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道而驰

§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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招弟的丈夫来接招弟回镇上去。小伙子二十四五岁,长相很端正,看上去白白净净,戴一副度数不深的眼镜。他子承父业,继承了父亲在镇上的中药铺子。田家三女儿能嫁到镇上,想必母亲是满意的。寒暄几句后,田园由衷恭维他:在镇上好啊,不用种田。

不种田就好啊,招弟开口了,你问问他,一年能赚几个钱?现在镇上也没几个人了,有本事的人都到城里去了,家里只剩下老的老,小的小,还有就是胆小的。田招弟一阵抢白。

我是不能出去的,铺子好歹是祖传的,要守住。小伙子惴惴不安地表白。

祖传的家业有什么用?看你能守住什么名堂?到头来还是小葱拌豆腐——一清二白。树挪死,人挪活,你儿子眼看着就大了,你拿什么送他去读书?幸亏我没养双胞胎,要是多添一口,恐怕你都养不活了。你再看我姐姐姐夫,人家干得多好!田招弟又是一阵抢白,对方没有回嘴,看样子,姐姐的成功成了件厉害的武器。田园不知道自己已经成了攻击镇上人的武器,哪怕就是五年前,嫁到镇上还很不容易呢!

小伙子不答腔,咧开嘴巴笑笑,仿佛习以为常。

都出去了,谁来照顾父母呢?田园插了一句。

有了钱还怕请不到人吗?招弟白了大姐一眼。

父亲讲起了公道话,小毛是开中药铺的料,他识货,几百种草药他一看就能报出名来,再难懂的药方子他也能看得懂。比大姑娘还手巧,配方子不用秤也准。这可不是我瞎吹,是亲眼所见。

招弟不高兴了:这叫本事?叫本事的话怎么处处不如人?出去做苦力都比他强,到底见了世面,运气好的话,一年就能发大财。我们呢,光阴就这样白白守掉了!你瞧瞧我,穿得像什么样子?穿什么新花样,要钱呐,穿给谁看呢,八竿子打不到一个像样的人,都出门了。

招弟给大姐算了一笔账,就算他一年挣五千块钱,十年挣五万,我早打听过了,在城里买一套房子十几二十万都买不到像样的!像他这样我们一辈子也别想有出头之日了。

母亲也连声附和着三女儿:就是,这年头,人要大胆,大胆才能挣大钱,看你大姐,要不是早年敢到大城市闯**,哪有今天的作为?

作为?田园抬起眼睛,直视母亲的眼睛,没错,她说的是作为!是一种肯定的口气。她不由自主地把眼睛转向康志刚,康志刚给她一个会心的微笑:瞧,我没说错吧!你今非昔比了。

她这条路算是走对了。她听到母亲骄傲地说。

就是,你们赶上了好时代,我们那时出门可不像今天这样自由。父亲也表达着某种感慨。

算了吧,你!他妻子丝毫没有犹豫地打断他的话:那年头你也出去混过吧,你忘了?哪个年头都一样,有本事才有名堂,这年头混不出名堂的也多着呢,也不是人人都像我们女儿女婿的。

十足的恭维。她越发不像母亲了。她忙前忙后,给女婿一杯茶,问女儿嫌不嫌闷,要不要把窗户打开?

闷是有点闷,但她不敢说,怕母亲跑来跑去。她真受不了母亲这种超乎想象的强烈变化。可不管怎样,对立完全解除了。已经足够了。这和气的,温暖的,充满笑声的家的感觉,是她盼望了多少年的愿望。

田园抬头去看堂屋左边墙上挂着的镜框,里面贴着许多照片。其中最显眼的,一张是田园和妹妹们在C市电子厂宿舍的照片,另一张是父母带着富贵坐在大门口陶醉地笑着的照片。有一张是招弟夫妻俩抱着他们的孩子立在镇上的马路上。最下角有一张父亲穿着中山装的黑白照片,那个男人皮肤白净,腼腆地微笑着。没有姑娘们小时候的照片,也没有母亲以前的照片。

