卡里的事情。老太太曾对我说,只要他不往拉萨跑就成。
又过了半年,喜齐土丹丹巴尼玛活佛从拉萨回咤日寺时经过了龙扎谿卡,见格日旺久少爷醉醺醺的样子,说:“行为疯疯癫癫,心境明如池水;世人看你模样,顿觉一切无常。”谿卡里的人便把这句话当成谶语,说少爷是宁玛派的活佛,由于遇到不洁净的东西,便成了这般样子。往后格日旺久少爷再怎么折腾,人们都用惋惜的情怀宽容着他。
少爷结婚三年多了还没有后嗣,更让老太太揪心的是,少爷不跟堪卓益西同房,有时三四天见不到他人。老太太因为少爷的事情,头发开始泛白,面庞松弛,让人一眼就能瞅见她的老态相了。
有次少爷在佛堂里读《颇罗鼐传》,老太太进来说:“我们一直都不能静下来聊聊,今天应该好好谈谈。”
少爷梗着脖子说:“母亲,我正在看书,不能晚些时候再谈吗?”
“这本书在寺庙里是禁书呢,怪不得你行为古怪、疯疯癫癫,原来都是这些书害的。”老太太说。
少爷索然无味了,他把摊开的纸张摞好,再用黄绸缎包住,百无聊赖地把盘着的腿伸直。
“萨迦格言里说,贤哲一时受挫折,不必为此起忧心;月亮暂时成亏缺,瞬间就会变盈圆。你怎么会一直消沉下去呢?这谿卡,今后还要靠你来撑,现在该是振作起来的时候了。你看我,头发如白螺,身子像枯树,我离天葬台的日子不远了,谿卡里的大小事情还得你来做主。”老太太说。
少爷瞅了老太太一眼,欲言又止。
“格日旺久啦,你不想让我死后往地狱里奔吧?我的青春献给了龙扎谿卡,现在苟延残喘时还不让我念念经、祈祷祈祷,祈求佛爷宽恕我的罪孽。”
少爷的眼圈红了,他垂下脑袋,不再看老太太。
“只要你担负起责任,我就想半路出家,潜心修佛。”老太太说。
“母亲,我求你一件事,只要答应,我就听你的。”格日旺久少爷说。
“说吧。”
“查斯的小孩是我的骨肉,你让我把他接到谿卡里来。”
“就这事?”老太太的脸霎时如灰土,泪水涟涟。“别使性子了,这样会把我们整个家族的声誉毁坏的,农奴生出的小孩,怎么可以跟贵族一起生活呢?要是你感到愧疚,我帮你把那小孩送进咤日寺,让他学经念佛,成为受人尊重的人。”
格日旺久少爷一言不吭。沉闷使空气炽炽地燃烧,灼烧的气息让老太太心跳加速。老太太手中的念珠,转得咔嗒咔嗒响,那声音一头一头撞在少爷的心坎上。
“如果你执意要带到家里来,那我只有当着你的面,撞在柱子上死掉。”老太太说完,气呼呼地出去,把少爷一个人留在了佛堂里。
少爷和老太太由于那小孩的事情,母子关系搞得很僵。为此,德忠老爷专程来龙扎谿卡进行调解。德忠老爷可是个人物,他像块抹布,一到谿卡便把少爷的陋习暂时揩得干干净净。德忠老爷承诺向热振摄政王求情,恢复格日旺久少爷的官职。少爷看到可以攀缘的梯子后,竟把多年的酒友一脚踹开,甚至忘记了那小孩和查斯的存在。
在德忠老爷和荣兑仓的活动下,一扇扇紧闭的门开启了,龙扎谿卡的钱币叮叮咣咣地流进去,最后栖息在权贵们的腰包里,少爷的官职恢复了。龙扎谿卡里又剩下老太太和少妇人了。
一年后,德忠老爷来信说,少爷的官阶又升了一级。老太太喜上眉梢,催少妇人赶紧到拉萨去,跟少爷一同生活。格日旺久少爷由于顾及荣兑仓的势力,与堪卓益西的关系融洽了许多,半年后大腹便便的堪卓益西率领仆人凯旋于龙扎谿卡。
少妇人有喜了。这个消息传遍了龙扎谿卡。
老太太说:“为了顺利生产,要请喇嘛到家来念经。”
咤日寺的喇嘛迎请到龙扎谿卡,整个谿卡上空飘**着铙钹、铃铛、鼓乐的声音,仿佛这音律要**涤谿卡四周的晦气与不净。
这种美好而宁静的日子并没有持续多长,少爷的千金长到两岁多时,他却撒手去了另一个世界。少爷的遗体没有运回来,在拉萨色拉天葬台天葬了。我没能最后看上一眼少爷,也没能跟他做最后的诀别。那天,听送来噩耗的人讲,少爷是在酒馆醉酒后,从马背上摔下来,脑袋直接磕到了石头上。
老太太和堪卓益西带几个仆人匆忙赶过去,直到七七后她们才回到了谿卡。
回到谿卡的第二天,老太太不顾一路的疲劳召我过去,让我马上到咤日寺去送封信。
喜齐土丹丹巴尼玛活佛看完信慈祥地笑,说:“昨晚文殊菩萨显现在我梦里,说要给我送一个悟性很高的弟子来。果然,龙扎谿卡的老太太要给我送来梦中预言的那小孩来。两天后,把那小孩送过来吧,那天正好是冰渠(星期六藏历十号),我给他进行剃度。”
喜齐土丹丹巴尼玛活佛留我吃了糌粑,还托我给老太太带去加持过的药。
我又转到娘村找到查斯,把老太太的意思传达给了她,并说一切费用由老太太承担。查斯在田野里呜呜地哭,说:“管家,他才七岁。”
我觉得老太太是发了慈悲心,想想人世间这么苦,出家也未尝不是个好出路。
我问:“小孩在哪里?”
“跟他父亲在打禾场上。”查斯回答。这几年她衰老得像从地底下掘出的死尸一般,只有那转动的眼睛,还证明她是个活物。唉,贫困、劳累真能摧垮一个人呀!
“带我去看看。”我说。
我到了打禾场,看到驼背罗丹牵着缰绳在碾场,他的身后有个小男孩,手里攥着一根柳树枝,帮驼背赶马。我问查斯:“小孩叫什么名字?”
“年扎。”
“谁起的?”
“驼背罗丹。”
“哦!”我应了一声。然后就想:不知这小孩有什么特别之处,连文殊菩萨都要显身预言,我得仔细瞧瞧。
驼背罗丹看见了我,放开缰绳,走到跟前,弯腰吐舌头,说:“管家,一路辛苦了。”
驼背罗丹成了个糟老头,背上的那坨肉好像又重了几斤,整个身子都弯弯的。驼背罗丹从藏装的怀兜里掏出鼻烟盒,踮着脚,讨好地敬上来。我从马背上接住,拔开塞子,倒了些在手指上,才说:“老太太想让你的儿子到咤日寺去出家,一切费用由老太太承担。好心的老太太一直惦念着你们呢!”
我下了马,年扎光着脚,怯怯地躲到驼背罗丹后面。我从藏装的怀里,掏出发酵糌粑糕和几块碎奶渣给他。年扎从驼背的身后走过来,要拿这些吃的。可他看到了我手上的念珠,年扎的眼睛粘在那上面,屏住了呼吸。直到我的手掌动了动,他才去注意吃的。我想这小孩就是有点奇特。
“管家,这事老太太定夺了吗?”驼背罗丹问。
“老太太没定夺,我敢来跟你通知吗?”我反问道。
驼背罗丹的脸霎时铁青了,他跪在我的脚旁,说:“老太太的决定哪敢不从,一切听命便是了。”尖利的哭声从我的身后向空际弥散开去,揪得我心一阵绞痛。
“驼背,快劝劝你女人,好事轮到头了,还哭爹喊娘的,被别人见了,还以为我在欺负呢。”我这么说,只是不想再听那裂心裂肺的声音。
老太太为了不节外生枝,龙扎谿卡里的人谁都没有去。由查斯和驼背带着年扎到了咤日寺。听说,喜齐土丹丹巴尼玛活佛很喜欢这个新弟子,并给他取了个法名多巴亚佩(悟性渐长)。
少爷去了之后,老太太每天一大早起来,在佛堂里磕一百次头,然后休息一会儿,再开始念经。吃过午饭,带小孙女到谿卡外的那座白塔去转圈。她把谿卡里的大小事情全推卸到了堪卓益西身上。
“驽马,我们快到了,过了那个山嘴,就能看见咤日寺。”桑杰说。
时间还早,太阳只是刚从山脊移动了几步,桑杰和他的坐骑慢条斯理地往前赶。
寺庙里很寂静,香的气味氤氲**漾在廊下,使人精神振奋。桑杰肩上搭着褡裢,疾步走向多佩的僧舍。
“管家请坐,我给您倒茶。”多佩站起来抱着陶罐壶给桑杰倒茶。桑杰在光线暗淡的房间里瞅着多佩,心里在想,只是瘦弱些,要不外形跟已故的少爷年轻时一模一样。想到这里,无缘由地落下泪来。
“管家,想必是为了我妈而来的吧?”多佩问。
“正是。她有五年没有见上您了,她想让您这次跟我一起回家一趟。”
“真想回去。管家,我妈没有患什么大疾吧?”
