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年之后,我对攀附有了更多的见识。我的一位初中同学攀附他在钢铁厂的表兄,为表兄巩固地盘,与人打打杀杀。在一次抢夺地盘里,错手杀了人。他在牢里蹲了五年,反省自己的莽撞,却从没有看清命运在哪里定了型。还有一位姑娘,为了讨好她的领导,不停地修改自己的原则。她学会了吃辣,穿波西米亚风格的长裙。在**,她一次又一次战胜自己的羞涩,称对方为哥哥。这样的叫喊使对方兴奋不已,而对方整整大她三十岁。她假装看不到光秃秃的头颅,假装自己和他一同到达山顶。
攀附,改变着事实和命运。
我对文锦,未必不是一种最普遍意义上的攀附。攀附至深,以至浑然忘我。
这是我第一次跟她激烈碰撞。我从江心洲带来的东西、我母亲灌输给我的东西起作用了。
谁能明白呢,在我经历悲怆和寒碜的数年后,那样深切地依附一个人,不仅是依附她给的衣食上的照顾,更是依附着她的精神。我为她——在其不知情的情况下——贴上了道德的标签。我那样质疑文锦,仿佛捍卫的是我坚信的东西,可是谁知道呢,我那所谓的立场,事实上跟我的童年经历,跟我在爱情中的运气,以及自己心头的创伤息息相关,以及我最私密的,连我自己也隐瞒了的动机。
我深深为之悲伤,她玷污了这张标签还浑然不觉。但是,我,也并不知道那标签是我没有经过她的同意就强行贴上去的。我多么想把文锦从不洁的泥潭里拉出来啊!我一心劝告自己,这只是一个阶段的迷惑,是暂时的,会扭转过来的。
办公室外头是一个围着围墙的建筑工地,建筑工地的正中间是一个大坑,原来是一个水塘,现在要将它夷为平地。一辆大吊车缓缓开进去,发出刺耳的声响,工地上堆满了钢筋、黄沙和砖块,杂乱无章,戴着黄色头盔的工人们清出一条路让吊车通行。他们站在大吊车旁显得渺小而无足轻重,辣太阳晒得这些人脸上油乎乎的,能感觉到他们头脑是迷糊的,太阳落山之前,他们很难从这炽热和嘈杂中脱身。
我真傻,受到他们的关照,有了得心应手的工作、稳定的收入和所谓的派头,就忘乎所以,以为自己很强大,有能力引领趋势、改变面貌、批判社会,抨击道德败坏者?哦,不,我不敢。我害怕决裂之后,重新陷入原来的混乱和浑浊的处境中去。城中村那深不可测的贫穷使我窒息,一想到要回到那里去,我便陷入到持续的恐慌当中。我心里清楚,除了稍有工作能力,其余方面我都漏洞百出:待人接物、衣食住行,样样需要人指导。
我沉默着,没有勇气发作,更没有能力指责。我什么也没有做。在他们来到我办公室幽会的时候,我看管那扇门。我的情绪在慢慢累积,我觉得自己很无耻、很下贱、很肮脏。难道我从人才市场的台阶上走出来,就是为了守在这扇门外,充当**者的看守吗?不能因为我穿了几件上好的衣裳就忘记自己的来路,我没有。时至今日,我也明白,尽管我内心怯懦,待人不坏,但我的思想却独断专横,内心其实聚集着深不可测的怀疑和愤怒,对外部的任何人都是严阵以待。我心里有一杆秤,这秤是谁制造的,姑且不论,现在,是我一直带在身上的这杆秤在起作用,过去那些左右我的想法,现在全都出来了。这两人在我跟前过于敞亮,这使我惊骇,破坏了我的价值观和信仰。我在内心鄙视他们,鄙视这两个人改变我生活处境让我过得很体面的恩人。我不敢承认我的鄙视,鄙视暗潮涌动,内心的安宁被破坏得很彻底。