镜框里的生活看上去和谐安详,照片把时间和空间的距离缩短了,把人与人之间的矛盾隐去了,甚至把那些动**不定的日子全部过滤掉了。仿佛她的童年和少年时代已经被切掉了,扔掉了,化为乌有了。一刹那,她恍然觉得自己一直生活在平静的、秩序井然的生活中。照片显示的和留在记忆中的生活难道不是一回事?“难道这一切都是我的想象吗?”田园慢慢把眼睛扫向周围,灯光之下,她的影子跟在她身后,模仿着她的步伐、思考和举动。她打量着屋子,家里气氛温和,人人看上去平静幸福,过去和现在联系不到一起来了,脑子里的记忆仿佛只是逃离者自己的想象。

谢天谢地,在田园十四岁那年初夏,她母亲——这个坚强而执着的女人终于实现了自己的理想,翻开了田家历史性的一页——生了儿子。那天下午田园放学回到家,母亲正坐在灶台下呻吟,田园一进去,发现母亲脚边有一个沾满了灰的肉团团在动;母亲的双腿叉开,裤子褪到了脚踝处,地上汪的全是血,田园惊恐的尖叫没来得及发出来,母亲忙虚弱地摆摆手:叫不得,叫不得!

恐怕又是一个妹妹。按母亲的吩咐,田园赶紧拿来一把剪刀,再点亮一盏灯,用抖抖索索的手往油灯上烧剪刀,对着一团血糊糊的绳子一刀剪下去。她的手抖得太厉害,以至于剪了四次才剪开。没用的东西!母亲气若游丝地呼出几个字。

她跑进房间找来一件为没出世的小孩子准备的小衣服准备给婴儿穿上,母亲又摇了摇头,田园明白过来,那衣服是给弟弟准备的,如今怕是派不上用场。她赶紧拿起灶台边一条围裙给小婴儿裹住。她手忙脚乱地抱住婴儿时,突然发现婴儿的**有一个特别的东西。她伸手碰了碰,是小鸡鸡,她屏住气又用手碰了一下,不是自己眼花,不是血块,是真的小鸡鸡。她的心狂跳起来,对着精疲力竭的产妇喊了一声,妈!她听见自己的声音抖悚得厉害,嘴皮子有点麻木。

产妇眼皮动了一下,表明自己听到了,田园把小婴儿举到母亲眼前,妈,有小鸡鸡!

产妇的眼皮跳了一下,倏然睁开眼睛,表情茫然地看着大女儿。母亲的无助使女儿来了力气,增添了胆量,妈,是小弟弟,你生了小弟弟!

产妇刚才还瘫成泥的身体突然长了筋似的有了力气。她抬起手分开啼哭不止的婴儿两腿,捏了一把,又捏了一把,然后呼一下从地上坐起来,也不管自己全身埋在血堆里,把婴儿的小屁股对准有光的地方:事实确凿!她一把搂过孩子,扯掉孩子身上的破围裙,口里发出一阵叽里咕噜的声音,然后手脚并用地爬了起来。田园以为母亲会走出门外,向世人宣布这一天大的喜讯,可是她不声不响地抱着孩子进了房间,上了床。田园跟在母亲身后,听到母亲躺下之前轻声地跟她说:煮三只鸡蛋来!

田园把三只煮好的鸡蛋送到产妇床头时,产妇已经睡着了,旁边血糊糊的小婴儿正在啪嗒啪嗒吸着产妇的**。

至少父亲会把喜庆的气氛烘托起来吧,田园想。可是她想错了。进门的父亲听到眼里闪动着喜悦之光的女儿们报告的消息,他的反应跟妻子一样,先谨慎地到产妇床头,分开孩子的双腿,摸了又摸,看了又看,才绷着脸接受了事实。去打二斤酒。他先点上一根烟,然后通知招弟。父母的态度使孩子们疑惑不解,她们担心是不是这个小鸡鸡有点假?

