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得了抑郁症,我仍然处于婚姻最完美的时期。我当时这么理解,现在仍然不改初衷。
我刚认识我丈夫的时候,仍然兴头冲冲地在城市的底层打拼。机会无多。一开始依靠力气,后来依靠那一点点儿知识。我们都在不可预知的情况下酝酿力量,这种力量,在许多和我们相同的人身上酝酿。这力量有时是带我们到更好的去处,有时却带来可怕的恶果,完全看你如何使用。想象力不起作用,带不来什么实际的东西,但我和他都喜欢神秘的、高于自身的东西,我们需要那种具备特殊能量的人与我们心心相印。我身上那种跟他相同的急于脱离自己阶层的特质,将他吸引,这个穿着干净白衬衫的男孩子,打乱了我所有的目标和计划。第二次见面,他仍然穿着那件干净的白衬衫,他提议带我去见识一下没见识过的东西。没有见识过的东西太多,连说也说不出所以然,最后,他决定带我去喝咖啡。咖啡当时真不算什么好味道,不过,我们总算尝过了。喝完咖啡去付钱的时候,我看到他把所有的口袋都翻了个遍,我听到硬币丁当作响。我呆住了,我羞红了脸,眼睛看向窗外,装得跟他不是一伙儿的,希望不会有人留意到他的窘迫。他付完钱,挂着羞涩的笑朝我走过来,我一看到他那种羞涩,就明白跟我的难堪完全不是一码事。他手里捏着仅剩的几枚硬币,尽量把他的若无其事做到最逼真,他说:
没事,没事,马上要发工资了。
真的,他说得可爱极了,他安慰着我,就像一眼看出我的菩萨心肠,我立刻被他单纯的自以为是的意志力吸引了。
除了洁净,他还优雅,他身上那种天生的骄傲派头令我着迷。我骄傲的时刻太少了,但我很懂得发现它。那时,我那么粗糙,头发没有护发素打理,两个星期才剪一次指甲,脸上全是戒备的神情。我有一张当时的照片,我微微低着头,眼睛向上抬,我当时觉得照片挺好看的,前几天再看时才突然察觉到眼睛里的不安和游移。更要命的是,我那时正在脱离我的阶层,我可从来没愿意跟这个阶层好好相处。那些送水的、卖保险的和开裁缝铺子的,我可没准备跟他们做生死之交。我要更深刻的朋友,更有水准的去处,更明亮的前途。对,我要这些。那么直接地**我的野心,很真诚也很轻浮。我也知道那样不踏实,不像能给人爱和安全的女孩子。可是这个男人从天而降,他懂得言外之意,懂得默契,懂得共同面对,懂得无言的力量和内在的美丽。知道自己很不着边际,仍有人热烈迷恋,令我心怀感激。
但是他却步了,他是个干体力活的小子。而我,因为文锦,摇身一变成了白领。出于自尊他去了别的城市,新工作可以使他跳出原来的行当,能得到更多的机会。就在我以为这一切已结束时,他得知我唯一的朋友许文锦离去了,他放弃了工作,回到我所在的城市。
再回来的时候,他悄然变化,凭着以往一年的工作业绩,成为一家私企的销售经理,他穿着新买的西装站到收银台前。相比而言,失去了文锦的我,又成了木讷的体力劳动者,灰头土脸地一件件摆弄商品。我面黄肌瘦,他勇气萌生,再度追求我。他的眼睛依然洁净闪亮,因为地位的改变,自信地挺着瘦瘦的胸膛,情意绵绵。
我如同一支风中的芦苇,东摇西晃,一粒石子都会绊倒我,遇到什么就倚靠什么。任何一个人像他那样牵着我的手许诺给我幸福的话,我都会跟着他走,去到哪里都无所谓。
我租住的是一幢三层私宅,每层隔成四五个房间,各住着一位或一对年轻男女。在我隔壁本来住着另外一个姑娘,他来看我的时候就天天留意这姑娘什么时候搬走,他说人家搬走他就来。我说人家好端端的怎么可能搬走呢?但很快被他说中了。小姑娘有了男朋友。他说,你瞧瞧,你瞧瞧。他把他租的房子退了,搬到我隔壁,我们成了邻居。
一开始,他依着我,跟房东说我们是普通朋友,但他用别的方式向世人泄密,每天一下班回来就窝在厨房里做饭、研究菜谱。菜做得很一般,好在我们都不讲究。他喜欢看我坐在那里吃他烧的饭,我们像一家人似的。那是他计划的一部分。
有时我加班,很晚才回来。我回来的时候,他总是坐在我的**,捧着一本书,看到我,眼睛一亮。他收拾得很干净,我的屋子和他自己。
有一天,我回来后,洗过脚,他却不回到隔壁。他说:
我可以摸一下你的脸吗?
