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所有迁徙者一样,我们都有一个错觉,都以为自己在变,而某个地方一定岿然不动才是,可是故乡变脸的速度跟我们是一致的。跟周边其他许多村子一起,它们被从地图上抠出来,套上了新项圈,穿上了新衣裳,冠上了新名词。那些年长的旧人都被套在新笼子里,年轻人几近于无,个别被强留在此的,他们的脸上很少没有怨怼和愤愤不平的。他们经常看到外头的汽车停下来,下来一个改头换面的乡亲,因此怒气升腾,嘴里打着招呼,心里怨自己时运不济。他们的脸,拘谨又幻灭。
离家两年后,我回到江心洲,自我感觉甚好,我带回去五千块钱和一些礼物,我知道即使对乡下来说这笔钱也不算多,可那是我两年青春换来的全部。买给母亲的是城里刚流行的灯芯绒和棉绸布料。新一轮流行风刮过来前,母亲对灯芯绒的认识还是早年那廉价的阶段,还以为现在流行到我们镇上商店的雪纺和涤纶布料才是最好的。她摸了一摸布料,确定没看错时,她走开了。
我就像那个不到三尺高的小孩子,趴在代销店的柜台前,把五分钱递过去,原以为至少会有人递给我一颗糖果,结果他们把我忘记了。
我等了一小会儿,然后跟着母亲到了厨房,我站在她身后。我等着。
母亲说:去,递一只碗给我,我把锅里的猪蹄盛出来。猪蹄喷喷香,可我却想哭。我二十一岁了,仍然为没有一句表扬而哭,我不要感谢,我要表扬。我什么也没有捞到。
没有人看出我的愤怒,连我自己也没看出来。事隔多年,我才找到了深埋在体内的词:愤怒。它清晰起来了,被我自己挖出来,亮给一个远方的男人看。
不仅是因为她淡漠,更是来自于在外头所受的委屈要宣泄。一凡插话了。
我不由自主笑了。
一凡不说城里,他说外头。我已经像个开放性伤口那样毫无秘密,他却智慧又恰到好处地照顾到我的心情,还能一针见血。是的,他是对的。我们像一把生米倒进了半熟的锅里,谁都不能假装所到之处都是友善的;谁都不能忽视最初闯进城市时给他人带来的压力和反感;谁也不能对投射过来的敌意和防备熟视无睹。外头的规矩没写在本子上,没人宣读,得靠自己的眼睛和脑子遭遇、积攒一些经验和教训,设法跟他们保持一持,这是必需的。
但当时,我和一凡顶上了,我说:不,我在外头没受什么委屈,我很幸运。我干得不错,我抓住了许多机会,一年中得到的赞扬比在家的十八年都多,我哪里是因为在外头受了委屈往她头上发泄,我成了什么了我?
争辩没什么用,一凡没有继续。遇到我不认同的,他不会强求我态度改变。这就是他一贯的作风,他给我时间,正是这时间,消解了许多对抗。
现在看起来,那种鄙视里头包裹着的也有许多不安。和这些固守的人相比,我们这些人最大的优势就是狠劲——不回头的狠劲。街头、火车站、脚手架上、菜市场里,到处能碰到那温和的狠劲儿,沉到最底处的狠劲儿。虽然我们全身上下都空****的,空****的行李、空****的脑子。我们最大的弱项在哪里?其实就在这里,我们告别记忆,删改传统,失去土地,我们岂能不感到委屈?委屈根本不敢向外人去发泄。母亲那么冷酷地忽视我的礼物,就是忽视我在城里所受的苦和累,她并不懂得拿回来的这些东西是多少尊严和血汗换来的。
但由于是短假期,我压抑着自己的情绪离开了。我想,我在他们眼里,还是个怪胎、一个害人精、一个不受欢迎的人,我对此不再怀疑。
最后一丝留恋彻底丧失。从今往后,我要一门心思进入到城市的中心去,我要在这里建立自己的家庭、自己的世界、自己的王国,我才不稀罕你们呢。
现在呢?