女孩们从未有过地团结和气,她们站在一起,相互替对方稳住情绪。想象中大喜而笑、喜极而泣的场面一直没有到来。想象中扬眉吐气,人人羡慕的场景也没有到来。

直到第三天上午,夫妻双双从麻木和镇静中苏醒过来。男人不停地招呼邻居上门做客,产妇躺在**跟来访的邻居介绍自己生儿子的过程。我一听那哭声,就断定是个丫头,可能是累得头发昏,以为已经看了,还是我家大丫头聪明,晓得摸摸看。她心疼地搂紧儿子,想到一开始拿块破围裙裹他,心里就愧疚不已。我还当他是丫头!她一想到如此委屈了他,就不停地用手摩挲着孩子的头、孩子的脸、孩子的屁股。

小弟弟出世第二天,念到初中三年级的田园就很自觉地到学校跟老师同学打了个招呼,搬着板凳结束了断断续续的读书生涯。

大队干部们来了,但不同以往,不再气势汹汹。他们斯文有加、言辞客气。他们带了本子、收据和公章。产妇对大队干部的惧怕奇迹般消失,她不再哭丧着脸,她有儿子了。她爽快地去了乡政府,做了结扎手术,她不跑了。一切战争到此结束。

最后,双方达成一致,田家每年向大队缴纳五千块钱的罚款,十年内缴清,然后富贵就能合法地拥有一个户口和一亩良田。

这个巨大的数字把姐妹们吓得面色各异。缴吧,跑不掉的,即使没米下锅,我们赢了,理应受罚!好了,现在我们一心一意挣钱,只要把罚款缴了,我们就跟别人没有什么不同了。母亲说。

这是他们新的目标,庞大的、想也不敢想的数字,难以完成的任务。

热闹持续了很长时间。他们给新生儿的脖子上戴了银项圈,手上套上了银镯子,给他穿上绣着各种图案的衣服。产妇奶水不足。头几个月,全家的工作都是想方设法制造最有营养的食物。在他还不会吃肉时,肉就被剁成末儿;他半岁开始吃鱼,在吃鱼前,被父母或者姐姐把盛鱼的碗端到阳光下将里面的刺挑得干干净净,挑刺的活只有父母和大姐来做,别的孩子信不过。喜悦归喜悦,生活质量还没有变。全家人吃的依然还是红薯,土豆,玉米糊。但是这个孩子享受过新鲜的奶汁、肉和鸡蛋之后,已经不能适应这些食物了。姐姐们吃芋头他吃豆腐;姐姐们吃稀饭,他吃蛋炒饭;实在没得吃了,就把米饭烤成锅巴抹上油。才几个月,他就有了嗅觉,一闻到邻居家厨房里飘出来的香味,眼睛就会循着香味望向别人的窗口,喉咙里发出类似吞咽的动作。他可爱的馋相感动着母亲,可是口袋空空如也。她不甘心,会在吃饭时间抱着他假装串门,去讨得一两块肉,可是小把戏玩不了几次就被识破,邻居们会在这母子俩造访的脚步响起时就把桌上的肉藏起来。他们的嘴上油乎乎的,可是还大声地抱歉说:小富贵,你妈妈的**,今天可没有好吃的噢!他们的言语掩饰不住嘴里扑出来的香味。失望的富贵放声大哭。他从来不隐瞒自己的需要,因为他一出生就发现,给他幸福是这个家庭中所有人的义务。

对于这个儿子,夫妻俩爱得齐心协力,方式一致。他们现在最大的兴致就是抱着富贵坐在门口的树底下,哼着小曲一坐就是半天,理直气壮地聚在大队部的墙根下边晒太阳边谈论儿子——这曾经是他们夜夜梦到的情景。但是这种满足感没有维持多久,就在一个突然事件中土崩瓦解。