“近来她的腿有点发软,撑不住身子。”桑杰呷了口茶,观察多佩的表情。他看到多佩的眼睛红润了,脸上飘上一层忧郁。“多佩啦,只要您回家,可以骑我那匹马。”桑杰补了一句。
“真想回去看看妈妈!管家,您先吃点糌粑,我去跟师傅请示一下。”多佩出了门,桑杰这才嗅到屋里有股人体散发出的清香,像卓玛花的香味,飘满了整个屋宇。他曾对多佩的愤懑、嗔怪从心头悄然遁散。
多佩和他的上师格来旺杰进了屋,桑杰赶紧起来给格来旺杰鞠躬。
“管家请坐,让你劳苦了。既然母亲这么思念儿子,我们也应该体谅做母亲的心情。只是他刚从禅定中回来,身体还没有恢复,这次少不得又要麻烦管家,一路上多加关照。请用茶!”格来旺杰说。
“请放心,路上我会照顾好的。”桑杰应承了下来。
吃过午饭他们出发了。
落日把东边山头的云烧得通红时,多佩和桑杰到了榴村,借宿在桑杰昨晚住宿的那一家。第二天,多佩和桑杰向龙扎谿卡进发。
黑夜似个陶罐,严严地罩在龙扎谿卡上空时,驽马的脚步声把龙扎谿卡里的狗吠声惊得汪汪响。桑杰把驽马停在一个低矮的房门口,伸手扶多佩下马,才去敲房门。
“查斯,多佩啦回来了。快开门呢。”桑杰喊。
“是我儿子回来了。真的是他吗?”
“快掌灯,再把门打开呀。”
“马上,马上。儿子,等等。”查斯的啜泣声传到了外面。她光着脚把门打开,一见多佩软软地倒在地上,呜呜哭个不止。
这老婆子,见了儿子还这样。“快起来,多佩啦累了,赶紧给他弄被子,让他休息。”桑杰催促查斯。
“管家,谢谢您,您把我的儿子带回来了。我这就把被子弄好。”查斯兴奋得有些不知所措。她弄了些干草,上面铺上自己的藏装,再盖了一张藏被。多佩走过去,说:“妈妈,我来弄。”
查斯抱住多佩又呜呜地哭开了。
“这老婆子,让多佩啦休息一下,明天天还要亮的,有什么话明日再说吧。我也回家去了,早点休息,多佩啦。”桑杰说完牵着马走。
多佩出来说:“辛苦了管家!”
驽马的脚步声,再次把狗的狂吠声噼噼啪啪地点燃了,狗叫声在龙扎谿卡上空飘**。
二
多佩仰头凝视,连绵起伏的山似滚滚涌起的浊浪,奔涌着与天衔接;飘移的白云如奇形怪状的船只,在浪尖头平稳地航行。这种念头一晃而过时,背上的母亲唠叨道:“多佩啦,我到寺里能干什么?”说完她的目光飘向了正前方。
咤日寺的金瓦屋顶闪着光,这灼烫的金光从不远的半山腰射来,她的眼睛和心灵剌刺地烧焦着,全身**。
“多佩啦,你就不能还俗,伺候我这将死的人吗?”她再次开口问。
多佩没有理会,一路上她不停地这样唠叨。
沙砾道上,****跳跃着黄灿灿的金光,道路歪扭着盘伸向咤日寺。多佩刚要迈步,背上的母亲又说:“你歇一下,从早晨背到现在也累了。”
多佩环顾四周,一片开阔,找不到一处荫凉地。他蹲下来,把母亲轻轻地放在地上,再从脖子上取下褡裢,撂在脚边。多佩才觉脊背上冒出的汗水浸透了袈裟,丝丝冷风横行在脊背和黄衬衫之间,凉飕飕的,小腿阵阵酸痛。他软软地躺下去。
“妈妈,我们休息一会儿就走!”多佩胸口一耸一耸的,喘着气说。
“看,太阳正当头,好热呀。你从江里给我舀碗水喝,我口渴。”
“褡裢里有酸奶,你就喝酸奶吧!”多佩凝望着蓝天说。
“我想喝水。”
多佩起身,从怀兜里取出木碗,沉重地踩着沙砾,向远处泛绿的江水走去。
儿子渐远的单薄的身子,在阳焰飘忽的颤动中,幻化成了格日旺久少爷,重叠的身影使查斯全身寒战。她想:多佩和格日旺久少爷的体形、相貌多么相似啊!可少爷最终将自己遗弃了,现在儿子又不愿听话,想把自己抛却,到老还是孤独一人,活着有什么意义。她痛心地看到,自己的努力即将白费,儿子永远不会替她着想时,悲从心头生起。
“岑啦,你这可恶的女人,是你让我失去了儿子。要死我也要把多佩啦留在身边,不让你在地狱里看到我们骨肉分离。”查斯赌咒发誓。
恨,浇醒了查斯的头脑,她从悲哀中苏醒过来,浑浊的目光啪地落在矗立于半山腰的咤日寺。寺庙使她联想到了自己悲凉的晚年:一个人住在低矮狭窄的、傍山修建的石头房里,没有门,只挂着几块破碎布,用来挡风遮雨。夜晚蜷缩在里面,白天像乞丐一样慵懒地坐在门口晒太阳。看到的,只有寺庙的墙壁和山上的岩石;听到的,只有僧人念经的声音和唢呐、鼗鼓、铙钹发出的声响。想说说话都没有人,这样的日子可怎么过?查斯思来想去,唯一的解决办法只有毒死儿子,才能使多佩永远留在她的身旁,才无须回到寺里去。
手伸进怀兜,查斯摸索出一块打了结的黑氆氇,目光投向端正翘立的褡裢上。她挪移身子,向褡裢靠近。
周遭被太阳罩得死寂,大地热得烫手,空气热得让人憋闷。
查斯挨近褡裢时,额头上沁出汗珠。她的胳膊伸过去,焦黑的手掌撕裂了阳光,弯曲的黑指头蠕动着,解开了褡裢的结。小木桶盛满酸奶,像个乖顺的婴儿,安静地躺在褡裢里,恐惧地凝视她。突然,查斯的手抖动,急忙捂紧褡裢的口,胸口压在上面。
“佛祖呀,请您宽恕我的罪孽。我只想拥有我的儿子,您把他还给我吧!”查斯捂着脸呜呜哭泣。空旷的山坳里,这哭声如蚊蝇的叫喊,丝丝缕缕。
多佩远远地瞅见母亲在哭泣,就想她又舍不得龙扎谿卡了。多佩加快步伐,木碗里的水摇**,有几滴落到干渴的沙地里。
“喝水吧!”多佩把木碗呈到查斯的眼前,她接住碗,头别了过去。
“到了寺里,我在寺后给你砌个石头房,定时去送吃的。”
查斯听后泪水涟涟,满脸哀怨。她说:“我不想待在寺院里,我要跟谿卡里的人住在一起。”
“妈妈,你的腿都撑不住身子,怎么能干活?”多佩的手搭在查斯的膝盖上,继续说:“龙扎谿卡的堪卓益西啦让你自由身了,你应趁机积点善,争取来世有个好的去处。”
“我不指望这些,我只想跟你一起过世俗的生活。多佩啦,我求你了。”查斯双手合掌举过头顶,脑袋抵在地上。
母亲泛白的头发乱蓬蓬,藏装褴褛不堪,缀满补丁。他伤心地垂下头,目光盯着靴子的尖头,一言不发。
查斯从儿子的沉默里读懂了他的坚执,她绝望了。
“休息一会儿,我们上路吧!”多佩弓着背说。
“你先喝点酸奶,解解渴!”