我点点头。
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学来的花招,他真不擅长此道。他身上的谦虚朴素,是从老家带出来的,更是为了应对艰难生活。他不贪婪。
他近了一步:
我可以摸摸你的肩膀吗?
这要求不过分,我没吭声。他的手往下滑,从头发开始,接近脖子,到达肩膀的时候,他说,我可以抱抱你吗?
他说这话的时候,我的身体已经像弓一样弯曲了。我的头在他肩膀上,我的脚尖也贴着他的脚尖,可是身体向外脱开,我渐渐滑下来,肩膀在他手里抖动。我的胳膊——突然之间,他感觉到了,吓了一跳——像块铁一样坚硬。不止我的胳膊,我的脖子,我周身都僵硬,且**。他目瞪口呆,后退着摸向门口,他被吓坏了。
过了几天,他又试了一次,我差不多还是产生这种反应。
我愿意,我不讨厌他,我愿意报答他,那并不容易。我是说,我不能。
这是我的问题,我承认,但束手无策。抵抗与封闭本来是我的财产,命运的一部分,跟他没有关系。但是,现在,这不是我的问题,成了他的问题。三番五次之后,他开始坐立不安。在他眼里,我神秘莫测,若即若离。
有一天晚上,那个搬走的女孩子带着她的男朋友来看我。我很奇怪,人一恋爱就瞎了眼睛。那个男的神情骄傲,有一双不老实的眼睛,几秒钟吸一下鼻子,不停地吸,吸得人反胃。他对这女孩子说话的样子,过于随意。我很庆幸,我的男朋友不是这样。我从他人的丑中发现他的俊美,我从他人的骄傲中发现他的谦逊,激发我更深切的情愿。那天晚上,我开始主动了。
他过来,坐到我的**。那张床,是我来时房东临时搭建起来的,床架子是铁的,生了一层锈,刷过一层漆,现在又锈了,床板像是杂树拼起来的,也不结实。
我对他说:
你把脚放上来,放到被窝里来焐一焐。
他马上说我一点都不冷。话一说完他就意识到什么,立刻后悔了。他眼巴巴地等着我再邀请一次,我赶紧把眼睛看向窗外。
天更冷的时候,他逗留的时间越来越长。他穿件单薄的夹克,我觉得他冷,建议他回去睡。他斩钉截铁地说不冷,但是在手心呵气,间或又跺脚又缩脖子。他需要到被窝里来,需要我再邀请一次。如果能来,他认为,肯定就不那么难了。
那时候,他的手已经可以随时放到我的脸上和手上,这可是他一开始的愿望。但是,如果他的手再往下,如果他的身体靠过来,如果他让我感觉到他的强硬,那么,我会颤抖。那种抖动就小时候见过,我有一个邻居姐姐得了癫痫,她定了亲的婆家离她家不远。每次她发病的时候,她母亲把她压在**。用被子蒙住她,不让她有病的真相被小孩子们看见。我看到被子在抖动,忽而筛糠似的,有节奏地起伏;忽而像被火烧着了,大幅度的向上弹起,再猛烈地落下;忽而直僵僵地挺起来,硬得像根木头。
不,真正的颤抖不止如此。真正的颤抖是两眼发黑,耳朵嗡嗡直叫,全身上下都不是自己的——嘴唇不是,牙齿不是,手脚不是,皮肤不是。透不过气来。颤抖到来的时候,灵魂会飞出去,躯壳扭曲、变形,像割了喉咙在滴血的鸡。就是这样。
每次,当我没感觉到他的欲望,当他壮实但温柔的胳膊抱住我,当我接触到他那充满专注和热情的眼睛,我会微微的喜悦。不,不止微微的喜悦,是强烈的幸福,那一瞬间能够覆盖昔日一切辛酸。但是,只要他认为他可以进一步的时候,任何暗示一经出现,我会心烦意乱,身体立刻僵直、紧张,不由自主缩成一团。我要求他停下来。他呼吸急促,血脉贲张,但是,我会要求在膨胀的欲望面前,停止一切动作。
