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段日子,我经常下班后一个人在街上奔走。表面上像急着赶路的行人,像准备回家烧晚饭的主妇,像赶着上补习班的复读生。什么都像,就是不像我自己。那不是越走越熟悉的街道,那是越走越陌生的战场。我一开始抱着讨好的姿态,可是碰到的全是冷面孔。现在,我摆好了战斗的姿态,可是没有迎战的敌方。我厌倦了敲开一扇又一扇充满戒备和敌意的家门,对于他们来说,我就是来历不明的人,不可接近、不可信任的人。事实也是如此,我们的身体和我们的青春就是我们的全部,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来到他们的地盘上,还要想从他们的口袋里往外掏钱。虽然我对这个地方、这些不同教育背景下的人都心怀敬畏,可我知道自己向他们兜售的那一套不见得就是好意,这个想法加重了我的怯懦。我经过一些街道,孩子们在摆弄他们的滑板和三轮自行车,大人们各干各的,喜剧悲剧闹剧热热闹闹地上演,但没有人注意到我。倒是另外一些人,刚刚从脚手架上下来,穿着糊着水泥的工作服,肩膀上挂着极度疲劳之后的松散劲,摇摇摆摆地往住的地方去。他们跟我相遇的时候,总会多看我一眼。我跟他们的目光一对接,就知道他们认出了我,我穿着保险公司统一发的制服,洗得干干净净的,他们还是认出了我,常常如此。
就是这样,我沉默不语,拘谨而羞涩,沉浸于自己的世界,自我否定。一切都是拖延的,我们只能拖延,拖延到一个机会,一点儿好运从天而降。在那样的地方,这样的情景之下,这种可能性是少之又少。那个姑娘,那个沾沾自喜、靠谄媚他人获得一点儿利益的姑娘其实不是他人,就是我自己,我揭露了她的同时也揭露了自己。被戳穿之后,我已经没有脸再继续下去了,我得离开。为了怕自己反悔,我不辞而别,放弃了最后半个月的工资。好了,退路切断了,没有余地。
接下来有一个月,我天天跑人才市场,一直在寻找一种没有谄媚、只凭脑子和手工作的地方。我坚持了一个月,拒绝降低自己的要求。但是,这很难,没有文凭,没有像样的经历,只有几篇发表的文章复印了到处散发,房租要到期,存款接近于无。全交给家里了,表达我对家庭的爱意。我留下自己一个人在这里,孤注一掷。
人生总是如此,因为不满意原来的地方才来到这个地方,现在发现这个地方比原来那个地方还不如。那个地方到底有张床是自己的,床下可以塞满陈旧不值钱的东西,没有用却可以不扔掉,但是这儿呢,连这个疲劳的躯体也没有地方放得下。
下午四点多钟,我从人才市场转向了劳动力市场。差不多身无分文,我确定自己只能干回原来的老行当了,或者到饭店当服务员,干得好将来能当上领班,再就是到超市当收银员,凭着手脚麻利不出差错就能有口饭吃。我想这只能是我的命运。我快要认了。
我坐在劳动力市场的台阶上。劳动力市场是新建的,台阶平整光滑,坐上去凉丝丝的。缺水和疲劳使我头晕目眩,台阶左侧有一处玻璃窗,我撞到了自己的脸,脸庞在玻璃窗里若隐若现。困惑、受伤,空气里弥漫着穷途末路的悲凉。我的眼睛垂在那里,只听到缓慢地跳动的自己的心,那绝望的坚硬的台阶,那陌生的行人的脚尖。我感到自己是隐形的,或像一个影子,无足轻重。
我把眼睛移向远处。一个盲人,正在用拐杖敲打地面,发出“咚咚”的声响,一个中年男人靠在梧桐树上,抽着烟,眼睛警惕地张望,他的身后,是玻璃幕墙冷冷的反光,令人产生虚幻感。不远处的人行道上坐着一个人。这人戴着一顶军帽。身上的衣服污迹斑斑,还能看出是军绿色的。军帽下的那张脸,黑黝黝的,乍一看,以为是个男人,一缕头发从军帽里露出来,即便如此,也仍然不能肯定这就是个女人。我呆呆地望着她。为了配合我似的,她伸了个懒腰,她举起双手张开嘴巴,露出上身的曲线,还有雪白的牙齿。果然是一个女人!她的身后并没有摆着硬纸板旧报纸和塑料瓶什么的。她就那么没头没脑地坐着。松弛、慵懒,毫无企盼。一会儿她盯着一个行人的腿裤,目光跟着这个人的腿裤移动,好像人家的腿裤里藏着什么玄机似的;一会儿,她又直勾勾地盯着自己脚边;再过一会儿,她会搔搔自己的手背和头发。就这么着,她让自己跟这个匆匆忙忙的城市区别开来,跟我区别开来。这样的人,谁都认定这是个乞丐——要饭的。即使没有摆出任何乞讨工具,茶缸、盘子或者用血写的求助信,没有。我小时候无数次被母亲提醒:瞧,一个疯子,一个要饭的。哪怕没有碗,没有言语,甚至没有动作。他们却被敏锐地识别出来,被板上钉钉地圈起来。绕开而行,防备,嫌厌。
我就不一样了,我想,我是个求职者,想过体面的生活,想要大好的前程。我想站起来,我怕跟她太相像。不,我心里知道我跟她是一样的。我们都是入侵的盗贼,却没有飞檐走壁的本事,也不了解我们要盗取的是何等宝物,我们只管占据着地盘,窥视着天空。
但是我太累。没有力气起身。我把目光移开。
余光里,一个女孩子向我走来,她以小山头般的壮实和自信站在我跟前,穿着浅口黑皮鞋的脚背白皙、结实。她的脚尖停住,想就着我旁边的台阶坐下来。我懂了她的意思,朝旁边挪了挪。
里面太闷,她说,你也是来招聘的吗?