他们浑然不知我思想的变化,跟往日一样在我的办公室进进出出。有次他们找到一个很正宗的重庆火锅店,许文锦是重庆人,她像发现新大陆似的跑来找我,然后拉着我和副经理一起去了。吃完火锅,只要我有一个掏钱付账的动作,她就会用眼神责备我不要动。我来。她说,我来,不用你操心。
能够与他人分享的,她第一个就想到我。不能够与他人分享的,她也愿意让我知道。我倒不觉得他们真的觉得我懂,但他们无疑觉得我最可靠,我摆出来那种感恩戴德的姿态,使他们没有怀疑我的理由。他们就是这副自己人的态度,对给我制造的混乱毫不知情。
公司里其他人有没有发现,我不得而知,基于我跟许文锦的关系,我不可能听到关于她的传言。他们在我办公室里间约会的情形持续了很长时间。每次有他们在里间的时候,是我斗争得最激烈的时候。有时候电话铃响个不停,我却没有伸手去接的欲望。作为这家大企业的营销部长,别人的羡慕崇拜也不能使我感到欢喜和满足。
直到有一天,那个小妻子过来了,我从窗户里看到她从公交车上下来。此时,我第一件事就应该是提醒一下在午休间的两位朋友,我却什么也没做。我看到那个年轻的妻子到达公司的大堂。她站在那里,脸上汗珠闪闪,现在回想起来,她一定是感觉到了什么,才会在中午找过来。她走到我办公室门口时,我再次有机会轻而易举地把她打发走。她羞赧地问我,有没有看到她老公。
小聪。她说。
我没有回答她,我看着她,看着那张早就在我的脑子里不停出现的脸。准确地说,我没有想好怎么面对她。那一刻,恍若自己就是那个抢了她丈夫的人。我正在心里替自己狡辩,又或者,我的意识告诉我,这如此突然、如此具有决定性的时刻就是一个了断,一个人为的了断!这几种思绪在我心里翻滚。我到最后也没有想清楚,这是我不能原谅自己的地方——我便任由事态发展,再次使局面滑向不可挽回的地步。我的脸色一定很古怪,古怪到什么程度,我现在也没有能力还原了。女人有一颗多么敏感的心啊,她犹豫不决地挪进了我的办公室,一进门,她的耳朵就听到了里间发出的那轻轻地**漾着的笑声。
她脸色骤变。
后面的事就俗套了。她闯进去,对于不能接受的一幕,她大叫,她哭闹。她把两个穿戴不整齐的人揪出来,她把对方和自己的头发都扯得很乱,她要寻死。
第二天,许文锦离职了,连她办公室里的私人物品都没有带走。那些占有了她办公室的人,把她的私人物品交到我手上。一只笔记本,上了锁的;一副近视眼镜;一只发夹,那种镶了钻精致的小发夹,还有几本书,有一本是《梦的解析》,还有一本《平凡的世界》,是我送给她的。我用一个小纸盒子包着这些,送到她租的房子里,我敲了半天门,没有人开。等到下半夜,屋里的灯都没有亮,我把东西从防盗门的栏杆里塞了进去,东西一塞进我就后悔了,我再到这里的底气不足了。
很快,小聪也离职了。
我后来一直回忆,想确定事发后她有没有看过我一眼,有没有准备听我的解释。在那混乱的场面里,她几乎是抱头鼠窜,我再也没有能够跟她有过眼神和语言的任何交流。
这件事,我渴望知道一凡的想法。我相信这一回,他一定也会有新鲜的抚慰方式来安慰我。
他说:
每个人都身处一个世界,心里仍建构了一个世界。你心里的世界就是道德秩序井然的世界,如同乞丐渴望慷慨施舍的世界,农民渴望丰收的世界一样,你建立了这个世界就得给它应有的秩序。
不,不是这么简单。好心人!
三个月之后的一个周末,我在去菜场买菜的路上听到了许文锦的死讯。那天天气不坏,阳光很好。十月,我却有冷飕飕的感觉。有人在清扫道路,有人在闲聊,还有轻狂的人吹着口哨经过。我收到同事的传呼,我在公用电话亭回电话给她。她告诉我,许文锦死了。
死?
