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生羊

綠度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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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算是個名人,在拉薩。

我的很多文章,在拉薩的各報刊和雜誌上發表,人們自然地記住了羅布這名字,認識的人都稱我為作家。從發型到穿著打扮,我也盡量像個藝術家:長長的頭發在腦後紮了個馬尾辮,休閑的衣服掛在身上鬆鬆垮垮,故意蓄留的濃密胡須把兩腮占領,腦門上頂個邊沿很寬的禮帽。這樣一種形象,很紮別人的眼睛。

有天中午,我走進了“革命茶館”,茶客們的目光交匯到我的身上。我不讓臉上有一絲笑容,以沉思的神態,穿越茶客們的桌凳。

“羅布!”我聽有人喊我。這叫聲來自茶館最裏麵,聲音聽起來很陌生。

我定下來,循著餘音找去,看見了小時候的鄰居丹增。我讓笑容綻在臉上,微啟的嘴裏露出一排白牙來。

“丹增啦,我們好久沒有見麵了!”我感歎著屁股坐到了他對麵的塑料凳上。我取下禮帽,擱在膝蓋上。

“有六年多了吧?”丹增隔著桌子問。

“不會少於六年。”我肯定道。丹增的鬢角已是銀白,眼角細密地布滿皺紋,手腕上纏著一串檀香木念珠。檀香木的香氣陣陣襲過來,鼻孔裏飄逸清香。

“家裏人都好吧?”我問。我要的一瓶甜茶和藏麵被服務員給端來了。

“阿旺拉姆去年去世了!”丹增說。

“誰?”我問,目光移到丹增的臉上。

“巴桑。我妹妹呀。哦,你不知道的,我妹妹她後來出家了,法名叫阿旺拉姆。”

“你妹妹她出家了?”我張大嘴,驚訝不已。

“她出家有四年多,去年病逝了。”丹增補充完長歎一口氣。

我不敢再深問了,怕給丹增帶來更多的悲傷。我們兩人沉默的時候,旁邊茶客聊天的聲音,變得清晰活躍起來。嘈雜聲中,我的記憶卻悄無聲息地奔向三十多年前。阿旺拉姆——現在我就這樣稱呼亡者吧——她悲戚、孤獨的形象,在我腦子裏鮮活起來。那時她該有十七八歲吧,她和她媽住進了八廓街翟林康桑四合院的那間昏暗房子裏。一頂草綠色的軍帽永遠罩在她的腦門上,個頭跟八九歲的我們差不多。我們這些吊著鼻涕的崽子,遠遠地取笑她身上的殘疾,以此尋找快樂。看到她被激怒,我們的興致愈加高漲。她忍無可忍之時,滿臉通紅地撿起地上的石塊,向我們砸過來。我們邊跑開邊叫罵得更加起勁。阿旺拉姆落著淚,動作滑稽地轉過身去,低頭走進那間黑房子裏。我們的笑聲能把整個街巷淹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