“刚才我在江边喝过水,口不渴。”
“那歇一会就走吧。”
多佩从手腕上取下念珠,盘腿打坐,紧闭双眼。
咝铃铃——咝铃铃——从冥蒙中穿透过来,余音袅袅**漾开去,搅扰了我的禅定。它隔断了我与色究竟天的距离,间隔渐远渐远。心识,此刻只听命于咝铃铃的音律,奋力循声撵去。金属质地的柔和声音,熠熠闪耀着金铜的色泽,流星般穿越空茫的宇宙。这音律到后来衰弱下来,归于沉寂。
“醒来吧,是时候了。”
“多佩,我们来接你来了。”
呼唤声使心识跌落进枯僵的躯体里,只觉万分沉重。有人用厚布蒙住了所谓的我的眼睛;有人轻轻掰弄所谓的我的手指,让它们从施禅定印和不畏印中伸直;有人用手指梳理所谓的我的长发,而后在脑后打了个结。他们很忙碌。一股酸臭与腐烂的气味刮进鼻孔,熏得我极其难受。这些难忍的气味,源自师兄弟们身上,原来人类是这般的肮脏、腐朽。
“多佩,我们带你回寺庙去。你在山洞里已经禅定了三年三个月零三天。”
我没有力气回答,任由他们摆弄。
“扎巴,把多佩背下山去。”
师兄弟们的脚踏在碎岩石板上,岩石板咔嚓咔嚓地放声笑;阳光在我的脊背上盛开,金色的花瓣和枝叶渗入皮肉,暖洋洋的;风从我的耳旁掠过,她们悦耳的祷词在耳际喃喃回响。背到山脚,师兄弟们把我扶上马,左右护着向前走。脚,没有力气蹬马镫子,我只能让它从马的肚子两侧掉着,身子趴在马背上。
走了半天,我们才遇到一户农家,师兄弟们把我扶下马,让我依一棵大树坐下,慢慢地揭去了眼睛上的布。
远处的雪峰与金黄色的麦田闪烁着,呼呼地奔流进我的眼睛,她们绵延不绝;近处田埂上有摇曳的青草,身旁的小溪淙淙流淌,头顶巨大的树冠间隙遗漏摇曳的金光。小师弟思噶凝视着我,咧嘴笑。他的脸黑黢黢的,一溜整洁的白牙闪着光。思噶从牛皮包里取出钵盂靠近我,用一块小石子在钵盂口边磨。我再次听到了咝铃铃的音律,只是再寻不见禅定中的景物了。
扎巴往木碗里盛酸奶,上面撒了加持过的红色药粉,用银勺一口一口地喂我。多吉赤烈在磨剪刀。我看到我的指甲跟手指一般长,头发长到齐腰了。咔嚓、咔嚓,十个指甲掉落在地;咔嚓、咔嚓,一缕缕头发不在头上了。扎巴从地上拾起指甲和头发,包在金黄色的丝绸里,要带回寺里去。
我们花去一天半的时间,回到了咤日寺。
夜晚我睡在厦(僧舍)里,做了个奇异的梦。妈妈的眼眶里没有眼珠,黑乎乎地很幽深,从那洞里黏稠的血不住地往外流。面对这一惨景,我没有惊慌,想从袈裟上撕下一块布,堵住那洞。任凭怎样努力,那袈裟就是扯不烂,好似它是我的骨架我的皮肉我的血管。妈妈一动不动地坐在通向寺庙的路旁,仰头凝视耸立的寺庙,一脸的无奈与懊恼。她呆呆地站在那里,血滩了一地,猩红猩红的,像溪水漫涌到我的脚前。
醒来全身被汗透湿。风在外面飞翔,它磕碰金瓦屋顶铃铛而发出的叮当声清晰可闻。黑暗里,我睁大眼,想:我已经有五年没有见到她了,这梦是在告诉我她最近身体欠佳,抑或已不在人世了?我自出家以来再没有管过她,也没报答过她的养育之恩,现在要是她还活着,我一定得好好孝顺她。我是个出家僧人,身无分文,无法让她过上富足的生活,唯有开悟她,让她明了四谛,继而产生厌离之心。让她今生通过自身的努力,洗涤身上的罪孽,别在罪渊的世间无休止地轮回。
我靠在墙角打坐。这是回寺后的第二天了,自我感觉恢复得很快。
“多佩,好好静养几天。对了,你妈托人带来口信,说想见见你。”上师格来旺杰说。
我心头的猜疑全部释然了。我想:妈妈安然无恙!我欲回答时,上师摆摆手,让我不要说话。我虔诚地双手合掌,弯下了身。上师笑了,他转身出了我的僧舍,一片绛红色飘过幽深的胡同,在墙角一拐就消失了,唯有黄灿灿的一地阳光,在那里欢欣雀跃。忽地,我清晰地看见一名白发苍苍的老太婆,跪在胡同里,用模型印造小泥塔。当我眨巴眼睛,再细瞧时,什么都没有了,满眼是雀跃的阳光。
多佩打坐的姿势让查斯痛恨,身上绛红色袈裟更是让她的血直往脑门上蹿。查斯打开褡裢,取出酸奶木桶,用别在怀兜里的铜勺搅动。她再次看多佩,他闭目入定,脸上溢满安详。这种安详的表情,惹恼了查斯,也使她坚定了毒死儿子的决心。她解开氆氇的绳结,把奶白色的毒粉倒进酸奶里。
记得在娘村除了我们一家子外,还有个无依无靠的老太婆和制陶的一家人,所有人加起来,娘村也就八个人。八个人都属于龙扎谿卡,是谿卡的朗生。
那老太婆可能有六十多岁,脸上的皮肤褶皱不堪,背佝偻着。每次妈妈和驼背爸爸下地,她都要一同去,但她干不了重活。妈妈经常让老太婆坐在田埂上看护我,农活由她和驼背爸爸来完成。
老太婆被朝阳一晒热,就会张开那张干桃般瘪瘪的嘴,从那里面抖出嘶哑的声音:“驼背,给我一口鼻烟,要不我拿这个崽子去喂狼。”驼背爸爸不理,她就骂:“三寸身子,背顶陶罐,鸡脖扛个牛脸……”老太婆的骂声好像戳着了驼背爸爸的害处,他悻悻地走过来,从怀兜里掏出牛角鼻烟盒甩给老太婆。老太婆倒一点在拇指上,命令道:“去干活。”
每每驼背爸爸受窘时,妈妈显得特别开心。老太婆吸着鼻烟给我天南地北地吹。她说:“年轻时,我跟老爷和太太去过汉地,穿过杭州的丝绸;也去过印度,尝过甘蔗和椰子。那时龙扎谿卡可是个响当当的家族,光朗生就有一百多人,是咤日寺的主要施主。”当时我很羡慕老太婆,心想,翻过面前的那座山,就能到汉地。老太婆好像看穿了我的心思,对我说:“矮子,到汉地骑马也要走几十天。”
我很惊讶,忙问:“那得穿破多少双鞋子?”
啪。老太婆的手拍我的小脑袋,我惊愕地瞅着她。
老太婆脸转过去,唱道:“雪山多么美丽,年轻人爱上这里。小鹿是心爱的伙伴,年轻人不忍离去。草坝上多么舒适,年轻人爱上这里。小牦牛是心爱的伙伴,年轻人不忍离去。岩山上多么惬意,年轻人爱上这里。山鹰是心爱的伙伴,年轻人不忍离去……”
我寻着老太婆的目光望去,看到妈妈弓着背在拉犁,驼背爸爸扶着犁把子,犁铧吐露湿润的士,黑黢黢的。
“矮人,”老太婆说。她从不喊我的名字,给我起的外号很多,如崽子、矮人、拇指、老鼠尾巴、狗屎等,每次不论她喊什么我都要应。她把腿伸直,说:“汉地就有这么远。”她的手在空中划了一个很大的弧线,继续说:“从前,噶玛巴活佛带着侍从去拜见皇帝,皇帝见他神通广大,心里特别高兴,赏赐了很多的金银瓷器和丝绸。他们回蕃(西藏)时,噶玛巴活佛把金银瓷器丝绸全部丢进汉地的江河里,并劝他的侍从们也把皇帝赏的东西一同丢入江河里。有一个侍从非常喜爱赏给他的瓷碗,死活不肯丢进去,活佛怎么劝都没用。他们翻山越岭走了很多天,很多天。月亮圆了,又消瘦下去;又圆了,再消瘦下去。活佛的坐骑骑瘦了,侍从的靴子换了几双,他们才回到了楚布寺。快到寺庙大门口时,揣着瓷碗的那个侍从一个趔趄,摔倒在地,碗碎了,他呜呜地哭了起来。噶玛巴活佛施展法术,从流经寺院门口的江水里,把曾经丢弃的东西全捞了出来。那侍从一见这些完好无损的金银瓷器和丝绸,又呜呜地哭开了。他说,翻雪山过草地,瓷碗没碎;趟溪水过江河,瓷碗也没碎。怎到了家门口,腿快要断了的时候,瓷碗偏偏却碎了?你说这路途远不远。”
老太婆是我快乐的源泉,在她的唠叨中我的心智被开启了。我知道了汉地、印度、拉萨等。
娘村虽然只有三户人家,可制陶的一家人,总被他们所不屑,认为出生低贱。老太婆常说:“她的整条命都已经交给欣即曲杰(死神)了,等她死的时候千万别让制陶一家人碰她的尸体。”一年多后的那个初秋,孤独的老太婆离开了尘世。
那天清晨驼背爸爸去叫老太婆,可她已经断气了。驼背爸爸迈着夸张的步伐,远远地就吼开了:“尖嘴薄舌的老太婆死了。”他的脸上没有一点痛苦的表情,好像死亡如吃口糌粑般平常。
我跑去老太婆房看,她却安静地躺在干草上,身上盖着藏装。原来死亡跟睡觉一样,怪不得大人们并不惊讶。
驼背爸爸让制陶的达瓦大叔,到龙扎谿卡报告老太婆死去的噩耗。
翌日,太阳当头照时达瓦大叔回到了娘村。他带来了龙扎谿卡老太太赏的一条哈达和一块裹尸的白布、陶制的一盏酥油灯。
第三天,一片漆黑时,驼背爸爸摇醒我,说:“我一个人招架不住,你得跟我一同去。”
他把裹在氆氇里的刀具搁在我的枕边。
妈妈说:“这样不行。”
油灯的光微弱,以至我都看不清妈妈的脸,只瞅见一个突兀的黑影。
驼背爸爸说:“他已经是个男人了。”
妈妈再没吭气。
我们一前一后到了老太婆的房子里。老太太赏的供灯,在土坯上发着微弱的光亮。借着光亮,我看到旮旯里的老太婆,被白布裹成一团,外面系了一条哈达。我闻到供灯灯芯散发出的煳味,它们久久驻留在我的鼻孔里,让我产生不起恐惧来。
外面,月光照得大地一片死寂,驼背爸爸背着老太婆的尸体,我抱着装刀具的氆氇,向塔拉山走去。风冷飕飕的,单薄的我感到彻骨的冷,清鼻涕不时地流出来。
老太婆倒裹得严实。我不禁想,她在里面很暖和吧。一路上驼背爸爸休息了五六次,不断抱怨这老太婆罪孽深重。他说:“怎么这么重?她今生肯定做了很多孽。”
我对驼背爸爸说:“小心,别惹她生气,她会骂你的。”
驼背爸爸喘着气回答:“人死也就变成了土石,什么感觉都没有。”
我不相信他说的话,一路上盼着老太婆训斥他。直到第一缕阳光倾泻在天葬台上,老太婆都没有骂驼背爸爸一句。即使他把老太婆重重地扔到天葬台上,老太婆依然没有吭一声。
我问:“人死,就是不能说话了?”