富贵出生那年,村上突然兴起了一种潮流。哪家要办红白喜事,都到镇上去包一场电影在门前放映,让本村及邻村的人免费观看。田家人也觉得应该热闹一下。他们打听好了价格:四十元一场。没关系,付得起!他们早早地就把这个消息放出去,凑齐了四十块放映费。田家义把门前的一块堆着杂草的地用铁锹铲平,把地上的碎碗片和破坛块都清理出去:别扎到人家的脚嘛!他老早把挂幕布的绳子系好,甚至拿出了当年热心肠的习惯,觉得应该把邻居的门前弄干净:万一人太多,自家门前挤不下,不要借用他的地方?不弄清爽有蛇什么的怎么办?他的热心得到了邻居的称赞。他用了整整一个下午的时间把左右邻居门前的杂草都除掉,把他们的破坛子碎缸都堆到一块。邻居们由衷地夸他说:门前都好做打麦场了。他得意地笑了,也使即将放电影的事实进一步确凿。

他通知了许多年不走动的亲戚:来我家看电影啊!一定来看啊!真不是图人家什么,真心想弥补这些年来对别人的连累和麻烦。

这天终于到了。一大早天气就不太对劲,这使田家人心里不太舒畅。到了中午,客人差不多来了十几个,他们笑嘻嘻的,多少都带了点儿礼物,看上去随和多了,不像以前那么不可接近。田家姐妹跑前跑后,倒茶端水,尽量让别人高兴些,再高兴些。可是饭后大家都在议论要放的电影时,突然下起了雨。别峰山人从来不讨厌雨,田地的庄稼又足足地喝了个饱,家里来的客人玩起了扑克。但是这场雨急坏了田家人。照以往看,这雨会下到晚上,万一雨从现在开始压根就不停,总不能让人冒雨回去吧?亲戚当天走不掉,留宿一晚不是大事,第二天的酒菜才是大事——哪里有钱买菜?买酒的钱又怎么来?这笔钱他们忘了预算了。如果晚上雨停了,电影能按时放映就好了,他们看完电影第二天一大早肯定就会回去。但是万一放到一半雨又下起来怎么办?按规矩,放映队第二天晚上肯定接着放;如果接着放,这些亲戚肯定不走了,因为看电影到底稀奇——尤其是不买票白看的电影!到时如何是好?

好在下午四点钟雨终于停了,夫妻俩略略松了口气,皱起的眉头也松开了。白色的幕布终于挂起来了,许多大人招呼孩子回家:来吃晚饭,看电影呐!妇女们尾音拖得长长的。不一会儿,大人小孩的板凳放成一排排,气氛热闹起来了。

谁知“地道战”的片头刚出来,大部队开始从屏幕上唱着歌向我们走来时,大雨突然又凌空而降。起先,人们装着不介意,对电光照出来的雨丝视而不见,可是当风雨开始扑打着幕布,放映的师傅用塑料纸开始盖住放映机时,开始有年纪大的人站起来了。更多的大人跑到前排去找自己的孩子,他们拉扯孩子的声音和雨声一起盖过了“突突”的机枪声,绝大多数人纷纷起身,发着牢骚回家了。有一两个青年找来了伞,可是放映队却开始收幕布,战争硬被卷进了幕布里。

放映队商量说,明天再来一趟。可是母亲不耐烦地说:算了算了,扫兴的电影不看也罢!她当场付给放映队二十块钱打发他们走了。

第二天天空晴朗,可是一大早亲戚们就都走光了。他们的表情跟来的时候多么的不同啊,他们来时是带着好意的,带着准备重新接受这户人家的好意。他们走时,把好意也原封不动地带走了。谁都相信这家人是为了省二十块钱;谁都知道,这家女主人是怕人家多吃二顿;谁都觉得扫兴和懊恼。

傍晚,许多小孩子一吃过饭就跑过来问:今天晚上还放不放?在得到不放的答复后,许多孩子不死心地等在门口不走,等待奇迹出现。

他们是想放的,是想挽回的,可是亲戚们都走了,放映队也得罪了,事情不可挽回了。到了晚上,他们家门口来了许多本村和邻村的人,他们远道而来,留下几句不满的粗话放在这家人的大门口,败兴而去。天完全黑下来后,门口才安静下来。

姑娘们难过到了极点,那雨丝早就下进她们的心里,那小小的十分难得的骄傲也化为泡沫四散而尽。

沮丧的夫妻开始相互埋怨:都是你,想出这个馊主意!母亲说。

老子怎么算到下雨呢?父亲又憋气又委屈。

我叫人家走的不假,可是你当时哑巴啦,又不是老娘不让你做主。母亲开始不讲理了,关键时候做男人的不站出来做主?