你就那么禁不起**吗?只要是女的,你都会这样吧?难道冲动就是爱情?我的声音里充满了质疑,这是惯用的伎俩。这种声音会吓到他,有好几次,他都松开手,很豪迈地说:
我能。
一天一天又一天,那样的忍耐漫无边际,使他摸不着头脑。
有一天,他突如其来地靠近了我,当时我正背对着他。他一把抱住我。臂膀使劲,箍得紧紧的,在他看来,如果我的身体不抖动,他就赢了,我就赢了。
我立刻张开嘴巴,喉咙里迸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突兀而惊恐万状的声音,在这幢三层民宅里横冲直撞。这幢房子,比起早年我租住的巷子好是好了点儿,住的人也都是些有些知识和文化的上班族。他们各居一隅,平常见面很矜持,虽然不像此前那么亲密无间,但如此发疯般地狂喊乱叫,还是引来了纷至沓来的脚步声。他手忙脚乱地来捂我的嘴,来不及了,门被撞开了。
住我隔壁房间的拿着一根拖把头,而一楼住的那对夫妻各持一把菜刀,刀片在灯泡下晃动,亮闪闪的。
数双眼睛齐刷刷侦察着这个场面,一会儿,所有的眼睛开始向他围攻。敌意瞬间充斥整个房间。
他退到狭窄的走道上,难堪、不知所措,在众目睽睽之下缩回到自己房间。他一走,问候和关切一下子把我覆盖住,无一丝缝隙。
我眼睁睁地看着他由一个斯文有礼的男孩子,变成了一个来路不明的危险分子。此后,他回来时,眼睛看着自己的脚尖,上楼的时候一步三个台阶。一切强加的意志再也没有出现在我们中间,他变得深沉了。
他说:
你讨厌我吗?
不,绝不。
有时,我为了获得他的信任,会紧紧地抱住他,抱到胳膊生疼。但抱得再紧,防守之心都未曾动摇过。要是他发怒或者抓狂,我便哭哭啼啼帮他预言:
就为这个,你就是为了这个,我不答应,你肯定就不要我了,从明天开始。
有一阵子他怀疑这是生理缺陷,他频频跑图书馆查资料,搞到了许多材料。终于有一天,他庄严地告诉我:
就算你有问题,我也不会抛弃你,我帮你治,治不好我也认。
我不由得主动贴上去,抱紧他,想表达我是多么多么感激他。我的感激如此急迫,毋庸置疑。可是,不行,对不起,不能碰,不可以,不要。
这是个巨大的疑点,是个结。他的嘴唇一碰到我的,那湿漉漉的感觉一下子就会使我的身上生出一层鸡皮疙瘩,我会缩成一团,战栗不已。
我那时尚不知道,那不是对他的反抗,是对自己的反抗。他不是我抗拒的对象,我自己才是向前的障碍。在我颤抖的体内,是某种难以说清的、惩罚性的声音在敲击我。那个声音来自另外的世界,来自于另外的法则和要求。
他完全不知道我离开原来公司的真正原因。那是我的痛,不是他的。他不停地鼓励我,一次又一次拿起我发表或者未发表的文章来读,他让我觉得这样有才华的人整天在收银机上敲敲打打,简直就是犯罪。他还拿着我的简历给他的老板,三番五次之后,我也就顺理成章地结束了收银员的工作,应聘到了一幢大厦里继续当白领。
除此之外,我还有令我们相处更艰难的地方,那就是我性格里多疑的东西暴露了出来:我不相信他,不相信他之外的很多东西。
有一回,我被单位派到青岛出差。等我从青岛回来的时候,他告诉我:
你走了之后,杨帆来了,我们吃了顿饭。
什么?明知我不在家,她还来,什么意思?