“岂止不能说话,连饭碗都干了。”驼背爸爸说。
“干了?”我问。
“就是说,再不能喝一滴水,吃一勺糌粑了。”他的表情依然木讷。“好在她死得无痛无病,真是造化呀!但愿我死的时候也这么走运。”驼背爸爸又补了这句。
阳光使我浑身暖和。我看到了天葬台四周丢弃的碎骨头和破衣服。驼背爸爸折了些灌木和枯草,跪在地上用打火石咔嚓咔嚓地引火,取到火星,用嘴吹气。一缕烟子徐徐升腾,十几头秃鹫已经在我们的头顶盘桓。裹老太婆的白布被驼背爸爸扯下来,将她**地摆在了石台上。这是一个干瘦、矮小的老太婆,她像平时打瞌睡般闭着眼。
“去,到那岩石后头待着。”驼背爸爸说这话时没有看我。他把老太婆的尸体面朝下,脖子上套了油腻腻的绳索。秃鹫落地了,围着天葬台,各个躁动不安。
躲在岩石后头,我不禁探头看天葬台那边的驼背爸爸和老太婆。驼背爸爸蹲在旁边吸了口鼻烟,嘴里念着唵嘛呢叭咪吽——他起身,把藏装的两个衣袖在腰间打结,取出氆氇里的刀具,在石台上摆好。驼背爸爸双膝跪地,哼着一首缠绵的歌,手握一把黑乎乎的刀。刀落下去,驼背爸爸的手里攥了一大块肉,胳膊一伸,肉飞向了秃鹫们。红色的血珠像精灵一样,从那块肉上飞离出去,浸入沙土里。秃鹫们围拢上去,争着抢食。这景象把我吓呆了,裤裆里头热乎乎的,我把头埋进了两腿间。即使这样我还是听到了他的歌声和用石头砸骨头、头颅的声音。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驼背爸爸摇我的肩膀。我一抬头,秃鹫们振着翅膀扑棱棱地在飞,地上投下了些不规则的阴影。我盯着那些阴影极度恐惧。
“你都看了?”他问。
我点了点头。我发现我的腿瑟瑟发抖。
“人死后跟土石一样,不懂得疼痛。”驼背爸爸安慰我。
我点头应是,可心里很害怕。
驼背爸爸把我揽进怀里,我感到了他的体温。他在我的耳边小声说:“你还小,长大了就不怕了。”
驼背爸爸把那张粘有血渍的白布拣回了家,还说要给我做件衬衣。我全身的毛孔里直吹冷风。
从天葬台回来,我不会笑了,那里发生的一切,噩梦般缠绕着我。白天黑夜我都在担心妈妈会死掉,驼背爸爸会死掉,自己会死掉。老太婆走后,她把曾给予我的那些个快乐全带走之外,还留给了我对死亡的恐惧。
最先察觉我变化的是妈妈。她对驼背爸爸说:“这小孩不大对劲,是否要带他去咤日寺,拜拜大威德怖畏金刚?”
“等谷物脱粒完了再说吧。”驼背爸爸赶忙制止了妈妈的想法。还补上一句:“这样的经历有两三次后就会好的。等我死的时候,还要由他来天葬呢。”
“妈妈,拜了佛我就不会做噩梦吗?”我问。
“不会的。佛会祛除你心里的恶魔。”
听后我对咤日寺心存向往,只是他们忙得没有时间带我去。
我日渐萎靡的时候,龙扎谿卡的桑杰管家来到了娘村。桑杰管家的绸缎衣服很鲜艳,说话声音圆润洪亮,骑在马上甚是威武。他下马从怀兜里掏出吃的给我,我看见了缠在他手腕上的紫檀木念珠。曾听去世的老太婆讲,加持过的念珠能祛除噩梦,所以我就盯着那串念珠。当时,听管家说要把我送到咤日寺,我心里挺高兴的,只是妈妈哭个不停。
我洗了脸洗了头,换上了管家送来的氆氇藏装和鞋子,这让我很高兴。我不断问驼背爸爸:“这衣服是我的吗?”妈妈每听到这句话就哭。驼背爸爸总是干巴巴地说:“当然是你的。明天带你去朝佛。”
驼背爸爸把我抱上了马,不停地催妈妈快走。
出门时,天上还挂着星星,浓浓的黑暗把我们吞没了。我们谁都不再说话,只有马蹄的嘚嘚声脆脆地敲打寂静的黑暗。
我问妈妈:“寺庙离这远吗?”
“远。”她回答。
“寺庙里面有什么?”我接着问。
“小的时候带你去过,怎么记不得了?那里供着佛,拜了佛,你就不会再做噩梦。”驼背爸爸抢着回答。
“真的不会做噩梦?”我再次问。
“不会。”驼背爸爸说完跨着大步往前走。
太阳越过东边的山头时,我看到了朝霞映照下的咤日寺。
“看到了吧?”驼背爸爸问我。
“好大呀!”我仰望着,发出了惊叹声。妈妈却哭了。
在喑哑的啜泣声中,我们走到了山脚下。
“别愁眉苦脸的。”驼背爸爸训完,开始上山。
一名僧人已经在寺院大门口等候,他见我们就问:“是龙扎谿卡老太太送来的小孩吧。”
驼背爸爸摘下帽子,伸出舌头鞠躬,回话说:“正是。”
“喜齐土丹丹巴尼玛活佛在大经殿等着你们。”
在僧人的引领下,我们上了很陡的石阶,来到了大经殿,里面诵经声嗡嗡地响,还传来扎玛如和铃声。这些声音灌入耳朵里,曾经心头堆积的恐惧,像枯叶被风卷走般涤**了。我沉湎在这和声里。
僧人掀开厚重的门帘,径直走到法座上跏趺的活佛旁,低头说些什么。法座上的活佛向我招手。那一溜端坐念经的僧人,目光齐刷刷地落在我的身上。我有些后怕,驼背爸爸却从后面不停地推我。
“快,快过去。快去拜见活佛。”
法座上的活佛很慈祥。他头发花白,连眉毛也是白的。驼背爸爸从怀兜里掏出哈达,献给了活佛,再把管家赏的几枚章嘎嘎布献了上去。
“你叫什么名字?”活佛问。
我躲到驼背爸爸后头,他却不停地把我推到活佛前。
“年扎。”我回答。
“年扎,到我跟前来。”活佛说。
我凑了上去,他伸手摸我的脑壳,捏捏耳朵,然后灿烂地笑。我的恐惧和陌生感悄然退却。活佛跟带我们进来的那个僧人说了几句,那僧人匆忙离开。不一会儿,他端来了一个托盘,托盘里有一把剪刀。
驼背爸爸说:“待会儿,活佛要给你剃度,你别动。”
我见活佛笑呵呵的面庞,有一种相识许久的感觉。诵经声在我的四周炸裂,那绵延不绝的声浪要把我托举到空际。活佛凝视着我念了一阵经,然后从我头上抓一缕头发,用剪刀剪掉,放在了托盘里。活佛说,我再给你赐个法名,今后就叫多巴亚佩吧。活佛让带我们进来的那个僧人,领我到康村去换衣服和剃发。
阳光下,那僧人用很钝的剃刀给我剃发,脑袋上留了几道口子。之后,他叫我脱掉氆氇藏装,说:“这些东西都是世俗者的,我给你洁净的衣服。”他给我拿来了绛红色的围裙、短马甲、裹身的长袍,以及尖头向上翘起的皮靴。皮靴很大,我的脚在里面晃**。
当我跑回大经殿时,里面的光线很暗,只有一名年老的僧人盘腿拨念珠。
我问他:“我的父母呢?”