一凡耐心地等着,他现在已经够了解,知道这些无足轻重的感慨背后一定有话要说。他的耐心有时也使人恼怒,他总是显得过于清楚、过于了解,让人无处遁形。
好吧,有些人能够执著于自己的身份,并从这种身份和记忆中获取力量,我却不能。愤懑一直潜伏在我的体内,伺机爆发。有一天,时空变幻,我母亲来照顾我的生活。这个时候,她已经是位气力尽退的老太太了。有一天晚上我经过她虚掩的房门,在房内,她洗完澡出来,正在穿绸布睡衣,这睡衣是我淘汰下来的,她不仅不再避讳灯光,而且已经有了自觉穿儿女旧衣服的心态。跟当年我帮她买了新布料她的麻木不仁比起来,完全不同。我第一次看到她的**。那是一尊已然老去的身体,她的肩膀下垂、软弱无力,她的腹部高高地鼓出来,衣裳太短,腰上一大截肉露出来。她白皙的赘肉和她黝黑的脸色严重不符,她的背也驼了下来,毫无保留地展现着忍辱负重的德行,似乎铁了心要与生活完全妥协的背影使我几乎不忍再看。这老去的无可挽回的势态,就在那一瞬间,仿佛往日深埋在地底下的大厦的根基**出来,失去了掩蔽,恢复了原来的面目:就是钢筋水泥啊!我母亲的威望和尊严全部丧失,按理说,我应该心疼她才是,可我的愤怒却慢慢地爆发了。她曾经那么斩钉截铁、那么决绝地命令我、批判我、否定我、教导我,其实,她什么都不懂。多么可怕的发现!年少时期的景仰被抽离之后,我才发现我是那么嫉妒她的快乐。我还不能表现得过于明显,我甚至都不敢承认自己对她是愤怒和嫉妒。我成天在找她和自己的茬,让她不自在也就罢了,自己连活下去的力气都失去了。我母亲,一直到我三十岁的时候,她仍然在叫屈:
你现在出息了,可是你不晓得你小时候是什么样子。
什么样子?
她说:你半夜溜出去玩,玩到裤脚上全是泥,白天怎么打都不肯认错;你锄草的时候一边看书,一边下锄,庄稼叫你铲得跟个秃子似的;你上学的时候净跟人打架,经常鼻青脸肿地回来,哪天把头发散开来遮住脸,我就晓得你挂彩了;你把邻居屋檐下的菜坛盖揭开,放了只青蛙进去;你三岁,三岁就到处乱跑,全村人举着火把在地沟里找到你,要不然,你就冻死了,那冰天雪地的,我为你,好话说得腮帮子都发麻……
我承认我瞠目结舌,我母亲的记忆和我的完全不是一回事,她从来都不记得我扑上前乞求慰藉的渴望的眼神;不记得我不倒水给奶奶喝的经历;不记得我在堂屋里磨蹭不肯上床的夜晚。她不记得。
这次谈话,一凡跟我讲了一个故事。他说在欧洲,有一种牛,叫原牛,它们出生时是圈养的,后来被送到冰封的森林里,它们一有机会就冲进藩篱,糟蹋农民的栅栏。在它们对人类的报复行为中,包含的是弃儿的怒火和愤恨,即使人类认为它们不懂思考,几百年来它们仍然一代代表达着不可言说的辛酸和委屈。
通完电话的那天夜里,我按照习惯到离居住地不远的湖边散步。一场撼天动地、来势凶猛的大暴雨突然袭来。在没有任何准备之下,我抱头鼠窜,想找到一个避雨的地方,在火光与闪电交错的苍穹之下,很快,我发现,淋湿衣服是大自然最轻柔的拨弄。在奔跑途中,惊雷阵阵轰鸣。我看见木制桥梁和巡逻亭被大雨冲刷得摇摇欲坠,树木和街上的行人,统统溃败躲避。那些刚刚还在贮藏冬粮的蚂蚁、那些无家可归的流浪猫,怎么经得起这肆虐的宇宙的暴怒呢?转瞬之间横尸沟渠。
我到家时,雨从未及关严的窗口透进来,浸透了整个地板。电已经停了,没有照明,没有亮光。整个屋子潮湿、阴冷,大自然翻脸无情的冰冷姿态原形毕露。我摸索着想上楼换一件衣裳,在楼梯上被自己身上淋下来的雨水滑倒了,重重地滑下三四个台阶,脚踝顿时疼痛无比。我趴在楼梯上,感觉到自己在命运之神的手心里被把玩,只要它愿意,轻轻一捏,我就粉身碎骨,消失无踪。
我翻身仰面,望着漆黑的天花板,听着窗外那霹雳作响的轰鸣,身体慢慢放松。我想起那些已经逝去的生命、正在逝去的生命以及终将逝去的生命,生存本就是永恒的充满苦难的过程。我们这些侥幸存在的人,活下来就是奇迹。纵然需要不停地回望,也应该从回望中找到面向未来的勇气,而不是任由悔意和恨意左右,越陷越深,直至毁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