我尴尬地侧了侧身子,缩了缩脖子,含糊地表明自己不是的。
她说她一整天才招了八个化妆品促销员,根本不够,不好找。她说。
很抱歉,我讷讷地告诉她,我不是来应聘这个岗位的。
我知道,我知道。她说这话的时候就像她对我什么都了解似的。她说,一看就知道你不干这个,你肯定有文凭,肯定要我更像样的工作。
萍水相逢的女孩子,跟我年纪差不多大,健康、自信。穿着职业套装,化着精致的妆容,两条浓眉,一双大眼,在我失魂落魄、无处容身时,用那么肯定的眼神看着我。这世上的人怎么说得清呢?有人一眼看到你,就不喜欢你,就厌恶你、嫌弃你、想欺负你;可是有些人,一眼看到你,就高看你,知道你无可利用,仍用她的眼神安抚你,仿佛你真值得似的。我一下子跟她聊开了,我跟她说起我的遭遇、我的经历,我拿出发表过的几篇豆腐干。说完了,意识到唐突,我朝她笑笑。她接过我手上的推荐材料、复印的小文章,然后,她告诉我:
到我们公司试一试吧,我们分公司缺个营销部长,我帮你约时间见经理。
我当时就笑了,多么不可思议的建议啊,那简直是异想天开。
不,我是认真的,明天早上十点,你到我们公司来找我。
她递给我一张名片。我叫许文锦。她说完,起身走开了,走到人行道的时候,她回过头朝我挥挥手。
说到这里我停了下来,我玩起悬念来了。我轻声对一凡说:就跟你一样,她对我的信任,她赏识我的眼神我伸手就能触摸到,现在还能触摸到。
然后呢?一凡问完就静静地等着。
你瞧瞧,我不配人家对我好,就像你一样,可是你瞧瞧我是什么人哪,我是什么人哪!
然后呢?他再度发问。
然后呢?
然后就像电影。她是我的推荐人和担保人,这个工作和职位是她的大学毕业证和人力资源部长的身份双重担保才争取到的。我是这家年销售额数十亿的大公司里唯一没有大学文凭却坐上了分公司营销部长位置的人,一个很高的职位,薪水不菲,有自己的办公室,软皮椅子。我很卖力,我肯干,这些她都没看错,我甚至有天赋,懂得策划一次又一次别出心裁的促销活动,用小恩小惠刺激那些能掏出大钱的人。我不亲自出面,公司有柜台,有专卖店,有打扮得花枝招展的促销小姐。我知道我仍在谄媚他人,这是新的谄媚,不同的是,我的角度变了。不过,我不介意。现在回忆那个时候,仍然是崭新像镜面那样洁净和喜悦的记忆。确实是完全不同的生活,几乎跟恋爱一样的状态,风轻、云高、良辰美景,人人善良、脚步轻巧、处处都有笑逐颜开的神情。我人生第一个最欢快的年头就是那一年,最欢快的几个月就是那几个月。这种欢快后来不见了,这种欢快此后再也没有出现过。
是她把我带出来的,带到更高的台阶上,给了我更高更闪亮的舞台。文锦后来在招收新员工的时候,会不时地想起坐在台阶上的我。她的说法是:
你脸上有诚恳的表情,你让我觉得只要待你好,你会把心掏出来。
我当时正在吃着快餐,眼泪瞬间塞满了眼眶。为了不让她发觉,我把头低下来,假装从饭里挑出一粒石子。
你像一个怀才不遇的人,那么愤世嫉俗的模样,就像一个宁死也不向世界屈服的人。
这样的人有什么好呢?