这些人狗眼看人,他们凭什么断定老子是舍不得那二十块,舍不得老子就不请了。

话不投机,两个人动起了手。你踢我一脚,我踹你一裤裆,最后抱成一团,你揪我衣领,我拽你头发,都不肯撒手。母亲一边战斗一边数落:你还当我好欺负啊,老娘生出来了。

了不起了你,就打你这个会生的!

女儿们费了好大的劲,才把两个人分开。

这件事过后,夫妻俩抱着儿子哼小曲,聊大天的兴致淡了很多。

稍大以后,父母不赞成富贵和别的男孩子一起到山上玩,不赞成他到河里戏水。由于有过淹死孩子的记忆,做母亲的格外注意。她含着深情对儿子说,你跟他们不一样,你是我的**啊!仿佛那些在河沟里掏螺蛳,在树上掏鸟窝的孩子都是泥巴捏出来的。

不知不觉,这孩子变得怯弱,见到邻居家的狗都会哆嗦。稍大一点,他不敢爬牛背,不敢下河,他宁肯呆在家里。就算姐姐们衣不遮体,也不妨碍他穿着整齐、干净。有一次他不解地问母亲:她们为什么不穿漂亮一点?

母亲一听就乐了:你瞧,这孩子晓得好歹了呢!富贵的疑问让他们大大惊奇了一番,这使母亲突发奇想:说不定咱们富贵长大了能当村长呢!

这个想象使全家人惊喜不已。是啊,村长是男人,富贵也是,村长天天吃香喝辣,富贵的日子相比之下在家里也算是高等待遇,富贵甚至比村长还聪明呢。两相比较,他们果然看到了希望。富贵要是当了村长,我们允许那些没有男孩子的人家生,生到生出男孩为止,决不拖他们家牲口和粮食。母亲设想道。

村长没权,父亲说,那是国家政策决定的。政策违反不得!

违反不得,母亲扑哧一声笑出声来,违反不得富贵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一天下午,这个三岁男孩哭喊着要买一个跟邻居家一样的彩色电视机,做父母的连连承诺要买一个时,得到了来自邻居并无恶意的嘲笑:你们都被这个宝贝儿子掏空了,还买彩电!你们的罚款还没缴齐吧?田园的父母不干了:罚款还没有缴完,说明儿子还不合法,没有户口,算不上正式的村民,这不是对他们的侮辱么?他们叉着腰喊道:凭什么我们就买不起,凭什么你管我们家闲事?

但他们到底没能买一个回来让邻居看看。

母亲脸上的沮丧越来越明显。儿子的到来没能使丈夫的胃溃疡、肝肿大得到缓解;没能使他们夫妻改掉偷窃、撒谎、出口成“脏”、动不动就运用武力发泄坏心情的习惯。除了满身病痛,紧张的人际关系,他们依旧一无所有。

原先指望有了儿子之后就能成为一个幸福的母亲,一个骄傲的女人。她将昂首阔步,和任何人平起平坐,不偷不抢,脚踏实地。为了得到期待的尊严,她曾一度动了还清所有旧债的心愿。她话一出口,立即引来大量的债主。母亲这才想起村上几十户人家几乎家家有债,有的是两碗米,有的是一块肥皂,有的是半袋山芋种子。她不得不讪讪地收回承诺。不过,在路过结满葡萄的葡萄架时,她仍大声地说笑,以此表白自己的清白决心。令人难堪的是她们现在越规矩,就越能对照出往日的不规矩。信任没有像想象中那样呼啦啦吹到她脸上来,戒备的神情仍然跟踪着她,这使她刚刚收拾起来的信心毁于一旦。“这些小人,狗眼看人。”