“走啦。”
我说:“我要去找他们。”
老僧说:“你已经出家了,所以你没有家,没有亲人。”
我心头惶惶的,慌忙跑出了黑森森的大经殿,站在石阶上眺望山脚弯曲盘伸的道路,那里空无一人。恐惧的眼泪溅湿了我的面颊,前方的道路和山水模糊起来。
“跟我走吧。”说着一只手搭到了我的肩头。我扭头看,站在身后的是大经殿里的老僧,他怅惘地望着前方,下颚上稀疏的几根白胡须,在风中飘动。
“跟我回厦里去。”那只手重重地摁了下我的肩。老僧从石阶上拾起我的被子,扛在肩头,默默地走了。顺从的我撵在他的后面。
我们穿过幽深的巷子,爬段陡坡,经过大威德怖畏金刚庙,向左转就到了康村。我们的厦在二楼,是个门朝西、窗向东的房间。
“现在开始,你要喊我龙多老师,我教你识字和书法。费用,龙扎谿卡的老太太已经付了。晚上你就睡在这下头。”龙多老师盘腿坐在**说。
老师的床搭在窗户旁,床头摆了一张矮小的藏柜,上面供奉着泥塑的莲花生大师。此刻,夕阳伫留在莲花生大师身上,通体金光闪烁。
那晚我在老师的诵经声中入睡了,噩梦也从我的身上被剥离掉了。
“多佩起床了。”龙多老师用木棍戳我。
被窝里一骨碌钻出来,我才看清屋里黑黢黢的。“老师,天黑着呢,掌灯吧。”
“没用的眼睛。”龙多老师骂着划燃了一根火柴。我看见老师上身**,手指上的火苗烧毁黑夜的帘幕,驻留在了油灯上。
“多佩啦,该走了。”查斯说。
多佩睁开眼,瞟了下前方。“不远了,我们上路吧!”
“别急。先把这酸奶吃了,再走不迟。”查斯说。
“留着您自己吃。”多佩边说边起来拾掇。
“留着,路上只会增加负重。”
“要不走累后再吃。”
“也好。”查斯棕黑色的脸僵硬如铁。
多佩背着母亲又上路了。
三
开阔的山坳里这阵子没有风,滚烫的阳光碾来碾去,灌木丛根部的水分都被榨取完了,枝丫蔫不唧唧地打卷。查斯待在多佩的背上,两手抱住肩头,有种冲动。她真想亲口跟儿子说说自己走过的人生历程。
多佩啦,你让我想起了格日旺久少爷。没有他也就没有你,跟他一起生活的那段日子,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多佩啦,你活着的日子不多了,我就默默地给你讲讲我的身世吧,以后不会再有机会了。
我的母亲,也就是你的姥姥,她是工布人。她爱上了商队里的一个康巴汉子,跟他私奔到了拉萨。到拉萨后母亲得了病,全身一阵一阵地发冷发热,抓过药也请过喇嘛,病还是时好时坏。由于商队要急着赶到印度去,那个康巴人留下几块大洋就走了。当时,商队借宿在德忠府。商队一走,我母亲只能继续寄宿在这里。
半个多月后,母亲挺了过来,德忠府里的人都喊我母亲为康巴女人。过了三个月,商队还没有回来。母亲的钱却花光了,她的生活没有了着落,只得向德忠府借钱。一个月后,母亲又身无分文了,她再去借钱时,德忠夫人说:“康巴女人,我们可以给你再借钱,但是你用什么来做抵押呢?”
“等商队来了,我再还。”
“如果商队不来,你有能力还吗?”
“没有。”我母亲说完绝望地哭了,掩面跪在地上。
“如果你能按我说的去做,我倒可以再给你借十块大洋。”
“夫人,请明示。”母亲擦泪,悲戚戚地抬起了头。
“再过四个月还还不起,你就要用你的身子抵押欠款,那时候你可是我们德忠家的人了。”德忠夫人说。
母亲想到康巴商队去了这么久,四个月里也该回来了。一经这么想,也就应承了下来。德忠夫人很高兴,她夸赞我母亲:“康巴女人,做事就是爽快。快去取钱。”
母亲跟着德忠府的管家出去,借了钱,立了字据,还画了押。
康巴人的商队直到她死去都没有再来。
德忠府又多了个朗生。母亲被德忠夫人安排去织氆氇。她一直等待康巴商队的归来,希望康巴人给她赎身。
一年又一年过去了,她的希望一次一次落空,到后来不再抱任何奢想了。她低着头,不停地干活时,正楼上的那扇窗子里,德忠老爷的目光却粘在了她的身上。
一个夜晚,德忠老爷嘴里说着甜得让人心软的话,爬到了她的身上。
她说:“老爷,我下面在出血。”
德忠老爷撩开裙子说:“流点血又死不了人。”接着他用手抚摸我母亲的胸脯,说:“康巴女人的肉真嫩,我的全身都烫死了。”
母亲的眼泪涌了出来。
德忠老爷临走时说:“让我天天晚上来睡。”德忠老爷光着脚,提着彩靴,消失在黑暗里。从那以后德忠老爷一到半夜就会钻到母亲的被窝里。
因为母亲服侍好了德忠老爷,他把她弄去伺候德忠小姐。
我母亲想,只要老爷喜欢她,她的日子会比其他人好过一些。当母亲发现自己有了身孕时,德忠老爷马上把母亲嫁给了厨师单增。
我是在德忠府的佣人房里出生的。当我八岁时母亲因病死了。我成了德忠夫人的随从,整天被德忠夫人支使着。夫人稍不顺心,便会把我毒打一顿。
有次德忠老爷的妹妹从龙扎谿卡回到了她的娘家,他们吃过午饭,一家人开始玩藏牌。德忠夫人的手气很差,一直都在输牌。天黑时,德忠老爷的妹妹说:“我老赢心里也不舒坦,赢来赢去还不是赢自家人的钱吗?不如这样,嫂子把你的那个小随从给我得了。”
“你说的是这个丫头片子吧?”
“是。我刚才一直盯着这丫头,腿脚倒挺麻利的。”
“行,她就输给你了。”
我被德忠夫人输给了龙扎谿卡的女主人岑啦,她把我带到了偏远的龙扎谿卡。一到谿卡,岑啦就让我去放牛,一天只给一小勺糌粑。忍饥挨饿中我给龙扎谿卡放了一年多的牧。这当中有许多人问我的身世,我不愿意给他们说,说了他们顶多只会给我几句怜悯的话,但这些对我又有什么用。
来年的冬季,岑啦把我叫去当她的侍女。说实话,岑啦要比德忠夫人心善。我服侍她的两年时间里没有挨过揍,只是骂得让人心痛。
后来格日旺久少爷十三岁时,德忠老爷来信说,少爷待在偏远乡下,不会有多大出息,让少爷到拉萨去学习。岑啦高兴得走路时腰板都直了,步子轻盈,逢人笑嘻嘻的。
入秋的一个早晨,太阳刚从山脊爬上时,龙扎谿卡的老管家在天井旁点燃了桑,穿着盛装的岑啦和格日旺久少爷,手心里抓把青稞默默祈祷,然后抛洒向天空。出了院门,驼背罗丹早已跪在坐骑旁。岑啦和少爷踩住驼背的背上了马。驼背罗丹爬起来,牵马走在前头,背着包袱的我们紧随其后。
中午,岑啦叫我们停在一个坝子上。这里绿草青青,还有一条小溪。那几个男人提水烧茶。岑啦伸着腿一直喊累,我只得跪下帮她捶背敲腿。等茶烧好时,格日旺久少爷却跑得远远的。岑啦支使我去叫他。那天,为了不让德忠府的人笑话,岑啦让老管家把他女儿的藏装和一双女靴借给我穿,我穿着新衣服,心里特高兴。我叫了少爷,往回走时,少爷突然惊叫起来,吓得我头发都竖直了。少爷的手指着小溪,一惊一乍地说:“看,那是什么?”我吓得腿都软了,好奇心又使我探头往少爷指的地方看。清澈的水在流淌,水草像小鱼一样欢快地游动。猛地,我的身子直直地扑向小溪里,水溅了出去。我被水呛住了,慌乱地从小溪里滚爬出来,水滴滴答答地从藏装的下摆滴落下来。格日旺久少爷捂着肚子蹲在草坪上笑,我这才知道是少爷把我推下水去的。我湿漉漉地回到了岑啦那里。她骂道:“不长眼睛的驴子,怎么跳到水里去了?”