当然好了,有原则,不会服输,能够信任。
她说这话的时候是骄傲的口吻,自己人的口吻。
她说:但是我后来再也没有遇到和你差不多的人了。
如果遇到你还会像待我这样待她吗?
当然,这是没错的。她说。
一个陌生人。一个比我只年长一岁的姑娘,她使我找到了自信和新的方向,她使落魄者的脸上闪出熠熠的光辉,她使我的眼前闪出一条金光大道。没有任何人能取代她的地位,再没有人使我像对她那样怀有深深的感激之情——感激她像拔萝卜似的把我从灰暗绝望和自我厌恶的泥沼里拔出来。
总的来说,十多年前、二十多年前的人,还比较单纯,不像今天这么高瞻远瞩、精明能干。人与人之间也没有像今天这样敌意深重,防范得如此滴水不漏。那时,周围还鲜有精神分裂症,孤独自闭的人也没有现在这么多。上下班的路上,经常能听到人们放声大笑。酒肉摆在马路边的月光下面,朋友们不太讲究排场,人们身上并没有绑着今天的绳索。交一个男朋友,需要很长时间才敢接吻,情定终身后才敢理直气壮地挽起胳膊招摇过市。那时报纸上要是刊登一个虐待猫狗的事件,人们都会咬牙切齿。那时的新闻和广告也都很优美、文雅、严肃,一本正经。一个打下属主意的事件公开,会被议论好几天,还有人把泰戈尔的诗抄在会议手册的最后几页。开会的时候,拿出来品读。那时候我们对世界的真相远远不如现在了解得多,也好,我们的憧憬雾蒙蒙的,现在想起来,雾蒙蒙的憧憬好歹也是憧憬,不过现在,憧憬这个东西在我身上几乎就没有了。
我在任职期间,很走运,公司产品销量出奇的好。我很受经理赏识,境况越来越好。我改变了住所环境,穿着也更有品位。半年之后,我和文锦穿同一个牌子的衣裳,到同一家美容院护肤。我对她的依赖越来越强,把她当成了唯一的精神支柱,我深知效仿她、学习她才能彻底脱离自己。我毫无保留。
九个月后,我拥有了自己独立的办公室,是那种带有卫生间和午休室的房间,便于我在想点子的时候不被打扰。
那个午休室只有三四个平方米,放着一只钢丝床,钢丝**放着超市买来的薄被子,这是我的前任午休的地方。我精力旺盛,从不午休,并不需要这张床。有一天中午,许文锦过来休息。她在划成了鸽子笼似的大办公室办公,倒不是她的地位比我低,只是租用的办公房恰巧构造不同罢了。
许文锦过来不久,我们的副经理也过来了,他跟我打了个招呼就进了那个午休间。午休间和我的办公桌之间隔了一个卫生间。我听到里头的窃窃私语,哧哧的笑声,我喜欢那种气氛。他们俩,我都喜欢。我来之后,副经理也待我很好,我工作如此顺利,跟他的关照和配合也有很大关系。他们在里头待到了下午上班时间才出来。我以为他们要谈什么重要的事,没有放在心里。第二天第三天同样如此。第四天的时候,副经理先来,他进去之前叮嘱我:
看着点啊,有外人来提醒我们一声。
那种亲昵的口吻并不符合我们平常工作时的状态。我抬头看他,他那闪动着光芒的眼神使我突然明白过来:他和许文锦在**。我顿时面红耳赤。那时候,我跟男人,还只是彼此在衣裳外头摸索过几次,羞涩会使我们经常闪电般地触摸又闪电般地分开,即使没人在场,我们也不越雷池半步。我认为那一定是比较重大的事件,我追求爱的专一和永恒。总之,我正处于对爱情和婚姻十分向往也十分怀疑、需要外力强化而不是干扰的阶段。而年长我一岁的许文锦已经和有妇之夫搅和在一起了。副经理的妻子我们在聚合上见过一次,胆怯、羞涩的一张小脸——那张被欺骗但浑然不觉的脸。
到了今天,这件事发生十多年后,我再度想起这两个人。那个男人风度翩翩,很讲哥们义气,工作很努力,待人也极为和气;那个女人呢,长发披肩,个头不高,皮肤白皙,嘴唇略厚,轮廓鲜明。她跟人说话时下巴微微翘起,目光明亮。她行事迅捷,处理工作的速度很快,不过本性善良,不轻易为难下属,从不谈论他人是非。即使后来我的脑子里刻下了他们惊恐地往身上套衣服的狼狈样,我也得承认,他们是品行极好的两个人,在我们身处的这个世界,他们不比任何人卑劣,不比任何人肮脏。尤其是,他们作为成功者,给过像我这样的人机会,使我得以纵身一跃,跳出自己的圈子。人人都能明白这种机会对人的积极意义,他们使我灵性大开,消除了对人的恐惧和警惕,有机会重塑自我。但是,在这件事上,他们困住了我。他们每天卿卿我我,那意味着对他人背叛的行径到底算什么?我被卡住了。
维系我们之间的亲密在不知不觉间发生断裂。
崭新的生活、友谊、前途、爱情、忠诚、辉煌的梦幻般的大好人生、本来充满意义的邂逅,这一切都变得摇摇欲坠。发生在她身上这种事情打乱了我的判断,我失去了跟他们抱成一团的精神,我觉得他们背叛了我,背叛了我的信任。有一阵子,所有的事情在我脑子里都是混沌的,失去了形状和标准。
有一次,我们下了班在一个面馆吃拉面。文锦突然告诉我:
他喜欢亲我的肚脐。
我的脸顿时一片通红,我十来岁的时候被一个矮胖的男人亲过的湿乎乎的感觉一下子回来了。
还喜欢咬我的手指头,她摇晃着她的手指,那美丽的修长的手。
他还喜欢这儿。她指了指自己的耳垂。
意识到我可能还没有经历过,她从沉醉中回过神来,拍了拍我的手臂说:
追你的那个男孩子怎么样了?答应他嘛,谈谈恋爱多好啊!
