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凡一再强调,人不是靠他人而是靠自身的生长性获得自己的命运。果真如此的话,他是不是我生长途中的空气、阳光和水分?我与他依然未曾谋面,但我们的命运已经结合在一起,他在我心里就是脚步轻盈、身强力壮、无所畏惧、无所不知的神。不过,我也时有担心,我生怕有一天发现他另外的一面,我害怕他自己的生活发生状况,我害怕他为我建立的会被他亲手打碎。我害怕他言行不一,我害怕我一直信任和依赖的人,其实只是一个口是心非的人。有一次,我外出旅行回来,发了一张戴着牛仔帽的照片给他。一凡看后说:嗯,真是漂亮。
那么,说不定有一天你会喜欢上我的吧?
我当然喜欢你。他快速地做出反应,但是,绝不会超过一个朋友的程度。他的话十分严肃,这种严肃有着匪夷所思的突兀和坚决,那种宣言式的话语,在外人看来,一定显得有点滑稽,有点开不起玩笑的意味。我跟一凡交谈已经三年,深知他是一个极为较真的人,我赶紧告诉他,我只是开开玩笑。
谈话到此结束。
本来,他是一个秘密,跟我当时的生存极为般配的秘密:在我需要向一凡倾诉的时候,趁其他人不在家,我会关紧房门,拔掉电话分机的线,一心一意诉说。我们的关系遥远而透明。
但是我暴露了他。
往日阴雨绵绵的天气会使我情绪低落,雨幕里的生命令我同情,我听到自己内心如泣如诉的哀鸣,感觉到嘴里那苦涩的滋味。如今在雨季来临时,我不再被阴郁的气氛笼罩,那种充满敌意的情绪也没有再出现。相反,看到雨点滴到草丛里,我能听到草丛大口大口畅饮。一种奇特的解放意识慢慢出现,并带我进入了新的阶段。一开始,这种浅层的模糊的喜悦,来得比较短暂,我没过多的思考,但是,逐渐地,我学会享受这种喜悦和宁静。这种喜悦和宁静渐渐产生一种力量,慢慢对我的心态进行着修整,我感受到自己和生活之间的和解。有时候,我仍然会讨厌自己,但另外一些时候,我对生活产生了模糊不清的兴趣和爱意。有一次,我发着烧,到中医院去看医生。那位老中医正和上一位同样上了年纪的病人拉家常,我捏着挂号单,站了很久,听到他们没完没了地聊着,病人说什么单位领导对他不好了,生个儿子光在街上打架斗殴,吃喝嫖赌,回家就是骗钱骗吃。这个话题没有完,紧接着又说到他前年碰巧买的一双鞋子价格低,质量却好得要命,去年买的一双贵的都穿坏了,而那一双还好好的。他们的话题越扯越远,去年阳台上栽的一株花无端开出七朵,往年最多开出五朵……老人间琐碎的谈话透露出他们对生活无力把握的悲哀,不过,这悲哀中也有微小的乐趣。换了以往,我会掉头而去,或者开口抱怨我正难受得要命,我朋友也很焦虑。她几次想打断这位医生的话,想让医生注意到候诊室还有人在等。那位老医生掉过头来不紧不慢地瞅了我一眼,便转过了脸继续听。我耐心地坐了半个多小时,慢慢地忘记了自己。我听到没有什么深意的责备、探讨,没有什么原则的坚持、辗转,如我般微弱、卑微的生命在挣扎。你一句我一句,直到这位病人神情松弛,主动起身要走。起身时,他摇晃了一下,我上前扶住他。
待到我伸出手给医生把脉的时候,接触到他慈祥的眼睛,我突然明白,他并非有意怠慢我,在他心里,令我快速退烧并不比倾听一个老迈病人的抱怨更重要。那一瞬间,我明白了,他懂得病痛对人的伤害,更懂得倾听对人的抚慰。拖拖拉拉的老年人、匆匆忙忙的年轻人,在他眼里都是需要他的人,一样的平等。就在那天,我明白,生活不光是有板有眼、泾渭分明,生活不光是为了解决问题,生活可以就是解决不了任何问题,解决不了问题的时候就静静地等着,我想这也是生活。
我的变化被身边的人捕捉到了,周围的人发现我开朗了、活泼了、柔和了、爱打扮了,也喜欢出门了。一凡隐匿的作用慢慢明朗起来,他在我的日常生活留下了鲜艳的印记。是的,有这么个人,好人,引路人,他在帮助我。
即使是平常从不怀疑我言过其实的人,在这件事上也表现得将信将疑。
一凡肯定喜欢你。他们说。
不,没见过,从没有见过。
照片总见过吧?
我不是什么能够让人未见钟情的美人吧?
未必不是他眼里的西施呢。
不,我们从没聊过这个话题,从没有。
那就更可疑了,这是欲擒故纵,这位一定是高手。
并不那么极端的人也是疑虑重重:
这世上哪有这样的圣人啊?
几乎从没有人怀着跟我一样的虔诚,跟随我的述说勾勒出我希望他们认同的形象。
有一个朋友很深沉地评判说:
如果一个人想展示给你这样的面目,那他就恰恰不具备这样的实质。
说话的时候正吃着饭,他吃得狼吞虎咽,我问他,他展示给我们的这副心满意足的享受样子,是不是意味着他其实很讨厌吃下去的这些食物?