死了,是死了!她哽咽着告诉我:文锦在一家单位担任采购,到外省进货的途中,被一辆货车撞死。
这个地方,我跟同事通电话的地方,这座小城的郊区,一座倒闭的工厂旁,几座简易的棚子搭建的门面,旁边开着三块钱一碗的面馆,面馆的门前长着一簇茂密的野草,店里时不时泼出来一盆泔水,陈汤旧卤,把野草浇得叶滋根润的,还吸引了一批苍蝇飞虫在享用。旁边是一家卖洗衣粉和塑料管的杂货店,懒散的下岗工人们坐在杂货店门口斗地主,边上密密麻麻围着好几层人。这样的地方,是我每天上班的必经之路,之前每次经过我都会加快速度,匆匆逃开。这一刻,就在这样的地方,我一头撞到了死亡,不,是被死亡击中了要害。
啊——我大惊失色,对着电话失声尖叫,体面消失殆尽。我抱住电话,在电话亭里跪了下来,那位同事,在电话里不停地喊:坚强,坚强。你要坚强。
这世上还有东西叫坚强?她的话匪夷所思,我“啪”一下挂掉了电话,让虚假的声音彻底消失。
我抱紧双臂,坐在电话亭里。天黑透了,我依然感到整个电话亭在不停地抖动,抖动,怎么也停不下来。电话亭外一拨又一拨看热闹的人经过,原来围在扑克牌桌边的人围到我的旁边。我全然不顾那些胡乱猜测的目光,就那么抖抖霍霍,迟迟不停……
有一会儿,我失去了意识。清醒了一点的时候,我觉得一切都断了。先前那根连结我从前和将来的线彻底断裂了。
后来,我仍然经常经过那个听到死讯的公用电话亭,从此之后,我认同那是我的地方,我懂得了,这就是属于我的地方。这样颓废的街道,随时会被拆除的旮旯,这破罐子破摔的处境,这藏污纳垢的角落,正是我的来处。这就是我应该待的地方,我不配离开这个地方。这种认定使我能够长时间地回到得到消息的那个下午,那个哀伤的下午。我生怕丢掉那个下午,丢掉把我和许文锦捆在一起的最后的下午。我不停地纠缠它、守候它,以它为中心建立深深的悔恨,坚决不许自己遗忘这段时光和这个痛点,不想让文锦感觉到我的背叛……是的,我相信她泉下有知。
这样的自责,这种情绪在想到与她任何相关的细节时,一再占据我的整个身心。长发如她的女子,走路时高跟鞋发出的声响,甚至有跟她一样喜欢抿嘴角习惯的人,都能把我带到那种情绪里去,带回到她身边。
一个月后,因为不堪新上任的副经理对我的骚扰,我愤然辞职,离开了那家公司,回到劳动力市场找了份收银员的工作。这是我原本就想干的工作,这是我本来一定要干的工作。这工作还有个极大的好处,就是不需要开口说话。你只管打码、扫描、去磁、收钱、找钱。周而复始,没完没了。我越来越沉默,我半年里说过的话,加起来还不如某些人一天的多。因为过多的沉默,即使在“优秀营业员”这种摊派性评选活动,也从来都没有我的份儿。对,这正是我要的结果。仿佛遭受到的鄙视越多,我才更有理由活下来。现在,我已经不是一个乡下来的古怪和有罪的人了,也不是一个没有尊严的人,而是一个没有方向的人,搞不清是非的人,不识好歹的人。
后来有个朋友带我去过教堂,我有机会跪下来忏悔,不,我不愿意单是为了忏悔加入什么教派,我留着我的忏悔,在心底,从不让人触碰它。最好的机会、再要好的朋友,也没有使我开口说出来。这些扎根在我记忆里的东西,我赋予它们自由来去的权利,随时随地光临。它们才不管我身心俱疲,需要安慰;也不管我全然无力,接近崩溃。现在我才深感悲哀,我悲哀我一直以来都没有真正主宰自己的命运。即使允许重新来过,我也只能做到这个份儿上,能好到哪里去呢?