我尽量不做任何修饰,尽力还原当时的场景,就是那样——毫无羞涩和尴尬。
男人比我们想象的更加孩子气,更加莫名其妙。她说。与其说她在质疑男人癖好的不可捉摸,不如说她在享受回味那奇妙历程。那种柔和的表情和神态,只有失去正常思维、深度迷恋的人才会有。
没等我回答她,她又继续跟我分享了一些细节。
我想到了老五,许文锦跟她完全不同的出身,多念了十几年的书,如此优雅高贵,在提到男人时的表情和语气却如此相像,难以区分。
有一阵子,我会在谈完工作之后,停留在她身边。过去,我们的交谈都是自然的、朴实的。我们相互交流过去的遭遇,或者对未来的憧憬。我们的相处开心舒畅,可是现在,我要改变谈话方向了。我仿佛更喜欢谈爱情,但最终我要谈的全是道德。
你相信爱情吗?
相信。她说。
是永恒的还是短暂的?我的表情带着审视、讥讽和怀疑。
不是这么简单,只不过……她在这个问题上作了停顿。
我们之间的关系,有了微妙的变化。我不再是那个感恩戴德的受惠者,变成了居高临下的审判员。那天晚上,她租住的房子里那个灯泡老是摇晃,灯泡把她的一半脸孔罩在阴影里。她坐在宽大的沙发上,漫不经心地翻着一本杂志。天黑透了,窗外不时有清脆的自行车铃声响起。她几次抿紧嘴角、欲言又止的样子,但最后,她什么话也没说。总的来说,她的面容是淡然的,没有慌乱,没有矛盾。她一贯如此,作为经济富裕的中产阶级家庭的孩子,早就掌握了社会行为的规则,但她比我更自由,并不以遵守什么规范为己任,她有自己坚定的好恶。当初她这副样子深深地吸引了我,但此刻,这恰恰是我不能接受的态度,我需要她懊悔,或者是彷徨,我需要她的矛盾给我帮她修正的机会。
下一次,我制造了一个我俩单独看电影的机会,电影开场前,我们等在电影院门口的台阶上,这种台阶总使我倍感亲切。这次她明显心不在焉,掩饰不住的失魂落魄。我觉得沉默不够了,要直接切到一个话题。我告诉她一个故事:一个介入到别人家庭的女孩子被抛弃了,想要寻死。不,我不能告诉她另一种版本,比如一个被介入的姑娘要寻死。我怕暴露我自己的罪行。
被抛弃了就寻死?这命也太不值钱了吧?她说,这电影肯定不好看,要不,我们回去休息?
没等我开口反对,她挎上背包站起身。第一次,她没有顾及我的感受,她也没有真的要求我跟她一起走,她知道我酷爱看电影,她把票放到我手上,招了一辆出租车就走了。
一九九六年的夏天,真是奇怪,那个下午的天空昏沉沉的,到处都是浮尘。许多人戴着口罩骑着自行车,夜幕降临时更是浓雾阵阵,使人看不清景物,鲜艳的招贴画显得混沌、丑陋、碍眼。许文锦走后,我一个人默默地坐在电影院的椅子上。电影准时开演,我却一眼都不愿意看,任由自己一步步沉入到悲哀之中。我似乎看到她一步步离我远去,离我的将来远去,离我的希望和幻想远去……不久,我发现自己浑身颤抖,在稀稀拉拉地坐着人的广袤的影院里,我抵制不住那强烈的悲哀,泪如雨下。那晚的电影,到现在我连一幕都不能记住。我把头埋在**,抽泣着、抽泣着、抽泣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