田家人这才发现,他们早已被隔在正常生活之外,一个不可逾越的拦河坝一直屹立在他们乌黑朽烂的大门外。重新开始生活不过是异想天开。

母亲累了,这个家庭也倦了,闭关自守成了习惯。母亲衰老的速度惊人。她穿着皱成一团的破衣烂衫,显得更加干瘪。嘴角和眼睛一动,皱纹就在脸上爬满。她脚上穿一双布鞋,十个脚趾头常常露在外面,也懒得去补一补,为了怕洗衣服,腰间长年系一条黑色大围裙。她的手常年累月地拢着富贵,那个孩子白白胖胖,人见人爱,大家都爱逗他玩,她的五指却像五根晒干的黄瓜,干巴巴地扭曲着,仿佛在低声下气地诉说自己的遭遇。许多人逗着孩子,冷不丁就问她的手疼不疼,她被问得怔住,才注意到自己的手。没过多久,她的手真的开始疼起来,有时像有针戳,有时僵直不动,不听使唤,终于她明白生儿子落下神经疼了。

随着富贵一天天长大,田园心里生出了一个可怕的念头:她们错了。

这个念头将她自己吓了一跳:她们错了?一开始还是后来?某个地方还是所有的一切?

辍学后,家里一切大小事务自然落在田园的头上。村前村后,白天黑夜,都有她淘米、挑水、锄草、砍柴的身影。她已经长得比母亲高,变得沉默寡言,许多人为此大吃一惊:这丫头比村长还严肃。除了偶尔在歇工的间隙发呆,在夜晚的煤油灯下写一点儿文字之外,田园成天一刻不停地劳动,孜孜不倦地掌握种田和砍树技术,手上全是厚茧,皮肤被暴烈的太阳晒得通红。每天早上五六点钟她第一个起床,把妹妹们一个个从**拽起来,在晨光中,她的两只眼睛像猫头鹰的眼睛一样闪亮,经常就凭这一点震住妹妹们。她指使她们干这干那。妹妹们把作业做得一塌糊涂时,母亲会左右开弓:一个个猪脑子,只会浪费老娘的血汗钱!田园也会大声地训斥她们,因为她生怕她们流露出一点点不想读书的意思,那样的话父母就可以冠冕堂皇地留一个下来带小弟弟了。但是她说的话不一样:你们这样是没有前途的。她看起来更像一个对姑娘们前途有安排的胸有成竹的大人。偶尔她还讲一些历史和神话故事来鼓励她们。妹妹们以为姐姐比妈妈强,其实姐姐这些都是从妈妈那里学来的,只是妈妈早已没有讲故事的兴致了。

妹妹们并不领情,她们恨她,恨她管得更紧,恨她拥有一切权利。田园就在妹妹们恨的眼神中长成一个成熟的大姑娘。尽管如此,她仍然让母亲不满意。

“死丫头,还不去喂猪!”

“没用的东西,站着干什么,没听见妹妹哭啊!”

“买什么镜子,你看看缸里还有米吗?”充当出气筒的孩子们都明白,母亲一切的不满意根本上来自对所过日子的不满意。必须承受,别无选择。

姑娘们在不满和怨恨当中渐渐长大。她们早早学会了顺从和沉默。生活垒起了一道芦苇墙,这道墙灰暗、脆弱而又难以倒塌。它将她们和人群分开,和喜悦分开,和平等、尊重、创造力分开。这道墙让她们一步步走向僻远的地带——想象的世界。十四岁的田园时常想象着很远的山外,脑子里闪出大胆的念头:离开这里,走到一个没有知根知底的乡亲、没有大队干部的频繁造访、没有下雪的冬天的地方去。可是,那个地方真的存在吗?她揣着疑惑睡去,清晨来临时,想象自动隐退,她仍然像机器一样在生活中周旋,母亲仍然占着上风,是这个家庭强有力的主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