杨帆是位体态丰满的姑娘,和我在同一幢大厦做文秘。她泼辣、直率、大大咧咧,和我的性格形成鲜明的对比。有一阵子因为房租到期,无处可去,在我租住的地方跟我挤过几回。我并不怎么拿她当朋友,每次她来,我就那么不冷不热地应付她,她走了之后,我会喋喋不休地讲她的坏话,嘲笑她粗壮的腰,指责她言行不检点,推测她不防备的性格会带来怎样的厄运,我说她像极了我小时候的邻居老五。我以为他了解我足够讨厌她,可他每次见到她,都殷勤地端茶倒水,这也就罢了,他们居然单独吃起了饭。
她说你不在家,她来看看我有没有衣服要洗,她是你的好朋友嘛,我就请她吃了顿饭。
朋友?不,唯有许文锦能担当这两个字,我叫嚷起来:怕是你对她有好感吧?我可没拿她当什么朋友。
可是我看每次她一来,你都请她吃好的喝好的,她不来,你就天天念叨,怕她上当受骗什么的,你还说她像老五,我就以为……
正因为像老五,我才那么讨厌她,你还不明白吗?
啊,原来如此啊?
分手吧,分手吧,反正咱俩是清白的。
出差的几天,强烈的牵挂着,无数次在心里下定决心接受他、满足他,在那种强烈的爱意里,我得知他疑似背叛的行径,然后决绝地提出分手,真是长出一口气。我想象他露出本来面目,跑去追求杨帆;我想象他因为欲望满足而迅速忘掉我,经过我上班的地方,与我擦肩而过时,因为难堪,会假装不认得我,我在这种想象里疼痛不已,泪流满面。我想这是最合理的结局——被始乱终弃,孤独终老才对。
那终究是我的臆想,他没有离开我。眼泪、控诉、冷战、绝食,这些把戏结束之后,他提出来要和我结婚。
他就是这么说的:不离开,在一起。
直到今天我才明白,老五,她一直在我记忆里,用她那澎湃而招摇的肉体使我对她念念不忘,使我即便离她千里,遇到跟她相似的人就会感到压力。我没有觉察到自己是那样地怀念她。我以为只有许文锦才是我的怀念和悼念。其实我怀念老五,怀念一个我见着了也会躲避而行的人,怀念一个跟我的生活完全背道而驰的人,怀念我被错过的传奇,可能的冒险,所有的尝试。像风一样无拘的女人,由着自己的喜好来,捕捉到快意所在,享受每一个能够享用的时刻。我怀念她那至高的境界,我怀念的其实是自己永远无法实践的自由。
后来,杨帆照样没事人一样地来找我,他却再也不敢给她倒水,他会假装看书,或者溜出去,觉得她差不多该走了才回来。直到有一天,杨帆远嫁重洋,他才长舒一口气告诉我:
其实杨帆像我高中时的体育老师,以前是职业铅球运动员,因病退役,他补充说,是个男的。
那个年头的城里,还没有像今天这么浓重的水泥和钢板味;那时的城市,还有大片大片没有用的空地,空地上自由地开着无所事事的野花;那时的城市,扶老人过马路还不是件可怕的事;梧桐和杉木能够遮盖住些许骄阳,到处都有免费乘凉的地方;随地一坐,我们就能聊上半天,半夜在马路上溜达也不会被人上来问多少钱一晚,大碗茶摆在巷子口,才一毛钱一茶缸。
那时的防盗门也不像现在这么多,这么厚重,许多领域门户洞开,限制没这么多,许多机会都可以抓住。
那时我们站得不高,但可以看得很远。
跟现在一样的是,许多人都没有清醒地意识到自己的命运,单凭着对未知的无尽好奇,带着割舍不下的过往,顺着时代的大潮,启程。
如同他,认定了我,并不了解我备受忽略的童年、反叛的少年以及充满怀疑和不安的青年时代——并非我有意掩盖,我只是不知道从何说起——鲁莽地奋不顾身地把手伸向我。
他把舞台设计和导演的角色全让我担当,没有规章,没有守则,没有限定,没有时效。