我低下头,不敢吭声。
“只有穿破烂衣服的命,给件新衣服穿,还把身上弄得全是泥。”
格日旺久少爷窃窃地笑,我好恨他。
驼背罗丹已经给少爷和岑啦的木碗里盛好了糌粑,他们开始揉糌粑吃。我在一旁不停地给他们倒茶。岑啦给了我两坨糌粑和一碗清茶。
到达德忠府时,德忠老爷去了罗布林卡。德忠夫人在大门口把我们迎了进去。岑啦在德忠府待了三天之后,急着要回龙扎谿卡,德忠老爷和夫人都劝她安心地住些日子。岑啦说:“现在正是秋收时节,家里没有一个得力的人,我不回去,很多事情会耽搁的。龙扎谿卡里里外外都得我来撑着。”岑啦仰天而嘘。
“一个女人能管理好那么大一个谿卡,真不容易啊!乘着年轻再入赘一个过来。”德忠夫人说。
“动过这个念,只是天下的男人都不会从一而终的。这么一想,唉,还不如守着这点家业,抚养小孩好。”岑啦说。
“说的也是。”德忠夫人的眼光抽了下德忠老爷。德忠老爷见那冷冷的眼光横扫过来,故意清了清嗓子,昂扬了头。谈话中断了,屋子里马上静下来。
岑啦临走时决定,留下我来服侍格日旺久少爷。我不想待在这里,不想见到德忠府的人。但我是奴仆,我的命运由他们来决定。
少爷上的是娘荣夏学校,每天我背着少爷的学习用具送他到学校。最初的那几天,那些贵族小孩都欺负少爷,说他是乡巴佬。一听这话,少爷就哇地哭,屁股着地,腿在地上蹬。少爷虽然比我大两岁,可我见这情景只觉得他可怜。回到德忠府,德忠夫人见少爷衣服上沾满了尘土就扇了我一耳光。格日旺久少爷旁边求情说:“这不怪她,是别人欺负我的。他们都骂我是乡巴佬。”
德忠夫人说:“你连少爷都保护不了,还算什么仆人?该打。”
德忠夫人又抄根木棍打我时,德忠老爷进来了。他抓住夫人的胳膊,说:“冤有头,你别冲这丫头发火。”
“你袒护她,袒护你的野种。”德忠夫人要用脑袋顶撞德忠老爷。德忠老爷伸出胳膊一挡,远远地把身材矮小的夫人挡在了另一头。德忠夫人像个野牦牛,拼命挣脱。
格日旺久少爷说:“学,我不上了。明天我带查斯回乡下去。”
抵挡德忠夫人的胳膊掉了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集中到了格日旺久少爷身上。德忠夫人疑惑地问道:“你说你要回去?”
“是。”少爷肯定地回答。
“不行。我不让你走。你妈已经交了那么多学费,你想白白浪费掉。”德忠老爷愤怒地叫嚷。德忠夫人乖乖地坐在床沿抹眼泪。
我和格日旺久少爷都很怕德忠老爷,平时他那黝黑的脸像石块般坚硬,只冷冷地盯你一眼,就让你全身发抖。那天他低沉的嚷叫声把所有人都镇住了。少爷不敢看德忠老爷,只有德忠府的管家敢劝老爷息怒。
德忠老爷盘腿坐在卡垫上,说:“明天继续去上学,他们骂你乡巴佬权当一阵风,只要不往心里去,什么事都没有。查斯,回去把少爷的衣服收拾干净。下去吧。”
少爷不敢使性子,第二天乖乖地上学了。有学生骂少爷是乡巴佬的话,我就捡石头去砸他们,这些小孩一溜烟跑远。不久,少爷跟那些小孩混熟了,没有人再欺负格日旺久少爷了。我在德忠府除了接送少爷外,还要帮厨房背水洗菜。偶尔,还要伺候德忠夫人和小姐。
岑啦,每年都要带着粮食和肉来看少爷两次,顺便给德忠府带来一些鲜货。岑啦为了使少爷学业有成,竟把父母划给她的一大块地转到了德忠老爷名下。德忠夫人说:“这怎么成,那地可是父母给您的陪嫁呀。”
“格日旺久啦的今后命运,我得仰仗哥哥。这么块地算得了什么。”岑啦说。
德忠夫人把地契揣进怀兜里,嘴里还在说:“都是亲戚,提携是应该的嘛。”
三年以后,德忠老爷把格日旺久少爷送到哲蚌寺去学诗镜和声明学。
我听少爷说给他上课的老师是个上了年纪的活佛,对他很好。因为路远,少爷寄住在了寺庙里。这样我只能待在德忠府里让德忠夫人支遣了。德忠夫人总能找到最脏最累的活让我来干,她坐在楼上的回廊里,嘴里嚼着奶渣,把腮帮子撑得凸凸的,看我干活。
这是德忠夫人的最大消遣。她既然管不住德忠老爷,她就拿跟德忠老爷有关系的人出气,我们就像她手里的念珠,随时都可以由她任意捏压。我在德忠府割过草,劈过柴,剪过羊毛,织过氆氇,服侍过夫人和小姐。但德忠夫人总觉得我干得还不够,经常骂我是食客,还不如一头骡子管用。
少爷回来时,德忠夫人就不会给我安排活,我只需给少爷换洗脏衣服,倒茶就成。德忠夫人见我跟在少爷后面,就讥讽我,说:“格日旺久啦,你们可把她给惯娇贵了,什么活也不用干,这样以后可了得?”
少爷嘻嘻一笑,招我跟在他的屁股后头。少爷喜欢看人玩色子,路上碰见有人玩色子,他就站在那里,然后让我去转八廓街。我转三圈回来他还待在那里不走,我稍一说多,他就不耐烦地用手一推,说:“你先回去。”
暂时找个尼姑,以后再娶媳妇。
不得不打官司,姑娘实在漂亮。
别把门给锁上,家里住着父母。
……
男女之间的隐秘事情,少爷是通过听色子歌知道的,是色子歌使他成了一个男人。这都是后话了。之后,少爷又转头学藏医去了,这一切是德忠老爷安排的。
德忠夫人生怕失去岑啦每年提供的七八个人的粮食、肉、酥油,对少爷和岑啦百般献殷勤。沾他们的光,我也得到了几件德忠小姐的旧衣服和夹底女靴,以至寒冷的冬天也没有冻着。
转眼时间已经过了七年多,那时少爷已经长成个大男人了,那时他的嘴唇上长出了黄茸茸的胡须,那时他的喉骨节凸显出来,那时我的身体颀长而挺拔,那时德忠老爷说再有半年时间他就要给少爷找个差事,那时少爷充满幻想。
有次少爷跟他表哥一起外出,很晚都没有回来。我坐在楼梯口等到半夜,他们才晃晃摇摇地回来,身上散发着酒味。我把他们各自扶回了房间,再过来给少爷屋子里放尿盆,看到少爷把被子踢到了床下。我重新给他盖被子时,少爷一把将我揽进怀里,命令我脱掉衣服。
我说:“少爷这样不行。”
他把手伸到我的下面,说:“什么不行,你下面都潮了。”我羞得说不出话来,少爷吹掉油灯,动手解我的腰带。
每天我盼望着黑夜的来临,每天熬到人们都熟睡了,我就光着脚,蹑手蹑脚地到少爷房间去。少爷的被窝很暖和,他枕着我的胳膊,声音细细地说着让我动心的话。那一刻,黑夜是多么短暂,不知不觉我又得匆匆爬起,轻手轻脚地回我的房子里。那时候我的心里每天都有个盼头,那时候我只想跟少爷待在一块。
正当我活得最快乐的时候,岑啦率领一支骡队来到了德忠府,少爷怕被人发现,不准我晚上过去。那十几天可真难熬。我一心盼着岑啦他们早点回乡下去。
岑啦他们一回去,我和少爷又跟以前一样了。这种日子没有长久,我的不断呕吐引起了德忠少爷奶妈的注意。
她问我:“生病了?”
我说:“没有。只是阵阵恶心。”
“下面流不流血?”