关于这家公司,我后来在履历上制造了一个坑,将它掩埋起来,我在任何需要填写的表格里,都回避了这一年。这其实很好做到,没有人在意一九九五年到一九九六年这期间我这个普通的小人物干了什么?虽然一生之中我填的表格数不胜数,但这不过是一种形式。其实我的人生,在其他人眼里仍然是那么无足轻重,只有重要的人才会被揪出来,刨根问底。这个年代,干点儿缺德事,不如往年那么容易被揪住了,浑水对于浑浊者是最安全的。后来我也偶然遇到过那个时期的熟人,我的第一反应是躲避,躲不过去时就装聋作哑,把“时间”这老东西搬出来利用,哦,啊,对不起,我忘记了。然后以最快的速度急急地逃掉。我想我那样做是为了继续生存,为了免于孤立无援的境地。
这件事,我以为一凡会批评我,不,我早就不认为他会批评我了,我只是好奇,他会怎么样替我辩解。
过了几天,一凡打来电话。他说他最近刚刚看过一部名为《地狱神探》的电影。
一般来说,天使是拯救人类的,但这部电影里的天使加百列却成为了善的对立面。加百列把恶魔放到人间,给人类制造了许多痛苦。她的理由是,人类那么残暴、自私,制造了那么多的战争、杀戮和毁灭,但是,每个人都能得到造物主的救赎,只要他肯悔改,上帝就会允许他们进入到天堂,重回神的怀抱。古往今来的宇宙万物,只有人类才能拥有这个特权,这不公平。凭什么上帝如此眷顾人类,就是因为人类身上那一点高贵的情感。如果慈悲的上帝这么爱世人,她得让他们值得他疼惜。现在她把恶魔放到人间,制造更多的残杀、堕落和折磨,使他们与之对抗,当人类面对可怕的恶魔,就会流露出善良的本性。
加百列说:
你们拥有高贵的情操,我才叫你们痛苦,激发伟大的人性,唯有熬过人间地狱的高贵人种,才配得到上帝的爱。
这部电影我后来看了又看。特别是加百列激烈演说的这一段。就今天而言,我认为跟我没什么关系。我既不是加百列,也不是地狱警察,我不过是干了缺德事的普通女人。但当时,一凡这么说,使我感到诗意和怜悯,使我不那么执拗,我理解成是他重新对我进行了一场审查。我理解成他认为我维护的正是所谓高贵的情感,怀揣高贵的情感,即使犯下过错,也一样可以得到宽恕。
在我把自己的恶宣读之后,一凡宣判我无罪,可以自由。
觉得做了不该做的事,仍然有人为你叫屈,这样的感觉真是妙不可言,这算不算过度溺爱?我想算。他就是这般溺爱,对我的愧疚感和耻辱感进行追捕和驱逐,非赶尽杀绝不可。
不过,这回,我没那么快真正放下,我让一凡以为我放下了。事实上,我没有。不过,这并不要紧。你认为这个拯救你的人,代表正义和公正来宽恕你的人,即使他不再发挥作用,他的存在已足够令人安慰。
现在,又经过三年,我不再需要一凡出面,我已经有勇气独自面对文锦。我,在事隔十五年之后望着茫茫星空,首次有勇气向她敞开心扉。我对她说:文锦,我也有新的体验告诉你。这些年,我经历了也懂得了爱。爱,它的确存在。任何逻辑、任何理由都无法取代爱出现时在相爱者之间神秘的感召力。我知道了爱着和爱的区别,爱着的并非就是爱。不过,在这动**不定的河流里,爱像被搅在稀粥里的珍珠,闪不闪光都分辨不出。它也会被利用、被误解、被扭曲。有时爱是相互的,而有时,它只能是独自的。有时因为值得而可歌可泣,而有时正因为误入歧途而闪烁光辉。而非爱,无论挂着什么样的招牌,它的躯体也会顺着时间的河流进入到垃圾场,无论给它多少名目,仍然会发出臭味,臭不可闻。
并且,爱不会改变被爱者的品质,爱不改变任何人的过去和将来,它只改变它存在的时光,改变使它闪烁光芒的生命本身。
既然你死于非命,而我活得比你长久,那么我就有责任告诉你:你有过错或者没有,我都没有权利审判你,那个揪住你、把你的胸衣带子扯掉、声称把你剥个精光的人,她其实也没有。我们凭借我们身体的缺陷和无知来责备你。我们没有权利,生我们的这个地方没有栽种这种权利的土壤。
有一件事,我得向你说出来,那就是,你之所以马马虎虎地当了个采购员,是因为你的大学毕业证书扣押在我们公司总部的档案室里。这是公司的政策,你如果拿走它,我就职位不保。