听你的。反正你说了算。
他就这样任由我对一切人与事的看法完全地灌输给了他。我那时尚不清楚自己的影响力,逮到机会就提醒他:嗨,提防点儿,提防点儿你的对手,提防点儿你的伙伴,提防那些对你有成见的人,也要提防那些莫名其妙待你好的人。提防这个世界,提防给自己招惹麻烦,提防他们设置的陷阱,提防让自己受伤。诸如此类,这是一切自以为是的女人向男人灌输过的东西。只不过,我灌输的更多,更全面。
不安和怀疑被我随时携带,我们携带着一个大包袱:悲伤、恐惧、爱、可耻的回忆,罪过以及对罪过的反复咀嚼。我不信任这个世界,不相信他能带我脱离我们的逆境,不相信我们能有自己的房子和花园,不相信他能坚持爱我超过三年。对此我戒备森严:
这世上比我漂亮的人多得去了,你能为我着迷,有一天也会为他人着迷。
诸如此类的逻辑使我在心理上跟他保持距离。这块看不见的幕布,把我的内心跟他隔开,把我的过去跟他隔开。我假装没干过任何坏事,假装一帆风顺,假装我跟我的生活向来是和好的,没有冲突。我没有吐露过我的过去,只是在他不断地表白的时候趁机把对将来的担忧传递给他。
总之,我不信任他给我安宁幸福。有人说,爱情是信任。不过没有信任的爱情仍然是爱情,我怀着对他的不信任嫁给了他,把我的拒绝和悲观当成嫁妆一并带给了他。
我们简洁的婚礼在老家举行。我们的新婚之旅,从故乡到城市的火车上,为了配合我的忧心忡忡,那个仍然没有得到满足的男人,也深沉地端详窗外,然后伸出一只手把我搂在怀里,我感觉到臂膀的一阵一阵的力量压过来,这是他驱赶我不安和怀疑的方式,也是对我的承诺,在茫茫未知的路上。
相信我,我会带你到想去的地方。然后,我们安定下来,不会再流浪。
那种列车。车身标着“普快”,其实是我坐过的最慢最慢的列车。我经常乘坐,不仅因为票价便宜,而且因为别无选择。回乡的列车,仅此一种,一天有一趟,黄昏出发,第二天深夜到达。几年之后,我坐在这趟列车上,独自从城里返回老家,去看望生病的姑妈。就在这趟列车上,我听到了两个陌生人的谈话。一上车,跟我背靠背的座位上的一对男女,一直在聊天。他们聊的内容是关于一个男人的死。
一开始,我没留意听。可是那对男女,他们的情绪很激动。他们得到这个人的死讯时间不长,可能就在当天,他们一同赶去参加葬礼。
不像是他杀,警察证实不是他杀。这是男人的声音。
可是为什么?追问的女人知道男人没有答案。她的声音与其说在询问他人,不如说在苦苦思考。
她说,他才提的干。她回忆说,他提干的时候还请过客,这事他挺满意的。本来以为还要等几年,可是调来的新领导赏识他,机会说来就来了。
可不是走运得很么。男人插嘴说。
他们的声音已经尽量压低了,可那趟列车上的人实在是少,每一个字都进入到我的耳朵。
那个死去的男人,有个儿子,刚刚考上同济大学。本来他的成绩只能上三本,可是太走运了,儿子考试前有如神助,人也变得勤劳用功,顺利考上了这个做父亲的最希望儿子上的大学;死者的妻子,贤淑,不是嘴上贤淑,有一个感人的例子。她为服侍他瘫痪的父亲,请了事假,三年没有上班,一直到老人离世。作为国营单位的职工,作为城市姑娘,她的所为超乎寻常,而他的父亲是个农民。多少人为此心生敬意,在他跟前反复提起。男人自己也未曾想到她如此贤淑。结婚二十年之后,男人无意当中发现自己的妻子如此贤淑是多么感激。他带她去过国外,花了一大笔钱,他平常倒不怎么开销。
男人的妻子和儿子坐更早一列火车赶过去了。