“好久没流。”
她说:“那什么病都没有,会好的。”
晚上我又偷偷到格日旺久少爷的房间里,回来时被德忠夫人和德忠少爷的奶妈逮住。德忠夫人用木棍揍我,我不敢吭声,怕吵醒所有的人。木棍嘭嘭地发着沉闷的声音,我怕得不知道疼痛了。鸡叫三遍时,德忠夫人才叫奶妈去叫德忠老爷。德忠老爷一见我衣服不整,光着脚,就知道了我和少爷的事。他抡起胳膊啪的一声,金星在我眼前一闪,人已经跌坐在地上。我的脸烧得发烫。
“野种,不知廉耻。”德忠老爷说。
“老爷,她都有身孕了。”德忠少爷的奶妈说。
“我怎么向我的妹妹交代?不要脸的女人。”德忠老爷抓起桌上的木碗向我掷过来。我急忙抱住头,剩茶泼了我一身。
“老爷,我们要想个周全的法子,免得让岑啦说我们的不是。”德忠夫人的话使德忠老爷平静了下来。德忠老爷擦着溅到手上的茶,目光狠狠地盯着我。
“少爷跟一个女奴睡上一觉有什么大不了的。我们把她送回龙扎谿卡去,这样什么事都没有。”德忠老爷说完拂袖而去。
德忠少爷的奶妈把我锁进马厩旁的饲料库里。我待在里面等着少爷来看我一眼。少爷一直没有露脸。我又安慰自己说:“肯定是德忠老爷和夫人不让他来,少爷没有这么绝情。”接近中午时,德忠府的管家带着一个仆人来开门。
管家说:“查斯,仁增会把你送回龙扎谿卡的。这是你的几件衣服,被子已经拴在马上了。”
我从两个男人留出的缝隙往外看,就是没有少爷,心凉凉的。阳光里有几只小鸟在干草丛里寻食,发着啁啾的声音,但听起来遥不可及。
“格日旺久少爷呢?”我问管家。
“少爷到噶厦办公去了。”
我的泪水落了下来,胸口好像被人捶了一拳。
一路上好在有个爱讲笑话的人,他使我暂时忘却了心里的痛苦和身上的伤。路上仁增不停地给我讲阿古顿巴和尸语故事。只是接近龙扎谿卡时,我再也听不进去故事了,心绪坏到了极点。
岑啦的决定在我的意料之中,只是没有料到,她会把我嫁给谿卡里最丑的人,也许这是岑啦对我的惩罚。
驼背罗丹晚上要睡我,我抱着两腿不让他碰。驼背罗丹真狠,他揪着我的脑袋往墙上撞。脑袋弄破了,黏稠的血顺着额头流下来。驼背这才住手,一脚踢在我的屁股上,蒙头去睡觉。我连着四天都是靠在墙角睡的。驼背罗丹和我成为夫妻的最初几天,我一见到他,心里就会升出无名的怒火,同时对少爷的思念更加强烈。我也知道这是妄想,只是那时候很执着地想少爷。我坚决不跟驼背罗丹睡觉,他除了殴打我外实在没辙了。后来,我的肚子渐渐隆起来,驼背罗丹看着我变形的身子,对我没有了欲望。
这年的五月,我的肚子已经圆鼓鼓的,谿卡里的人都说,查斯快要生了。这时候格日旺久少爷回来结婚了,岑啦整天陪在少爷身边,使少爷没法抽身来看我。新娘子到来时,整个谿卡的人激动不已。只有我伤心地待在房子里哭泣。
一下午,祝福和赞颂的歌声像织氆氇一样,叮叮咣咣地响,它们像无数根刺一样扎在我心上。
叫堪卓益西的新娘子很丑,晚上驼背罗丹说。我的心一下舒畅了许多,我甚至有马上想看看这女人的冲动。
第二天我在厨房打茶时,她跟少爷来到了院子中央。少爷穿了一套王子装,太阳的映照下浑身斑斓;新娘子虽然穿着贵夫人装,全身玛瑙、玉石、金银点缀,但那扁圆的脸,却无法改变。我对少爷娶到这么个老婆高兴不已。
直到婚礼结束,我一直没有碰上少爷。我想我肚子里的小孩是他的骨肉,这点他知道吗?少爷走了,走得很匆忙。我没有得到答案,这让我有些失望。
一个月后你生了出来,我的多佩啦。现在你听不到我给你说的这些,因为很多细节母子之间很难启齿的,我只能默默地说给我自己听。
你生下来后,驼背罗丹高兴坏了,他把你当成了他的儿子,他对我也好了许多,不像以往那样打我了。
这年冬天,少爷垂头丧气地回到了龙扎谿卡,一回来他谁都不见,把自己反锁在屋子里。我想,他又跟小时候一样,遇到一点不顺就泄气了。我每天有事没事就站到院子里,假装晒太阳,心里希望见上少爷一面。桑杰管家不停地到外面去请医生和喇嘛,我们就是见不到少爷。堪卓益西和岑啦倒是每天都能见到,从她们的表情看不出少爷得了什么重病。
来年的春天少爷复苏了。有一天桑杰管家来喊我,我随管家去了他的房子,到了门口管家让我进去,他却从外面把门给锁了。
少爷端坐在屋里,瘦了许多。
他说:“查斯,我想你。”
我呜呜地哭了,少爷站起来攥着我的手,把我拉到床沿。他亲了我的脖子,又伸手摸我的**,我下面又潮了。我说:“我生下的是你的小孩。”
“我知道。”
“你不想见见他?”我问。
“我都见过了。你不是用鞋带把他拴在屋门口吗?”
“没法子。”
“我想你,我们睡上一觉吧。”少爷把我摁倒在了**。
我也下过决心,不再见少爷,但每次又情不自禁地盼望桑杰管家来喊我。这期间,桑杰管家不停地让驼背罗丹出远门。驼背罗丹时常抱怨,再这样下去他的鞋子会烂掉的。
有次晚上,岑啦让服侍她的丫头来喊我,屋子里就我们两个人,她说:“以前的事都已经过去了,我不想再有什么事情发生,到时整个谿卡会闹得鸡犬不宁。你希望这样吗?”
“不希望这样,但……”
“我想让你和驼背到娘村去。”
“是。”
我们到了娘村,我与少爷已经隔得很远了,好像天与地一般遥远。驼背罗丹要我跟他睡,我就跟他睡,我除了干活,就想着把你抚养成人。
每年秋收后,驼背罗丹问我跟不跟他一同去。我说哪儿都不去,我要老死在这里。驼背罗丹把粮食驮到马上送到龙扎谿卡。我再不想踏一步到那里。
多佩啦,那时候你渐渐长大了,你的轮廓越来越像格日旺久少爷,这多少对我是个安慰。
你七岁时,格日旺久少爷死了。那狠心的岑啦要把你从我的身边夺走,我无力保护你,只能按照她的意愿把你送到了咤日寺。回来,我哭了十几天,落下了眼疾。我的心里不断诅咒岑啦不得好死。结果应验了,龙扎谿卡经营得越来越糟,儿媳妇又重新入赘了男人,谿卡落入别人的手里了。我真高兴。
驼背罗丹临死前攥着我的手说:“我想见年扎一面。”话刚一出口,气就断了,他去了另外一个世界,丢下我一个人孤零零的。
那时候岑啦说,一个衰朽的女人干不动农活,不如召她回来在谿卡里干。
我什么都没有了,我带着我的影子,回到了龙扎谿卡。我要在这里看龙扎谿卡是怎样破败下去的。
岑啦头发花白,背也弯了,她时常拄一根木棍绕白塔。孤零零的,她也只有影子陪伴。我想:她经过这么多的挫折,心会变得善良一些。有一次,我看到岑啦独自一人转白塔,急忙跑去跪在她的脚旁,磕头求情:“太太,让我的儿子还俗吧,我们会给你做马做牛。”
岑啦转着念珠,一脸的惊讶。她说:“世间有什么好,拥有的总有一天会失去,人生就像一场戏。”
我说:“我只想要我的儿子。”
岑啦不屑地对我说:“你活得越来越糊涂了。”
我回答:“只要他能还俗,跟我一起过就行!”
岑啦很生气,拐杖戳着地说:“多佩快要考多仁巴了,你想毁了他的前程?”
我说:“我不要他成为让人艳羡的孔雀,我要他是我身边的一头驴。”
岑啦跺跺脚,愤愤地说:“你连牲畜都不如,休要有这种念头。”
她拔腿继续去转圈,我一直跪到岑啦转完圈,可是她一点恻隐之心都没有。我那时真想一头撞在白塔上,结束苦难的日子。可是,恨,让我活了下来。我发毒誓,我要你回到我的身边来。现在,多佩啦就在我的身边了,我不会让你离开我的。
再后来,岑啦的日子越发艰辛,堪卓益西对岑啦冷言冷语,有时候甚至骂她多事。岑啦不敢顶撞她,只有灰溜溜地走开。
谿卡里的人都在背地里说:“岑啦命运多舛,真是可怜。”唯独我觉得这是报应。
在一个绵绵细雨天,人们发现了岑啦的尸体。她在谿卡的树林外蜷缩着,手上的念珠掉落在前方。桑杰管家背着岑啦的尸体,后面一大帮人呜呜地哭。堪卓益西怕临近谿卡的人说闲话,后事倒办得很体面。
四
“我们已经到了山脚,歇息一下。”多佩驻留在山脚的玛尼堆旁说。玛尼堆不高,上面飘扬着经幡。查斯背靠玛尼堆,心里琢磨着如何下手。
“这桶酸奶是堪卓益西给的,我们喝完,把桶给扔了,免得见到桶就会想起龙扎谿卡。”查斯说。
“那样也好。”多佩说罢从怀兜里取出木碗,递过去。查斯接住木碗,用铜勺往多佩的碗里盛酸奶。
“多佩啦,你为什么不愿意待在谿卡里呢?”
“我是个出家人,对尘世的生活不留恋,因为那里充满了苦难和争斗。”
“但我到了寺庙里也会不习惯的呀。”
“这是暂时的。”
“你是铁了心,要把我带到寺里?”