那样屈辱地离开,你都没有忘记给我留条活路,却致使自己走上了不归路。
这件事,我至今没向他人提及。
你父母替你做头七那天,公司接替小聪的那位副总上任了,我请他拿出你的文凭,看了又看。文锦,我离开公司时,有人说是他打我的主意,我因为受到性骚扰才离开的,我跟一凡也可能这么说的。不是的,不是这样的,这可冤枉他了,这个家伙,这个从清华大学毕业的销售高手,这个满脸粉刺,长着像玉米须那样毛茸茸头发的家伙,他其实是被我勾引的。
说起来,我其实不善此道。我第一天跟你去公司见老板的时候,我记得在走廊上和小聪擦肩而过,你微微抬一下眼,眼神一挑,我看到小聪失魂落魄地停在那里,那时你们已经好上了。我一直记得那个情景,所以,我模仿了你。他上任的第一天,把我喊到办公室汇报策划工作。文锦,那是小聪的办公室。文件柜里的文件全是小聪的销售业绩,那张黑色的可以转动的椅子,也是小聪的。在他跟我谈他的想法时,我找到一个间隙,微微抬一下眼,就像你那样地一挑。
当天晚上,他请我去看电影。电影还没开场,他就把手从我的衣领里探进去,他激动得语无伦次,他被我迷住了。姐姐,为了方便他摸索,我把双手向两侧举起;怕自己作呕,我屏住呼吸;为了不看到他硕大的圆脑袋,我紧闭双目。不过,在他把手往我腰下部位伸的时候,我开始抖动。我的身体剧烈地抖动,把他吓了一跳,他怀疑我得了癫痫,他狐疑地放开我。
后来只要想到那个晚上,我的胃就会**,就想吐,就呼吸困难,就把头甩得跟拨浪鼓似的想甩掉那个记忆。不过,我甩了许多年都没有甩掉过。那一刻加之于我的厌恶,到今天都没能克服。
第二天刚上班,他把我喊到办公室,急不可耐地要跟我定下晚上的约会地点:
我们晚上去哪儿?今天不看电影了,那个环境不好,今天咱俩换个安静的地方好不好?我太喜欢你了,都没法专心工作了,哎呀,我多喜欢你啊!
这个蠢货!这个让我恶心一夜到早上都不能进食的猪头,我闻到他身上的香水味,他用发蜡让毛茸茸的头发贴住头皮,他坐在转椅上摇头晃脑,想用眼珠子把昨晚没剥彻底的衣裳剥个干净。
我没等他把热烈的表白说完就告诉他:既然这样了,既然这么喜欢我,你得离婚。
其实我根本就不知道他结婚了没有,反正就那么脱口而出。
我把他惊得呆住了,那张刚刚还心猿意马的脸,一下子变了色,五秒钟前还直想往我脸上凑的那张嘴,半天合不起来。这个惊弓之鸟,过了好几分钟,才讪讪地说:
胡扯。你是真有问题,我确定你有大问题。
我们之间的争执,以及他怎样把我从公司清除,我就不细细跟你说了。总之,我是因为这样才被扫地出门。
我在收拾物品的时候,在心里对你说:
你瞧瞧,文锦,你瞧瞧这些男人,哪里有好东西,事实证明我对你的规劝是正确的。这些猪狗不如的东西,瞧瞧我落了个什么样的下场?总之,姐姐你这样的结局,其实是命中注定的,跟我无关。
这就是我离开公司的真实原因。即使我声称一凡是我最信任的人,我也向他撒了谎。
姐姐啊,如果你在人间,我就有机会和你面对面随便坐在什么地方,把我犯下的可笑的错误告诉你。我还会告诉你我有时把欲当成了爱,把爱当成了恶。可是真正的恶呢,它肯定不是举着作恶的大旗向我们靠近。姐姐啊,你若还在世上,一定不会像我这样粗暴、执拗。你会在布满星星的夜里,尽你所能和风细雨地教我改正,或者和我一起诅咒,这种可能眼下已然失去。姐姐啊,漫漫数年,我有了和你一样心醉神迷的时刻,我多么想让你来分享我的恋爱的秘密。可是,死亡插手,带走了你,剥夺你生存的权利、爱的权利,使我们之间的和解和原谅跌进了深渊;使我无法向你亲口收回那貌似捍卫真理的谬论,无能修正错误,真相从此定型不变。那幅畸形、不透明的模样可疑地杵在那里,死亡赋予了我新的思考和角度,它赋予过去的时光新的意义。同时它修正我、提醒我、顺便折磨我。不过,真正令我心酸的是,姐姐,从此你听不到我的声音,我看不到你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