那个死去的男人形象一点点分明起来。作为一个外省乡下人,他毕业后分配在这座城市。城市不大,外地人不多,他混到如今这个位置并不常见——在单位现在能说了算。一把手一退下来,他就是接替的不二人选,到时就更风光了。
男人和火车上的两位最后一次见面是上个月,在一个婚礼上。他走过来,问他们出了多少份子钱,当他们的面也往红包里塞了同样多。他很会做人,很细心,不抢风头,也不占人便宜。
这种慢车,到任何不知名的小站都会停下来,发出刺耳的刹车声。小贩在车窗外来回叫卖。这两个人,沉浸于朋友突然离世的悲伤和不解之中,相互探询,对周围环境不管不顾,不受干扰。
男人从四楼跳下去的。
问题不在这里,他没有死在自己家里,却死在他外婆居住的小镇上。他可能小时候在那里长大,他要求埋在那里的山脚。所以他的朋友们不得不坐上火车赶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去送他最后一程。听说下了火车还要坐两个钟头汽车才能到达他死的小镇。
一种陌生的、性质不明的东西慢慢生出来。
我当时还很年轻,没有被抑郁症纠缠,没有生存之虞。但是,在陌生人并不系统的讲述中,我几次在想:这么幸运的人,件件事如意,为什么要死呢?男人的死掀起的轩然大波远远不止在这列火车上。两位陌生人几个钟头事无巨细的推理,将我带到一种浓重的疑惑和忧伤当中,甚至感到了莫名的绝望。后来,我几乎有一种上前跟他们交谈的冲动,想和他们一起探讨他为何而死。可是我没有勇气,我知道那太冒失,我是一个陌生人,没有权利对另一个陌生人发表言论。
现在,事隔多年,我突然想起那个死者。我突然明白——生活对人不留痕迹的损伤。
那个跳楼自杀的人,他的儿子一贯成绩不好,突然上了好的大学,他肯定为之欣喜。但总的来说,这是偶然的,是意外之喜,来得快去得快那种。男人在结婚二十年后才对妻子的贤淑表现好奇和感激,说明此前他没有这种幻想。即使当了官,高人一等后同事面前也保持着谨小慎微的姿态。他不是个得意忘形的人。火车上这对男女,我突然清晰地想起了他们。那个男人,穿着挺括的中山装,这件衣服灰塌塌的,折痕犹在,袖管很长,遮住了他的手背。根据当时的风气,这件压在箱底的衣裳有可能一次也没有穿过,就等着重大事件时露一回脸。那个女人,扎着一根马尾,薄薄的嘴唇时不时抿紧,唇边的皱折又深又多,对生活一知半解的面目毫无保留地呈现出来。他们反复提到的偶然事件和意外结果,提到死者被侥幸和意外包围的时刻。这些之外的日日夜夜呢,那隐藏在偶然和一瞬间之间的日常呢?谁想过男人有没有主宰过自己的命运呢?在这短暂的偶然和意外之间,还有哪些东西存在?是什么吞噬了男人活下去的勇气?是何种原因他选择留在外婆的小镇?
我暗暗地想,能够理解他到什么程度呢,这些充耳不闻、视而不见的朋友们?他们从没有机会听过死者的肺腑之言。自杀者选择了沉默,以外婆家作为人生最后的落幕地,一定是他认为最必然的选择。
这个死去的人再一次被我的记忆盘活了,我仿佛又看到他无奈地跨过窗台,双手抵住窗沿,犹豫片刻,最终觉得无路可退,纵身一跃,硬着头皮向空气中冲去,抽搐,彻底安静。
那种列车,此后,我只要一见着,就能够想到我的新婚之旅,想到一个男人在我耳边的誓言。同一时刻,我会想到那个死在外婆小镇上的人,他因死因不明,在这种列车上,曾经被反复提起,一路置疑。
现在,这种列车没有了,全部消失。不知道这些庞然大物去了哪里。