“我们的烦恼源于我们的愚昧,愚昧滋生了贪婪、憎恨和无知。待在远离人群的山坳里,心才能静下来,再潜心修炼的话,我们就会摆脱愚昧,会看清这世上的一切是无常的。妈妈,你为什么对虚幻的景象如此执迷呢。”
查斯没有言语,她把碗递过来,让多佩喝酸奶。洁白的酸奶掩藏着查斯的希望,她要儿子永远和她不分离。多佩呼噜噜地把酸奶喝进肚里。查斯望着,心里没有恐惧,没有悔恨。
“多佩啦,我们去不成咤日寺啦。你刚才喝的酸奶有毒,你会死掉的。”查斯平静地说。
“我知道你会给我投毒的。因为我们离开龙扎谿卡的那天晚上,观世音菩萨显身于我的梦中。菩萨对我说,你要谢绝吃酸奶,这样才能躲过一劫。刚才你让我吃酸奶时,我就接受了死亡,我相信我的死会让你悔恨的,会让你看清自己的罪孽和愚昧,这样你才有可能放弃仇视的心态,才会为自己的行为感到羞愧。我一点都不怨你,佛祖曾舍身饲虎,为了让你醒悟,难道我还要保全这肉体?”
忽然,查斯捶着胸口,揪着头发,呜呜地哭个不止。多佩起身,拎着酸奶木桶,走了一段路。他把酸奶倒掉,再用沙土盖住,这才慢慢地走回来,挨坐在查斯身旁。
“妈妈,三界无安,犹如火宅。你沉迷情愁爱恨,只能轮回与六道里,我去后,你要自己照顾自己。我爱你,我用我的死,表达了对你的这份爱。”
“多佩啦,我的儿子,你不能死。罪该万死的是我。”
多佩用手梳理查斯蓬乱的头发,把头埋进母亲的怀里。他听到了她的心忏悔地抖动,从那里正在升腾最自然最纯洁的情感,她们像泥污不染的莲花,在她的思想里绽放、驻留。
毒素的利剑刺穿着多佩的五脏六腑。他从母亲的怀里挣脱出来,捂着肚子尽量走得远一点。多佩不想让母亲看到自己痛苦的惨景,这样只会增加她的罪孽感。
“多佩啦——多佩啦——”
叫喊声飞入他的耳朵里,疼痛减轻了。多佩面向母亲,跏趺入定。他的心识里清晰地看见,一名白发苍苍的老太婆,跪在洒满金光的胡同里,用模型印造小泥塔。
湿淋淋的黏液从他的七窍里流出,疼痛戛然而止。魂灵游出多佩的肉体,风一样轻盈地飘向查斯。查斯匍匐着向多佩的肉体靠去。挨近,看到七窍流血的惨状,昏厥了过去。魂灵跑来推呀抱呀,丝毫动弹不得。魂灵风一般掠过羊肠小道,来到了咤日寺。进了大门,飞过陡峭的石阶,来到了大经殿门口。
早晨,天刚亮,我就要从厨房的士灶里掏些牛粪火,倒入陶制的香炉里,跑到大经殿,熏香草。烟雾缭绕,香气四溢,供灯明亮之时,喜齐士丹丹巴尼玛活佛在几个僧人的搀扶下爬上法坐。在诵经师的领诵下,高高低低的声音沸腾起来,整个大经殿弥漫声浪的湿气。我作为童僧,只能坐于最末端。无数只手其间有节奏地击掌,犹如无数个浪涛拍打岩石,铿锵有力。这种声浪使你忘却了一切,只活存于精神的世界里。
临到小憩前,我们这些童僧先要跑到厨房,提起装有浓酽酥油茶的桶,到大经殿倒早茶。大小不等的木碗呈于眼前,铜瓢里的酥油茶飞流下去。脚下长轮子似地飞跑于厨房和大经殿之间,相互比赛,很惬意。
喝完早茶,吃过早饭,绛红色的人流从三个门里流出去,大经殿一下静谧无比。龙多老师攥着竹篾让我背诵字母和元音。
竹篾的敲打中,打掉了许多个日日夜夜。
龙扎谿卡的老太太支遣桑杰管家,送来了酥油和糌粑、钱。用这些实物,我拜积扎叁噶学习语法。只用一年的时间,我的语法便过关了。
喜齐土丹丹巴尼玛活佛召我到他的寝室。那时活佛染疾了,他打坐在靠窗的**,面前的矮桌上放着经书和铃杵。屋子里袅袅飘**着香柱的气息。
我一进门,向活佛磕了三个长头。
“多巴亚佩,听说你很聪慧,切不可因此而自满。你知道乡间的小溪,整日哗啦啦地流,但大海从不这般喧嚣,你说大海的水多,还是小溪的水多?”
“大海里的水多。”我回答。
“人也是这样,只懂点皮毛的人整日叽叽喳喳,真正有学问的从不炫耀。你要学那大海,容纳百川,却不自满。”
“是。”弟子记刻在心。
“我想我是熬不过这个夏天的,在我丢弃这个皮囊之前,有些事情还得安排一下。明天开始你跟索朗学习因明学和戒律。至于往后,一切得靠你自己了。”
“弟子一无所有,只有勤奋学习,普度众生,才不枉活佛的恩情。”
“你这么想,我也就放心了。”
那年的夏末,喜齐土丹丹巴尼玛活佛圆寂了。信徒们从四面八方跑来,拜见活佛的法体。我们在大经殿整整念了七天的经。这七天中,喜齐土丹丹巴尼玛活佛一直跏趺在寝宫卡垫上,让信徒磕头献哈达。第八天,活佛的法体迎到寺院后山,进行了火化。
龙扎谿卡的老太太和堪卓益西、桑杰管家、妈妈、驼背爸爸都来了。
火化结束后,龙扎谿卡的老太太要在索朗老师的僧舍见我。
老太太的头发花白,手里的象牙念珠嚓嚓地转动。我恭敬地说:“老太太,我来了。”
她的目光落在我的脸上,良久不说话,眼泪却簌簌掉落。“我为什么要见你?”老太太转身,声音软软地问。
“小僧的一切费用,是老太太资助的,这次召见我,老太太就是要告诫我努力学习。”我回答。
“岂止这些,我让你进寺就是要你脱离尘世的苦海。”老太太说。
“师傅让小僧明了四谛,已对尘世起了深深的厌离之心。”
“这也不够,你还要生菩提心,要度众生与苦海。这样方能了却我的心愿。”老太太望着墙上的唐卡说。
“活佛在世时也曾这般谆谆教导,小僧铭刻在心。”
“如此这般就好!你在寺里的费用我会继续承担的。我不再耽搁你的时间了。桑杰管家我们回去吧。”老太太的话音未落,桑杰管家已经把门帘掀开了。老太太的脚跨出门槛,我不由得对她肃然起敬,跟随她们下了石阶,一直送到山脚。老太太骑上马,目光却在我的身上驻留了许久。她的表情里有哀伤有喜悦,很复杂,无法说清楚。
回来驼背爸爸和妈妈已经到了我的僧舍,我赶紧给他们倒清茶。
“活佛去得让人没了主心骨。”驼背爸爸说。他的眼睛下有两道泪渍,像是干枯了的小溪。妈妈闷着头一句话都不说,用擤鼻涕的氆氇揩眼泪。
“老太太回龙扎谿卡了吗?”驼背爸爸问。
“刚走。”我回答。妈妈的身子颤了一下。
“我们喝完这杯茶就回去。”驼背爸爸有些歉疚地说。
“别急,吃了晚饭再走。”我挽留他们。
“使不得,我们还要赶到娘村那。起来吧,老太婆。”驼背爸爸催妈妈。
“儿子,活佛已经圆寂了,你就还俗了吧,跟我们过普通人的生活。我去给老太太求情。”妈妈突然抱住我说。
“说啥瞎话呀。”驼背爸爸愤愤地说。
“爸爸、妈妈,我知道你们已经上了岁数,身子骨不像以前那样硬朗,照理说应该由我来服侍,可我已经遁入空门,再不能被情和欲所左右,不孝的地方还请原谅!”
听了我的话,妈妈又哭开了,驼背爸爸搀扶着她出了我的僧舍。我想送他们到山脚,可是驼背爸爸不让我送。我看到妈妈绝望的背影,一行泪夺眶而出。
魂灵已经飞离大经殿,来到了大威德怖畏金刚庙里,飞扬时供灯的火苗熄灭了。在暗黑的夜里,香灯师看清了飞出去的魂灵,他一路追到山脚下,看到卧倒在地的一个老太婆和不远处的多佩。
消息不胫而走,四周的信徒蜂拥来到了咤日寺,他们自愿要在玛尼堆旁为多佩修一座白塔。
白塔竣工后,桑杰管家要带查斯走。查斯说:“管家,今生我做了许多罪孽,你想可怜我,就给我留个榔头和一把钢刀,我要在岩石板上刻一千幅六字真言。”
“在谿卡里你也可以刻呀。”
“不。回到谿卡,会让我产生爱恨情愁,是她们毁了我。我要留在寺里,虔诚向佛。”
信徒们离开了咤日寺,山脚下新修的白塔旁,白发苍苍的查斯,叮叮咣咣地刻着六字真言,那岩石板已经垒得好高了。
来朝佛的人们给她施舍糌粑和零钱时,发现她的眼睛已经瞎了,下身瘫了,但她刻的字愈发飘逸隽永。人们情不自禁地说:“她是在用心雕刻,以求赎回罪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