他一下子被噎着了,脖子很快粗了起来,红通通的,好半天才恢复正常颜色。
城市与村庄的区别在哪里?其实只有一个区别。我在村庄十几年,每天从清晨到黄昏,面对的都是同一批人:老人、孩子、同伴、父母,还有庄稼,长大的长大、老去的老去。可是在城里,你每天面对的都是陌生人,转瞬之间一副新面孔,一直一直如此,永远的陌生面孔,永远不知底细的人群。
四年之后,在一个朋友的饭局上,坐着几位远道而来的陌生人。其中有一位剃着平头的中年男人在介绍自己后,我发现是来自于一凡供职的单位。
那个男人,跟一凡在同一个单位的同一层楼里上班,他的办公室就在一凡的隔壁。我主动坐到他旁边,找他搭讪。一顿饭的工夫,他给我了一个全新的一凡,一个全然陌生的形象。
一凡这个人,很不错,他尽量用自己人的态度在形容他,起先,用了一些比较友好的词,这个人,是个好人,毫无疑问。
正是他提到了一凡捐助孩子念书的事。他提到他是他们出版社为不知名的作者出书最多的编辑,几乎从不为畅销书做责编,对迎合潮流一味图利的书更是毫无兴致,所以,一凡除了工资几乎没什么其他收入,他许多年拿不到奖金是众所周知的事实。
这样的描述是符合我对他的想象的,无损他的形象。听来令人感到安慰。
不过,这不是这个人最主要的特点。这也是个极怪异的人,一凡的早上是从中午开始的,他从来不掩饰上班迟到是因为要买菜做饭、送孩子上学、给老婆洗衣服才耽搁的。
一个男人不以事业为重也就算了,疼爱老婆到了他这种份儿上,我们单位几百号人,他算是独一无二。
一凡的热情好客也是本社一大轶事,凡是来了外地的作者,其他的编辑都往他办公室塞,反正他有耐心招呼,许多不自觉的人一待就是一整天哪!
平常待人比较和气,特别是对待这些一看就大老远地从外地来的虔诚的文学爱好者,他是我们单位第一热心人,可是遇到什么不对他想法的事儿,比如听到什么人贪污受贿、或是看到什么救灾不力的新闻,他的牢骚就格外的多,愤世嫉俗、慷慨激昂,跟平常判若两人,他要是发表看法时一般人还不能跟他唱反调,你唱反调,他真能跟你翻脸。
还有,一凡的办公室也是全单位最脏乱的地方,想在他办公室找到一个地方不落灰,哈哈,就是他坐着的那张椅子……
哎哟,他烟瘾极大。抽起烟来,那叫个凶啊,一口接一口,他办公室地上随便一脚踩下去,就会踩到十根烟头。所以,他的办公室极少有女访客……
酒精开始发挥作用,谈兴渐浓。那张喋喋不休的嘴,一股脑地往外喷吐。那陌生的大浪一阵阵向我覆盖,几乎把在我心中伫立了几年的那个人的形象淹没到了不见踪影。
我早就意识到一凡在我想象里的生活是不完整的,他存在于我的思想深处,包围着我睡过的那张床,弥漫于我经过的整个空间。我想象他:深度思考,豁达淡然,不为名利操心,却也脆弱;我想象他的骄傲,却也为物价上涨过快皱紧眉头。如今,他同事的到来掀开了他的面纱,却是那样的陌生,不,是那样的熟悉,熟悉到了像和我一起共过事的同事,像楼上的中年邻居,像图书馆里的看包员,总之,他的形象邋遢,眼神在烟雾之中黯淡,几乎接近猥琐的程度,不不不,我一定要甩掉这个形象,甩掉这个词跟他的瓜葛。
不,我不会受到他们的干扰,我的脑海中将永远保持着那个形象,在尼泊尔境内拍摄的形象。那是光辉的形象,像蓝天一样透明洁净,像湖泊一样深不见底。就是这样,严肃地、温柔地、亘古不变地伫立在那里,安抚着我脆弱的心灵。
这次偶遇,我没有向一凡提起。我佯装他是单独的,我也是单独的,我们的生活从没有发生过交叉。我知道他不在乎。不会在乎那些外人怎么看他,不在乎被误解。他会坦然一笑。一凡也不会在乎我怎么写他。我能把他写到什么地方去呢?不过,就算我扭曲他,为了我的意愿把他写成另外的样子,我能确定,他也会允许,他给我这个自由。
一凡的形象到底还是被改变了。我不能阻止他的形象在脑子里重新构造。我想象他一支接一支地抽着烟。烟雾弥漫使他看不清门口的来者,仍然会发出热情的邀请,为了使对方坐得自在些,他挪掉沙发上的一摞摞书,可是那些书会从扶手上自动滑下来,时不时地砸中客人的胳膊。真正使客人觉得自在些的,正是这凌乱不堪的书,是烟雾。凌乱和烟雾使胆怯的客人们得以掩饰他们的紧张和自卑。我甚至想象他的袖管上线头耷拉着,他可以是这么腐朽的老文人形象,这没有关系。焦黄的手指甲,满脸的络腮胡子,电脑边横七竖八的烟蒂,这些都没有使一凡的形象受到任何损害,却使他更为真切。不管怎样,他是活生生的,存在着的。他的存在,是老天派来拯救我的。翻江倒海的过往一一呈现之后,我的心日益平静。越来越洁净的平静,如同大风刮过的江滩。
这此后,我遇到更多认识他的人,却没有提及过一凡,我不需要再从他人那里掌握更多的信息。我在,他在,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